正文 第九章(2 / 3)

一隻小燕飛進家

老母年高,腿腳不便,常站在陽台上觀看城市的風景,隔了一層紗窗,似覺隔斷了許多親切,便把紗窗也卸去。夏目的傍晚,突有一隻小鳥歪歪仄仄地從窗口撲進來,竟落在了老母的手背上。老母一驚,又一喜,是隻剛出窩的雛燕,黃黃的嘴那麼搶眼。老母看了一會兒,便揚了手臂往外轟它,“去,去,回家去吧。”小燕在半空中盤旋了一圈,又歪歪仄仄地落回到老母手上。如是三番,小燕不僅揮之不去,還張舞著翅膀,張大了嘴巴,衝著老母叫。母親回身拈了兩粒大米飯粒,送到它嘴邊,它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母親知它這是餓急了,不然燕子本是吃蟲,且隻捕活物,怎會吃米粒?轉身找來一塊肉丁,用刀細細地剁了,小燕果然吃得更加香甜,吃過就直向客廳裏飛去。小燕就這樣安了家,安得似乎心安理得,並很快就跟一家人混得廝熟。晚上有人來陪老父老母打麻將,它一忽兒落到老母花白的頭頂,一忽兒落在老父碼牌的手指上,一忽兒又落在牌上,歪著小腦袋東張張西望望,一副很新奇的樣子,惹得一家人不時哈哈地歡笑。我回家把這事說了,放暑假在家的女兒更是驚奇,去奶奶家看,看了便不舍,纏著奶奶把小燕借給她。“大小是條命,不許糟害它呀。”老母一遍又一遍地叮囑。“放心吧,我在它就在,誓與小燕共存亡!”女兒信誓旦旦地下了保證。

小燕到了我家,越發成了寵物。我說燕子是吃飛蟲的,女兒便拿了蠅拍到處找蒼蠅找蚊子,還到樓梯道裏去狩獵。夏日暑熱,米袋裏開始生蟲,蟲又變蛾,每年這都是很煩人的事情,可今年一家人竟然為米蛾興奮起來。小燕還不會捕蛾,女兒便一隻隻地去追打,撿了蛾骸喂燕,小燕吃了滿漢全席一般地興奮,邊吃邊叫,還拍舞著翅膀。我說這不行,得讓它練出自己捕食的本事。我的招法是讓它站在我的手指上,不管在屋子什麼角落發現蟲蛾,都把它高高地舉送過去,有時還要搬了小凳登高墊足。妻子嗔怪,說你們爺兒倆這是吃飽了撐的,不知道玩啥了吧?可說歸說,有時她也舉送小燕去覓食。小燕初時還難捕準確,脖一伸,米蛾先飛躲開去,可兩三日後,小燕就精明敏捷多了,常是未待送到蟲蛾跟前,它已振翅直撲獵物。再往後,隻要發現獵物,小燕都立時盤旋而去,殲擊機一般,或俯衝,或爬高,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讓飛賊無一漏網。老母有電話打來,專問小燕子的情況,女兒高高興興地喊,它小學畢業,考進初中了,等過兩天我把個大學生還給你。星期天時,妻子催我把米弄到外麵曬曬晾晾。女兒堅決反對,不不不,就讓米生蟲變蛾,多多益善,要不小燕吃啥呀?

小燕與家人越發親近,有人上班,它尾隨你往門口飛,不轟攆它就可能伴你而去;有人開門,它聞聲而動,會立刻飛落在你的肩頭;女兒擺弄電腦,它則靜靜地落伏於顯示器上方,似乎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打擾;見有人招手,它又迅即飛落於你的掌上與你嬉戲。它竟還有極好的衛生習慣,排泄都去花盆裏,那灰白的排泄物看了讓人感動。一隻多麼懂事的小鳥!

獨生子女都很孤獨。孤獨的人願把欣喜歡樂與同樣孤獨的人一起分享。我和妻子都去上班時,女兒用電話向她的同學炫耀心愛的小燕子。同學要來看,又找不到我家,兩人便約定帶了小燕在圖書館見麵。那天,我和妻子下班時,沒見小燕飛到門前迎接,也沒聽到女兒歡快的笑聲,便知事情有些不妙。夏日天長,可女兒蔫蔫地回家時已是入夜,未待發問,她就坐在那裏嗚嗚地哭起來。原來管理員不許在閱覽室裏擺弄小鳥,她便把小燕關進鞋盒,暫時放在了衛生間,可等她和同學再去親近小燕時,鞋盒蓋開了,小燕已了無蹤影……

夜已深,一家人開了紗窗,守在陽台上。女兒說,給奶奶打個電話,讓奶奶也把紗窗打開吧。我說,那它也找不到家了,鳥眼夜裏是看不到東西的。女兒說,可今天月亮很大。我歎口氣,說,咋亮也是夜。女兒說,那它能找到自己的媽媽嗎?我說,我們都盼它能找到吧。一家人遙望夜空,不再說話,可我知道大家的心都很酸痛。

兩顆晶瑩的淚珠又從女兒眼角溢出來。我們牽掛於心的小燕子,你能理解一個純真女孩子的淚水嗎?

義薄雲天

孫春平

喜來被尚斌收為義子,還是十六年前。事情的起因是喜來的父親包大寬去鄉供銷社買化肥,那年月的化肥不似現在有票子就可隨便買,村裏按每家的人口和責任田,將化肥票發到手上,各家再去供銷社排大隊,還不見得排了一次兩次就能買到手。那次包大寬好不容易排到了跟前,卻發現兜裏的票子沒了蹤影,肯定是在亂哄哄的人群中被竅賊綹走了。包大寬跳起來,叫起來,化肥票難掏弄,人民幣更難攢賺啊,一家人省吃儉用,平日連塊豆腐都舍不得吃,早備下的這幾十元塊就是等著化肥票下來,沒有白花花的化肥撒下去,那十幾畝的莊稼就得黃蔫蔫的減了收成,收成就是莊稼人的一切呀。就在包大寬臉紅脖子粗又跳又罵的時候,尚斌坐著小轎車經過這裏,他聽過看過,走上前,塞進包大寬掌裏一張票子,說老弟,多大的事,氣傷了身子不值嘛,這錢就算我丟的,快去買化肥吧。包大寬愣了,說這位大哥,我還不知你姓啥叫啥呢,這錢我可不能要。尚斌說,好,就算我買你的青苞米,這是預付款,中了吧?包大寬說,我的天,一百元錢得買多少青苞米呀,隻怕你的小車都塞不走。再說,吃咱莊稼人的兩棒那玩意兒,誰還好意思要錢呀。站在旁邊的司機說,你要真覺過意不去,哪天勒條狗烀上,俺們老板就稀罕這一口。包大寬眼睛登時就亮了,說這好辦,俺家就有一條現成的黑子,正肥呢。大哥哪天去?過西邊這道山梁,紅崗村就我一家姓包的。大哥可得說話算數,我在家恭候啦!

那天尚斌的心情格外好,是因為他和鎮裏主管礦業的鎮長談得好。這片山裏發現了鉬礦,那可是極稀少貴重的品種。尚斌要投資開礦,跑了無數次,數這次才算有了突破性的進展。數日後,他再來山裏,果然擠時間去了包大寬的家。包大寬急著吆喝媳婦沏茶,又跑出院門找狗。坐在牆根曬眵眯糊的老大爺說,我看你家喜來帶著黑子出屯去了。包大寬心裏猛地明白了,這是兒子帶狗出去躲災了,要說怪,也隻能怪自己不該回家說買化肥丟錢的事,喜來八歲了,啥話聽不明白?包大寬在一個山洞裏找到了兒子,喜來一見爸爸的麵,眼淚就流下來,說爸,黑子不能殺,他是我的伴呀。包大寬說,爸既應了人家,咱哪能說話不算數。不就是一條狗嘛,過一陣,我再給你要隻小狗崽養上就是了。喜來說,你就是再要來啥樣的狗,我也不讓殺黑子。包大寬怕客人在家等得心急,便不想再跟兒子磨嘰,掏出繩子欲拴狗。喜來死抱住爸爸胳膊,又喊黑子快跑。包大寬心焦,一巴掌將兒子扇到一邊,又一腳將欲竄逃的大黑踢翻在地,然後就將狗頭踏在了腳下。按包大寬的性子,本想抓塊石頭,把狗砸死就省事了,但又想到砸死的狗不好剝皮,烀出來的肉也不如勒死的好吃,才把狗拴上繩索,扯回家去。

包大寬進了家門,喜來也抹著嘴巴上的血跡跟回來,抱著狗的脖子嗚嗚地哭,嘴裏哀哀地喊媽媽,說求求你和我爸啦!孩子這一求告,母親眼圈也紅了,對尚斌說,這黑子自從進了家門,就跟喜來親,喜來放學沒回家,它是不進院子的,有時它在山上撲到野兔或山雞,叼進家也隻往喜來跟前送。狗這東西通人性,孩子一時舍不得,大哥你可別怪呀。尚斌哈哈笑起來,從包大寬手裏接過繩子,放到喜來手上,說這狗,就是殺了,我也不吃,沒法吃啦。孩子,快去遛遛它,給它收收魂兒吧。尚斌又抹挲著喜來的腦袋說,我喜歡這孩子,講恩情,懂義氣,如果大哥大嫂信得著兄弟,往後這孩子就給我叫幹爸。我也不能白認了這個幹兒子,從小學到初中,我一年給他五百元錢,買書買本。要是再能讀高中讀大學呢,費用我全包,對外咱就講是一對一助學幫扶,可好?

尚斌紅嘴白牙,說話落地成釘。喜來順利地讀了小學,讀了初中,又讀了高中,但大學沒考上。尚斌說,來我礦上吧,咋也比在家種地強。喜來便到礦上,當過保安,跑過銷售,後來還獨挑了一個部門當經理。尚斌的礦這些年發展挺快,資產據說已經數千萬,雄鎮一方了。

去年秋上的一天,包喜來與鄰礦的礦主段德順在市裏的大酒店遭遇,兩人三說兩講,吵起來,罵起來,撕擄起來,包喜來從懷裏掏出匕首,段德順登時斃命。法院審理此案,因包喜來尋釁在先,又懷揣利刃,一審認定蓄意殺人,判為死刑。但段家人不服,稱包喜順隻為殺手,背後另有主謀,這般判是打了走狗放走狼,又稱近年來段礦與尚礦多有磨擦,都是為了爭奪礦脈。這期間,尚斌也派人與檢察院、法院多有接觸,力陳雙方鬥歐相搏,不該判死。這個官司直拖了半年之久,連省高法都幾次來人。據稱,包喜來在牢中鐵嘴鋼牙,隻認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其餘的話再不多說一句。

包喜來被送刑場那天,尚斌率車隊一路送行。臨刑前,包喜來高喊,我爸我媽,拜托啦!尚斌嘶了嗓子回應,喜來走好――下輩子我們還為父子!

盛殮,厚葬,年輕的包喜來就這樣去了,隻留了老父老母住在別墅式的小洋樓裏。包大寬和老伴突然之間就老了許多,每夜每夜,他們撫摸著數年前已衰邁死去的大黑的狗皮,濁淚長流,無話可說……

異味

孫春平

車開了。燈熄了。布簾垂下來。硬臥車廂的每個單元自成一統。

鐵路車輛部門對硬臥車廂進行了人性化的改造,將臨過道的一麵封閉,再在門上懸了雪白的布簾,旅客坐進去,便宛若享受了軟臥包房。但畢竟空間太狹窄逼仄,每個單元又是六個鋪位,差距還是顯而易見的。

夜已深,旅客各就各位。有一種味道開始隨著暖氣執拗地向上蒸騰漫延,有些酸,又雜著臭,似乎是老汗腳剛拔出膠鞋窠子的那股子刺鼻味道。睡在2下的時髦女郎翻身坐起,誇張地甩著一本雜誌大幅度地扇,亮著的地腳燈映著她煩躁氣惱的眉眼。臥在她對麵的1下中年男子半靠著行李衝上麵喊,是誰呀?這可不是在你家,自覺點好不好?睡在他上麵的1中是位戴眼鏡的先生,應聲小心地踏著梯板下來。中年男子不客氣地問,你是汗腳吧?眼鏡不好意思地說,實在不好意思,我這就去處理,先致歉意啦。

眼鏡處理得挺徹底,他先去洗漱間洗了腳,又將扒下的襪子團了團丟進靠車門的垃圾筒,甚至將放在鋪位下麵的鞋子也掏出來,套進一隻塑料袋,然後放在垃圾筒旁邊,認真地叮囑一直驚奇地望著他的列車員,千萬不要扔,我下車時還要穿的。此時,他踩在腳下的是那種從賓館裏帶出來的一次性拖鞋,看來此公沒下雨帶蓑衣,有備在先的。

但異味仍在,而且越發濃烈。中年男子越發不客氣,聲音明顯提高了,到底是誰呀?跟人家這位先生學學好不好!這回敏捷跳下鋪的是1上的小夥子,小夥子沒去洗漱間,卻當眾扯下襪子,直送到中年男子鼻前去,這位大哥,您是監察禦使,聞聞,不是我吧?中年男子氣得叫起來,幹什麼幹什麼?你拿我當警犬啊!大家轟地笑了,惹得列車員跑過來,提醒說,旅客們都休息了,請安靜。

2中的是位中年婦女,看那黑紅的臉色,好像來自鄉間。她溫和地說,都是出門在外,將就些吧,過一會就不太覺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