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3 / 3)

一直沒有任何反應的是1上的旅客,車一開他就躺在了上麵,沒蓋被子,腿向後屈著,兩隻腳便明晃晃地展露在臥鋪邊上,僅看那白亮亮一塵不染的棉線襪子,就知這是個很講衛生也很注意小節的人。

鄉間婦女說的不錯,久蹲茅房不知臭,時間一長,大家果然漸漸適應了那味道,不再說什麼,都沉沉地睡去了。清晨,車到一站,1下的中年男子從鋪位下拖出鼓溜溜的提包下車,一夜沒吭沒動的1上旅客下了鋪,接過提包送他到站台。原來兩人是一起的,年紀也相仿。中年男子似要說告別的話,1上旅客擺手示意,兩人便都緘聲。其實其他鋪位的人還是被擾醒了。大敞的車門吹進寒冽卻清新的風,滯存在小單元內的那股酸腐異味霎時間便被驅散而去了。

車門關閉,列車開動,充足的暖氣重又將車內恢複得溫暖如春,隻是奇怪,那難聞的異味卻再沒蒸騰漫延。2上的小夥子腦袋探出來,抽了抽鼻子,說這監察禦使一下車,味兒就沒了,是不是他賊喊捉賊呀?大家又笑起來,把目光投向替補1下鋪位的那位同行者。同行者臉紅了,在車窗照進的晨光中,紅得很鮮豔,也很徹底。好一陣,他才說,真是對不起各位了,確實是他,但那味兒不是來自他的腳丫,而是他的那個提包。我和他是表兄弟,一起去北京給我的父親他的舅舅過八十大壽。我老爸家裏的花養的茂盛,開的也漂亮,他問施什麼肥,我老爸說從鐵匠鋪討來給牲口掛掌時削下的蹄殼,將那東西用水泡上,發酵的水便是極好的肥料。我表哥從老人那裏要了一些這東西,本是裝在一個密封的玻璃瓶子裏,可上車時人一擠,就把瓶子墩碎子。那本是可帶也可扔的廢物,可表哥不舍,忙亂中就裹在了塑料袋裏。塑料袋難遮味,給諸位帶來了不愉快,我在此代表我表哥深表歉意啦!

鄉間婦女說:這多好,把話說得亮亮堂堂的,大家的心裏就都不堵了。其實他就實話實說,大家也未必就能怎麼樣,是不?

時髦女郎又用手掌在鼻前扇:東西臭可忍,人臭不可忍!

眼鏡去垃圾筒前將鞋子提回來,笑說:我還以為是我呢,我媳婦在家總罵我臭腳,不洗兩遍不讓睡覺。

小夥子探著腦袋問:你表哥是做什麼的?應該是個小官僚吧?

1上旅客頷首一笑:還真讓你猜對了,他在一個機關裏當著副處長。

小夥子長歎了一口氣:唉,職業病,官場異化人啊!

列車在廣闊的曠野上疾行,眾人一時無話,那怪異的味道似有似無,又在人們心頭頑固地飄蕩開來。

應變

新任市委書記黎楓剛剛走馬上任,免不了抽空到機關各部室走走看看,後麵緊跟著精明強幹的辦公室主任王吉元。這一天,他們推開了常委會議室的門。

新書記在沙發、茶幾間轉了兩圈,發現了問題,回頭問:“喂,老王,這屋裏怎麼光有暖壺沒茶杯呀?”

“有,有的。”王吉元小心地觀察了一下書記的臉色,說:“可茶杯上都印著‘農業學大寨’,過景了,準備換一一換……”他很謹慎地用了“準備”這個詞,而且故意將這兩個字拖了拖。

“哼,胡鬧!”看來新書記是個喜歡直來直去的人物,“那有什麼關係?用它說明你‘左’了?不用它就說明你和文化大革命劃清照界線了?能沏茶喝水就中嘛!"

王吉元嚇了一跳,暗自慶幸沒把老底都端出來。前些日子老書記提出要把“文革”的殘痕遺跡徹底清一清,他帶人把那些茶杯砰砰叭叭都摔了,又親自去陶瓷廠,要求限期精製一批細瓷杯,燒印著現時流行的嫦娥奔月、天女散花以及老頭子們愛看的福祿雙至、壽比鬆鶴什麼的。當然,還得有“常委會議室專用”幾個字。沒想到,新茶具沒到新書記先到了,而且偏偏……

趁午休,王吉元坐轎車風風火火撲進陶瓷廠的大門。他叫人把廠長找出來,來不及客套,劈頭就問茶杯的事。廠長忙致歉:“您看,您看,上午剛出窯,正打算派人送去呢,還勞您大駕親自跑一趟……”

王吉元一擺手,一一臉嚴肅,說:“咱們來實的。我問你,你們庫裏還有沒有過去那種茶杯?”

“哪種?”廠長一愣。

“常委會議室‘學大寨’的那種。”

“那也是給市委專做的,我們庫裏存它幹啥?誰還長個賊膽子想另立市委呀!”廠長還想幽默幽默。

王吉元可沒那份閑心,照樣麵如鐵板,冷若冰霜:“那你馬上安排人,照原樣再給我們做一百個。”

廠長又一愣:“那種東西,眼下還——”

“別的你就甭管了,市委有特殊急用。"

廠長眨巴眨巴眼,看真不象開玩笑,又問:“什麼時候要?”

“後天上午,連同前批貨,你派人給我送去。無論如何不許耽誤,這是死任務。”

眨眼間四十八小時過去了。新書記主持的第一次常委會按計劃準時召開。開會前,一位老資格的常委捧杯品茗,把玩碗蓋,突然抬頭問正在給大夥斟茶倒水的辦公室主任:“我說王吉元,上次你不是說舊茶杯已經徹底砸光摔碎,新茶杯馬上就任供職嗎?怎麼又冒出這些破玩意兒?”

王吉元瞄了黎書記一眼,忙借用了一下新書記的理論:“能喝水就行唄,新的舊的有什麼關係?”

“屁!”老常委叭地摔了茶杯蓋,“你少跟我玩這套!”

黎楓似乎看出了點名堂,也沒有吱聲……他在思考另外一個問題。

王吉元忙點頭:“好,我這就叫人換,叫人換。”.

王吉元急急忙忙跑出會議室,惶恐與羞慚中,竟生出幾分竊喜:哼,這回我手裏兩套茶具齊備,你們要啥,我都有……

應急之策

孫春平

高台長放下電話就往新聞部跑,可新聞部的門鎖著,敲了好幾下才想起,市裏正開一年一度的人大、政協會議,今天下午是討論市政府工作報告,應兩會秘書處要求,新聞部所有記者都派了出去,連主任都扛機器了。高台長又去推專題部的門,還好,有人,卻隻有柳青青坐在電腦前。高台長問,人呢?柳青青答,不是都到兩會上去了嗎?高台長拍拍腦袋,罵自己腦子臭,一遇事就攪漿糊。不錯,除了新聞部,還要有專題部,全部兵馬傾巢而動,確是都殺上了第一線。高其實是副台長,一把台長是市人大代表,臨去開會前特意叮囑,這幾天,你務必二十四小時給我坐鎮指揮,電視台這一塊,無論如何不能出差錯出疏漏。高台長對柳青青說,那就你去,馬上去高速路口,市委宣傳部的章部長已經帶人出發了,他們也是剛接的電話,省委宣傳部的林部長去別的市檢查工作,返程時突然提出要來獾子溝村給鄉親們拜年,馬上就到,章部長要求,電視記者全程跟隨,相關新聞今晚必須播出。柳青青踟躕說,高台,我要不是給孩子送奶,早跟大家一塊去會上了。高台長怔了怔說,喲,我還忘了這一出。對不起,那今天你也必須應應這個急,不是一腳踢出個屁來,趕襠兒(當兒)上了嘛,哪知道林大領導會抽冷子來獾子溝呀。小孩子餓個一頓兩頓不當緊,告訴家裏,先喂喂奶粉。我小時候,還喝過高粱糊糊呢。柳青青不好再說什麼了,遲遲疑疑地去取牆角的攝相機,突然又說,高台,這台機器壞了,來不及修,早晨還是您親自給文藝部下的命令,他們才肯把機器借給我們專題部呢。真是屋漏又遭連雨天,高台長急得在地心轉圈子,轉了兩圈就轉出了主意,說壞機器你也給我扛上,你知道機器壞了,領導們卻不知道,這個景兒一定要整,樣子一定要做,而且還要做好做足。你坐我的車,帶上數碼相機,馬上出發。你扛機器做樣子,讓司機把關鍵鏡頭都拍下來。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林部長雖說是省委宣傳部的副部長,卻管常務,一人之下,百人千人之上,當年是獾子溝村的插隊知青,對那個小山村一往情深。就因了這層關係,市委宣傳部把遠在深山的獾子溝村做為新農村建設的幫扶點,沒少得到林部長在資金和輿論上的支持。據說,那種支持還包括本市宣傳幹部的使用和提拔上的。高台長知道今天落到自己頭上的緊急任務是耗子哄貓,一點也大意不得的。

柳青青出發了,電話不斷打回來,是司機在奉命行事,說他們的車剛到高速路口,林部長就到了;說林部長下車和章部長握過手,就驅車直奔了獾子溝;說林部長走訪了幾家農戶,和老頭老太太們又是摟又是抱的,甚是親熱,令人感動;說柳青青一直扛著機器在拍照,幾個關鍵鏡頭自己也都搶拍下來了,而且用的是連拍,照相機像小機關槍一樣哢嚓哢嚓連著響;說林部長還指示,你們別光知道拍照,千萬不要忘了選幾張滿意的放大洗印好,給鄉親們送過來,也給我寄去幾片;說太陽落山了,林部長沒有留在村裏吃晚飯,而是由章部長陪著回了市裏。高台長指示司機說,那你先送柳青青回家,然後抓緊趕回台裏。

采訪兩會的記者們已經趕回台裏爭分奪秒編輯製作節目了。高台長抽出照相機裏的儲存卡,送到新聞部去,說你們利用利用近幾天市領導下鄉訪貧問苦的錄像鏡頭,再把卡裏的照片選出幾張插進去,省委林部長去獾子溝的新聞一定要在今晚播出去,力保真假難辨,天衣無縫。記者們為難地說,一點錄像資料都不給,想無縫,能嗎?高台長說,把你們小時候吃奶的勁都給我使出來,盡力而為吧。

本市的新聞節目審查完,央視一套已播天氣預報,再插播幾分鍾的廣告,本市新聞就要播出了。高台長不放心的就是林部長的那條,如果讓照片上的場景略有搖動,給人以記者在運動中拍錄的感覺,是否會好一些?再有,把連拍的照片緊密切換,是不是也會淡化照片新聞的印象?高台長把這些意見都說了,新聞部主任說,您的這些想法我們也不是沒想到,不是火燒眉毛,不容時間了嘛。

高台長一直將本市新聞看完,才把電話打出去。他估計,此時,章部長等一些領導一定還陪著林部長坐在大酒店的包房裏,高檔次的包房裏都有電視機,請上級領導們在碰杯敘談時觀看或曰審查有自己光輝形象的新聞,這似乎已成了接待領導的規定性動作。電話響了好一陣,章部長才接了電話。

高台長問:“打擾領導了。說話方便嗎?”

部長說:“我看來電顯示,已經出來了。有啥話,說。”

高台長聽部長的口氣有點冷,心緊上來,小心地問:“剛才的新聞節目您和林部長都看了吧?還滿意嗎?”

章部長哼了一聲,說:“就你那點小聰明,瞞得過別人,還想瞞林部長嗎?你不會不知道林部長當過省台的台長吧。”

高台長的心越發提上來,說:“今天下午台裏鬧人荒,實在打不開點兒,沒轍了,我才出此下策。林部長不沒說什麼嗎?”

章部長說:“林部長看過新聞後的原話是,這種花活兒,跟我玩玩行,我還可誇主謀者兩句聰明,但切切不可耍到黨政主要領導身上去,小心砸了飯碗啊。”

高台長怔了好一陣,才問:“那您看,林部長是生了氣呢,還是在開玩笑?”

部長說:“酒桌上的話,哪好辨得真假。你自己琢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