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彩雲
孫春平
作為報社記者,我經常收到讀者來信,提供新聞線索,反映社會問題,表揚好人好事。比如前些天,我就收到一封署名“鄭長謙”的來信,說他是一名通勤職工,經常往返於北口市與七星鎮之間。在列車上,他看到一位女列車員總是不聲不響地打掃衛生,待一節車廂窗明幾淨地無纖塵了,她又去別的車廂忙碌,不見有一刻清閑。她已不再年輕,身體單薄消瘦,幹起活來常是滿頭大汗。這種敬業精神常讓旅客們發出由衷的讚歎。他特別提到了這樣一件事,一位時髦女士錢包丟了,說錢包裹在塑料袋子裏。就在女士慌急地四處尋找時,突見那位女列車員拿著一個票夾,女士撲過去,在將錢包抓在手裏的同時,巴掌已打了出去,嘴裏還罵,打死你這個賊!
鄭在信中說:“我清晰地看到了留在女列車員臉上的五個指印,也看到了她眼中湧出的大滴淚水,可她隻是說,我是將垃圾掃到車門口時才發現的,我正想找乘警幫助查找失主。那個時候,乘警和其他列車員已趕過來,奇怪的是嘴巴竟像貼了封條,誰也不說什麼。倒是旅客們紛紛譴責時髦女士,女列車員也不辯解,隻是抹了一把淚水,又去打掃衛生了。我注意了她的胸牌:北列135。”
我把信拿給編輯室主任看,建議原文照登。主任點頭了,但要求我下稿前一定先做核實,小心造假新聞,避免負麵影響。為此,我專程去了北口列車段。段裏負責宣傳的同誌很熱情,說聲稍等,就拿著那封信急急地出去了。
足足等了半小時,宣傳同誌踅回,臉上卻添了許多虛頭巴腦的客套。他說,記者同誌為樹列車新風,還親自跑來一趟,非常感謝。這事……我跟段領導溝通了,就不要見報了吧。
我問,怎麼呢?
這個……那我就實話實說,這位同誌嘛,已經退休一年多了。
會不會是退休後返聘?
不可能。鐵路企業超編嚴重,精簡還精簡不過來呢。
退休的135號同誌總還有個名字吧?名字能告訴我吧?
135號……是謝彩雲,但信裏所說的情況絕對不會是她。
宣傳同誌的吞吐與虛浮,讓我心生狐疑,越發堅定了我一定要追尋下去的決心。我很快在鐵路小區裏見到了謝彩雲。這是個富富態態的中年婦女,果然如宣傳同誌所說,不像是她。鄭信中形容135號用的詞是“單薄而消瘦”,與眼前這位心寬體胖的謝女士正好形成一種鮮明的反差。
你是記者?你能讓我報上有名電台有聲嗎?謝彩雲爽朗活潑,我剛報了身份,她已用笑聲引來了一圈人。
退休後,您還常回列車上嗎?比如為旅客搞搞義務服務。
我吃飽了撐的呀?想學雷鋒在哪學不了,還非得跑到火車上去整景兒?
您乘務時用的胸牌是135號吧?
喲,這個你也知道。不錯,135,嘟咪嗦。
胸牌還在你手上嗎?
留了一個。跑了一輩子車,總得留點念想。多餘的,誰知隨手扔到哪兒去了。
我的強勁上來了,一定要找到那位135號乘務員,我預感也許能發現一個很有社會深度的故事。
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我在七星鎮找到了鄭長謙,這是個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正在橋梁工地上指導施工。他說,等我下班後,咱們一塊坐車回北口,讓你眼見為實。
車上旅客不多,鄭前後望了一陣,眉頭就擰了起來,對我說,我再去別的車廂看看。她真的總是在忙,一刻也不肯歇的。
鄭很快匆匆趕回,悄聲對我說,她在6號車廂呢,隻是不知為什麼,今天她沒打掃衛生,也和旅客一樣坐著。我起身和他來到車廂連接處,鄭示意我往裏看,果然就見一位身著鐵路員工服的瘦削女人,懷裏抱著一個很過時的人造革手提袋,臉上滿是憂鬱與倦怠,但沒佩戴胸牌。鄭說,她對麵就有閑座位,你不妨去和她聊聊?我猶豫地說,眼下這種情況,你去聊,也許更好些。
鄭很快就回來了,竟受了傳染似的臉上也帶了憂戚。他對我說,她不說,問什麼都搖頭。我沒辦法,隻好直截了當地問她今天為什麼沒去清掃車廂,她總算給了我一句話,說當班的列車員不讓她掃,還說過幾天再說。
我突然間意識到一個很尖銳也很殘酷的事實:她根本不是列車員,她的衣裝和胸牌不過是一種掩護,掩護她自己,更掩護另一些抱著鐵飯碗卻不肯出力流汗的人。保潔工上了火車,誰信?
車到北口,我跟在女人後麵,在站前廣場僻靜一些的地方趕上她,將記者證遞過去:大姐,耽誤一點您的時間,我想和您談談。
談什麼?我是紡織廠的下崗女工,我在外麵跑了一天,累了,不想說話,什麼都不想說。大姐不客氣地將我的記者證撥開。
您就談談對再就業的想法。比如,當您在列車上受到欺負時……
她的目光錐子似地冷冷盯向我:是你向他們領導反映的情況?你以為你發了善心在做善事是不是?可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經白跑了好幾天車板,不然,我打掃一節車廂他們可以給我五元錢,車上的啤酒瓶子和空易拉罐也都歸我去賣廢品。可我現在有什麼?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家裏有老人等著我拿錢回去買糧買菜,床上有病人等著我買藥,孩子等我的錢交這個費那個費。為了活命,我就得找活幹!這就是我的想法,夠了吧?
大姐,我是好意,也許能給您一點幫助……
我不要幫助,不要,我自己能行,我寧可挨累受氣。我隻求求你們,再不要給我添堵添亂好不好?算我求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