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看見的,卻是橫屍遍野的坑穀。
在這個遠離城市的坑穀裏,到處是燒焦的痕跡,來來往往的有翼族低飛過,拋下一具屍首扔到穀底。
尤斯抱著沙站在樹冠頂端,告訴她那些和她一樣的孩子會被帶到這裏來,每天晚上這裏都會燃起大火,第二天他們就都不在了。
“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了他們……”死了,還是活著,這點她還是能分清楚的。
“因為你。”
“因為我?”
“因為你是終末之種,其實百族要殺掉的隻有終末之種,但是他們找不到你,所以把這些人當做你殺死了。”尤斯低頭問她,“你想要救他們嗎?”
“我不可能做得到……”
“很簡單,隻要你唱歌就可以了。隻要你唱出終末之歌,百族都會滅亡,世界會重新歸還到你們人類手裏。”
“百族滅亡,連你也會死嗎?”沙偏頭想想,然後小心翼翼地問。在看到他肯定的眼神後,她搖頭,“那我就不救他們了,我不要你死。”
尤斯詫異地看著她,在分辨出她眼底的真摯情感後,他笑了,低頭親吻了她的額頭,喃喃自語:“可是……我希望你能唱出終末之歌、消滅百族啊!”
“為什麼?”
“你不覺得,世界末日會很美嗎?在我有生之年,我想要親眼得見。”
沙蜷縮在尤斯懷裏,似懂非懂地仰頭看著他,想不明白為什麼他想要見到世界末日,如果末日了他自己不也是會死的嗎?但是她看懂了他眼底閃過的情緒,她想現在的尤斯應該就像是以前被關在玻璃房裏的自己一樣吧,覺得心裏空蕩蕩的無論多大的風都灌不滿那裏的破洞。
詞彙量有限的沙並不知道那種眼神叫做寂寞,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那麼高貴的他心底也會有個破洞。
(五)
沙的存在還是暴露了。
尤斯眼睜睜地看著侍衛長帶領一隊士兵衝進他的府邸,他站在大廳聽侍衛長喋喋不休地重複這是王命難為,沒多一會兒那群人就從後麵拖出了沙。
“尤斯大人,既然人已經找到了,我們就不再打擾了。”侍衛長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告辭。他帶來的人也整齊有序地離開,拖著因為疼痛不停哭叫的女孩。
沙拚命掙紮著,哭著喊尤斯的名字,她想要他來救自己,那些人拽得她的胳膊好疼,像是要被掐斷一樣疼……她使勁地喊他,她親眼見過那些被帶走的孩子的下場,她不要被燒死,因為如果死了的話……就再也見不到尤斯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咬牙,牙齦滲出腥腥的血;握拳,骨頭發出咯咯的響。尤斯清楚自己的衝動意味著什麼,但他的理智還是敗在了那像小錘子一樣敲擊他心口的求救聲裏,他認命似的歎了口氣,然後張開雙翼拔出佩劍背襲了剛剛離去的軍隊。
有翼族的名勝地位不是依附於血統構建起來的,而是按照實力排位,遵守著簡單又偉大的弱肉強食的自然規律,有能力幹掉強者,就可上位。身為王係下屬三貴族之一的尤斯,隻要他願意,從這樣不足十人的小隊手中劫走一個人簡直易如反掌。
沒錯,隻要他願意,願意為一個壽命不足百年身體脆弱得一折就斷的人類公然宣布與有翼族為敵。
尤斯單手抱著沙,持劍的右手反手一揮劃破侍衛長的喉嚨,在血液奔湧出來之前,他已經筆直地衝上了蒼穹,他不知道該去哪裏,隻知道必須離開這裏。
尤斯早就承認了,日久生情並不是人類才有的無聊感情,雖然他把她放在其他人身邊寄養了十三年,但這十三年中他不斷地探望她、接近她,看著她從一個皺巴巴的小嬰兒蛻變成現在亭亭玉立的少女,這樣的感情早已超出了他的預期。
現在她是不是終末之種已經無所謂了,如果她是,那麼就由著她毀滅這個紛亂不斷危機四伏的世界;如果她不是,就護著她一起廝守到終老。
(六)
被百族通緝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情,但沙卻不知危險,隻當尤斯是帶她出來玩。她踩到了草地,紮紮的,不像地毯那樣柔軟;她摸到了溪流,涼涼的,不像水杯中的水那樣溫熱無味,她像是重新被放出鳥籠的金絲雀,拚命地嗅著空氣中的自由。
尤斯帶著她遊走於有翼族領域內的各個角落,小心謹慎地清除掉身後的每一絲痕跡。看著她越來越好看的笑容,尤斯有些後悔為什麼沒早幾年帶她出來,如果現在不是在逃亡,他一定會帶著她飛到雲端去俯瞰晨曦下大地蘇醒的那最美的瞬間。
即使尤斯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沙,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學會了唱歌。第一次聽見她唱歌,是他半夜突然從廝殺的夢境中驚醒,伸手一摸發現本應蜷在自己身邊的人不見了,隨即他就聽見了細小的歌聲,那歌聲像是雛鳥的鳴叫,躍躍欲試但又音階不準,說實話很難聽。
尤斯走出洞穴,看見沙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認真地唱著歌。月光均勻地鋪灑在她的身上,讓她看起來像是虔誠的祈禱者。
他站在她背後看著她,不敢驚擾。
但是沙卻很快發現了他,慌張地從石頭上跳下來,像是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垂首走至他麵前,窘迫地搓著手,“對不起……吵醒你了。”
尤斯挑起她的下巴,在她眼睛裏探尋著真相,“之前不是不肯學習唱歌的嗎,怎麼突然間……”
這樣的話被沙誤解成了責怪,所以她急急地打斷他,好像焦急地在辯解什麼:“我在練習唱歌,很認真在練習,隻是現在還不能……不過我一定會唱出終末之歌的!我會實現你的願望,所以你……”
“你在說什麼啊。”
“尤斯……”沙低下頭,“如果我學不會唱歌的話,如果我不是終末之種,你就會討厭我的吧?就會讓我像那些孩子一樣被帶走殺死的吧?”
尤斯並沒有立刻回答,隻是俯下身子去親吻她滿是擔憂和恐慌的眼睛。他一直都不知道原來她已經學會了揣度和討好,她在試圖揣度他的心思,認為他是因為她是終末之種才如此特別對她好,她擔心如果自己沒有那樣的能力就會被拋棄,所以她擔心又自卑,即使他對她百般嗬護她也沒有安全感。
他抱著她,溫柔地親吻著她的眉心,用自己的許諾來填補她的安全感,“我不會讓你被任何人帶走,無論怎樣,你是我的。”
人心,果然是比他想象中還要敏感的存在。
(七)
有翼族的軍隊追蹤到了尤斯和沙的蹤跡,一輪輪的圍捕接踵而來。
以一敵百,浴血奮戰,尤斯已經疲憊到模糊了神智,忘記自己與種族自相殘殺的原因,他隻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左臂抱著女孩,所以他拚命揮舞長劍殺出一條血路,劍上是別人的血,衣服上是自己的血。
又一次帶著沙突出重圍逃到了安全地方,他躺在沙地上喘著粗氣,每次呼吸都覺得渾身撕裂般的疼痛,如果下次……他真的不知道下次是否還能這樣順利逃脫。
“尤斯,是不是隻要把我交給他們,你就不會再流血了?”
尤斯推開趴在自己身上說胡話的沙,咬牙坐起來撕開衣服扯成布條裹住傷口,安慰她說這點傷不要緊,當初百族之戰的時候比這種場麵要恐怖得多,他也一樣活下來了。他用手背蹭掉沙的眼淚,惡聲惡氣地嚇唬她:“勇敢點!不許哭,否則我就不喜歡你了!”
果然,沙立刻忍住眼淚,抽噎地表達自己很勇敢一點都不怕,為了增加可信度她還說自己也殺過人的所以根本就不害怕。
“殺過人?”尤斯皺起眉,“誰?”
“主人。”沙挺起胸脯,自豪地說。
聽了沙的講述,尤斯才知道,多維的死並不僅僅是場意外,而是預謀已久的謀殺。就像為了討尤斯歡心努力練習說話唱歌一樣,那個時候沙認為隻要多維死了她就能和尤斯在一起,所以找機會私藏了匕首,趁多維不備刺向了他。原本對於有翼族來說,她微不足道的力量並不足以將匕首刺入他結實的腹部,在憤怒的多維掐住她脖子的時候,她開口呼救了,“自己飼養的觀賞物竟然會說話”這一認知讓多維驚慌起來,慌亂中他自己絆倒了自己,筆直地摔在了被他握在左手裏的匕首尖刃上。
尤斯伸手抱住明明怕得發抖還硬裝堅強的她,耳鬢廝磨時輕輕歎道:“等一會兒你盡全力地跑,能跑多遠跑多遠,天黑前不許停下。”
越過她的肩膀,他看見了追過來的有翼族。
但是沙卻再一次做出超出尤斯預料的事情,她竟然違背了他的命令!
從使勁把沙推向身後喊出“跑”後,尤斯以身體糾纏住所有刀劍,不放任何人越過他的背後,全力拖延著時間。當他終於筋疲力盡被打翻在地麵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那個原本應該早就消失在現場的身影竟然嗖地竄出來張開雙臂擋在他麵前,但這個時候他已經連開口罵她都做不到了,眼皮越來越沉,隻依稀可以聽見她的聲音:
“你們不要讓他再流血,我跟你們走。”
有翼族之間發出爆笑,為首的將領譏諷她的天真,“這個時候你能談的條件,隻有你先死,還是他先死!”
沙坦然地說:“如果你們再傷害他,我就要唱歌了。”說著,她真的開始哼唱起來。
終末之歌!
這四個字毒咒一樣原地炸開,有翼族們的臉色刷地變得慘白,滅世的恐懼讓他們退縮,在終末之歌的威脅下,他們妥協了,同意放過尤斯。
在被有翼族帶走前,沙跪在尤斯身邊,低下頭對他耳語,“其實我偷偷練習好了唱歌,隻可惜沒機會唱給你聽了。尤斯,我照你說的勇敢了,也沒有哭,所以你不可以不喜歡我……”
尤斯拚命想睜開眼睛,但他做不到;他想移動雙手拉住她,但他做不到;他想告訴她他從來沒有不喜歡她,但他還是做不到。
他唯一可以做到的,是將落入他嘴裏的那滴淚咽下去,又鹹又澀。
(八)
終末之種被當眾處刑了,據說即使在她被拖上行刑台後也一直在流著淚唱歌,歌聲很好聽。
——不過即使這樣,也沒有發生任何災難啊!那個女孩真的是終末之種嗎?跟預言中說的一點也不一樣啊!
——大概是她還沒來得及完全覺醒吧,不過人類會說話會唱歌這種事情怎麼樣都是死罪。
大街小巷內遍布了這樣的聲音,無論走到哪裏,都可以聽到。
半個月後,就在殺死最後一個人類的地方,所有人見到了真正的終末之種。
任何人隻要仰頭就可以看到,高聳入雲的行刑台上,有個人單手懷抱著人類女孩的屍體,手握黑色長劍,張開了巨大的羽翼,透過灰蒙蒙薄霧,那雙羽翼居然好似白色……
他們隻看得到他俯衝下來,看不清他眼底彌漫著的猩紅的肅殺之氣。
終末之歌已盡,終末之種未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