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後何圭告老還鄉,他仍隻有向民一個孫子。仁厚三十一歲考取了舉人,然而兩次會試均未得中。他是孝子,父親花甲還家需要陪伴,自己隻弟兄一人,便決定以後隻專心做學問,不再赴京應考。盡管如此他仍敦促兒子上進用功,見不得兒子偷懶耍滑。

後院裏花木幽靜,空氣中除了花木的幽香,根下散發出的濁臭,還彌漫著一股陳腐濃鬱的書墨味。這裏有一套磨磚對縫的水墨色房子,修得極其堅固,門上包著層厚厚的銅皮,鑲金的紫檀門額上題著“恭沐先德”四個鎦金草書。筆力蒼勁,獨樹一幟,乃畢沅臨終前所書。幾處窗戶上都鑲著西洋玻璃;玻璃外麵是十分少見的西洋百花圖案的鐵防盜窗;房子前麵有一座漢白玉砌成的魚池,常年儲滿著水;牆根下一列倒扣著十多隻水桶。

這裏一般人是不許進來的。推開包著銅皮的門,走進幾步還有一道木門,上方也有一道略縮的楠木門額,題著“翰淵拮微”鐵紅柳體,乃是何圭的父親何箕卿中年時所書。推開木門,再走入裏麵,就是那幾萬卷藏書所在。一排排粗重的紅木架子上參差有秩,擺滿著價值連城的各色藏書。有遠古時代的甲骨;漢代及漢代之前的竹簡、獸皮書、纖帛書;中國,也是世界上最早出現的紙裝書殘本;各個朝代的經史典集、名人真跡;曆代傳入的波斯、羅馬、天竺、朝鮮、日本等藏書。走在裏麵就像在書山中穿行,又像遊進了千年的文海。省內外許多人知道這裏的藏書,而得到允許,能夠觀瞻一次的卻屈指可數。有些讀書人甚至把得到一次觀瞻機會看成夢寐以求的事。書籍太多了,占據整套的房子,不像珠寶,可以隨便珍藏在任何地方,而且還要經常防火、防潮、防蛀、防白蟻、防鼠,然而多年來並沒有發生過盜賊。盡頭一間是仁厚的書房,他喜歡每天在書叢中走過,聞著濃鬱陳腐的書墨氣味,埋頭在深邃無際的學問中。

何圭才高八鬥,然而隨著近年來的事態紛紜,如迷茫中獲得感悟的人——心裏另有了感受。“一生都在追求學問,金榜題名就有無盡顯赫,國家充滿著儒士高才,然而國家愈來愈陷於危難,受辱於外夷,可見儒生迂腐,八股誤國!”他對自己一生的成就產生了困惑,隻有見到向民和親友時才露出笑容。

仁厚每天必到父親麵前請安。書香官宦人家尊重倫理綱常,但一些個人的觀點是可以直言探討的。這天仁厚看到向民站在一邊,老早還不去讀書,就不問緣由地說:“整天隻知道玩,一點上進心也沒有!想我何家的幾代先人,像他這麼大時,已經能默寫上千字,讀得懂聖賢書了!”何圭平靜地說:“你太重於名望了。何家出過幾個有功名的人,實屬於僥幸,世上沒有代代皆英才的人家。”仁厚聽了仍固執己見,“何家不同於市井旁人,我們這樣的人家子弟,如果不得仕,是要辱沒祖宗名分的!”何圭聽了立時站起來,臉色變得凝重,“你真是聽不進我的話!國家每三年才選幾個人才,如果此後代代都不得仕,隻有改換別人姓的道理嗎?!”

仁厚見父親生氣了,低下頭不再說話。何圭又重新坐下,轉過臉看著向民,仍舊換出了一副笑容:“向民,現在能寫多少字,讀什麼書啊?”向民不敢看父親,對著爺爺說:“能寫好多字,一般的書也能看得懂。”停頓了一下又說:“天天練寫我的名字,現在寫得好看了。我寫來給爺爺看?”何圭微笑著點頭。向民高興地跑了出去。

到了西跨院的私塾,今天先生回了家,門也讓人鎖上了。又找了兩間屋子,仍沒有找到紙筆,進了後院,銅門和裏麵的門卻開著。往常他不願意到這兒來,怕看到父親,也厭惡門上和書裏發出的氣味。稍稍躊躇著走了進去,偌大的幾間屋子沉寂無人,他更有些害怕,到了盡頭書房,拿起筆蘸飽墨,發現桌上也沒有紙,順便搬下一部書,打開扉頁,很恭敬地寫著:“何向民乳名阿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