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起上了路。經過第一道卡子,根本沒有人細看,官軍一揮手讓他過去了。姑娘又叮囑道:“千萬不要走快,不能吃東西,不能喝水,也不能坐車,隻有這樣那藥裏的毒才能順利地從你身體裏洗掉,不留殘毒,不然你一輩子就殘廢了。我去前麵等著你。”說完加快了腳步。向民要保持著很慢的速度,看到有車從身邊過去也不能搭上,就這樣走到了天交黃昏,才過了第二道關卡。

姑娘等在路邊的茶館裏,他看見了就要走過去。姑娘忙放下茶碗朝他使了個眼色,走下一條小路,向民就跟在後麵。遠處也是一片蘆葦,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去,到了水邊停下。她用腳將片蘆葦踩成個墊子,將四粒藥丸分兩次要他生服下,又將黑色的藥膏塗在他臉上所有塗過的地方,完後坐在墊子上,不再說話,嫻靜出神地看著水麵。

她的樣子同昨天換衣服時的輕浮如同兩人。向民終於又問她了,樣子仍像乞求:“姐姐,你是誰,現在就告訴我吧?”

姑娘的眼神在水麵上離開,“你不用這樣再問了,我知道你的心思,現在就告訴你。我不是那個村子裏的人,也不是出家人,是個江湖人。我家在無錫城北的堰橋,是那裏的首戶,人稱‘沈家米倉’,可現在一家人除了我都已不在人世了。”向民猛然想起來,說道:“原來是‘沈家米倉’!那是堰橋鎮的首戶,買賣遍及四五個省,無錫城裏很多商家都很佩服……”他在出事前和幾個人在一家茶館玩耍,聽到隔壁桌上一夥糧商品茶時說的話他記下了,也記下了她下麵講到的不幸,他的話中途停住了。姑娘的臉上出現了淡淡欣慰,又很快消失了。“我家早就完了,爹娘是吊死的,哥哥是投河死的。”說著淚就要流出來,忍了一陣,接著說:“我家買賣確實在幾個省都有,是堰橋的首戶。三年前雇傭了半輩子的管家突然到衙門告發,說我家彙往上海的錢是給革命黨做經費的。那實際是一筆被騙的款子,因為無法說清去向,知府就一口咬定送給了革命黨,我家所有的家產都被查封了。管家的女兒從小就跟我哥哥好,晚上偷偷跑來對他說,是知府和她父親設計的圈套,想霸占我家的產業,現在罪名已經成立,我家就要大禍臨頭了。父親要去江寧告他,可路口已經有官兵把守著,被擋了回來。他見自己鬥不過官府,祖上留下來的產業就要毀在他手裏了,晚上和母親一起在倉房上了吊。哥哥更是不甘心,放火把糧倉和十幾條船都燒了,官軍來抓人,他砍倒了兩個官軍就投了河!我十六歲,正當年的黃花姑娘到處去討飯!世道險惡,到處是壞人,為躲避人的欺負,就拜師入了江湖,有了個尼姑一樣的法號‘靜慧’。”

她用“江湖”掩蓋了自己那臭名遠揚的教門,不願意自己在他心裏是那樣壞。

向民沒有替她悲傷,更覺得自己懦弱。“她有烈性的爹娘,了不起的哥哥,自己卻是個扶不起來的人!”他說:“我怕死,東躲西藏的,跟做了賊一樣,這樣活著實際並不比死了好受!我也不想走了,哪怕我不如你哥哥,一個官軍也對付不了,白白送死也認了!”靜慧的淚正往下落,用袖口抹了一下,說:“你不要這麼傻,我知道我哥哥有股血性,可我幾年來一直就恨他。如果有他在身邊護著我,我就不會孤獨,就沒有那麼多人憑空欺負我,我也不會入江湖,就不會和現在一樣。他一時之勇換來了什麼?把我扔下不管了!”

向民又想起香兒看他時那依戀無助的眼神,心裏又一陣愧疚。這時臉上開始發癢,他下意識地用手去抓。靜慧猛然想起來,“該死,我怎麼忘了!”連忙抓住他的手,“跟我走!”拉著他往水裏跑。找到一片青藍的水麵,把他的臉埋進水裏,接觸到臉的水變成深綠,靜慧用手撥到一旁,淨水跟著翻上來,往返漂染了半天才結束。向民肚子裏一陣惡心,一張嘴滿口黃綠的東西不停地吐出來。

他昏昏沉沉,到了原處就躺下不動了。靜慧下身的水嘩嘩地往下流,她看了一眼向民走到蘆葦深處,把衣服脫下來擰幹晾了一會,出來時向民已經能坐起來了,臉和眼睛都燒成了紅色,一臉倦怠,已基本是原來的模樣了。靜慧看著別處淡淡地說:“我的家事在我心裏早就忘了,隻是看到你又忍不住想起來。你是男人在世上有很多出路,不像女孩子落魄悲慘。”

兩人沉默了一會,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向民站起來說:“我已經能走了,你回去吧。”靜慧說:“我不放心你,再送一段,我路熟。”她似乎把他當成還未懂事的弟弟,在前麵引著路在蘆葦裏走。她說:“千萬不能到路上去,路上也有官軍,隻有這裏沒有。再走幾裏就到馮漢的水寨了,這個馮漢雖然是個江湖人,也和官府有勾結。不過他是個貪財的人,背地裏做些黑道買賣,你有金子他應該放你過去。”向民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記住你的。”給她磕了個頭,起身要走,沒走兩步,靜慧忍不住問了句:“你逃出去,還能找到她嗎?”向民知道她說的是香兒,可他想不出來,沒有回答。靜慧接著說:“要是找到了就遠走高飛吧。報仇,連想都不用想。”向民愣了一下,眼裏閃過了一汪仇恨,轉身走了。靜慧與他的眼神相對,心不由得懸起來,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越來越擔心。

地勢越來越高,樹木增多,蘆葦漸漸少了,一棵一個人勉強能抱過來的大樹上刻著“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