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練功的時候,學員們總忍不住往身後的院牆看,像添了種毛病,為此常挨師傅的板子。又過了兩個月,到了這年中秋,武館放假一天,師傅和其他學員都回了家。向民隻有香兒一個親人,心裏想著,卻越想越不願見——怕見她那張已經好看了的臉。一個人在院子裏又紮起馬步。
這一天夥房也停了。他紮上馬步心就自然地靜下來,不知道累和餓,更不想時間的長短,從上午起床一直站到傍晚師傅回來才收招。走了幾步感到腿腳僵硬,眼前發黑,肚子餓得難受,頭也抬不起來了。回到屋,爬上床,一倒下就睡了過去。醒來時月光已經照射進來,窗下一片白。這時不再覺得累,反而更餓。一屋子的學員不知在什麼時候到齊了,已經一片鼾聲,想來夜已經很深了。
餓得實在心慌,起身坐了起來。一旁和他要好的“泥鰍”翻了下身,說了句:“向民哥的小媳婦再也不來了!”向民揮拳想打他,見他是在說夢話,拳頭又慢慢放下。重又躺下,始終是餓得難熬,半天沒有一點睡意。睡覺時衣服、鞋子都沒有脫,翻身又下了床,到了院子,大門已上了插,從院牆上翻了出去。
街上亮得如同白天,還有零星來往的人,看來夜並不太深。遠處熱鬧的地方有人放焰火,他老遠地走過去。焰火在明亮的空中綻放,沒有璀璨繁花般的熱烈,倒呈現出另一番快慰的意境。邊上還有個賣吃的小攤,隻剩下酒煮蝦、鹽雞翅、鴨肝三樣。向民全要了,吃光了也沒感覺到飽。擺攤的就在跟前住,看他的吃相,回到家做了碗湯麵。向民吃下去,剛吃的東西被泡得浮漲起來,才慢慢有了飽意。
放焰火的回了家,小攤也收起來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害羞地拉著媽媽的手,沒有看夠剛才空中的絢麗變換,留戀地向空中望來望去,不願意回家。他更沒心思回去,五個多月了隻有現在有了片刻鬆弛,又自然地想起了香兒。這裏離香兒住的地方不遠,她也許還沒有睡,想到家家團圓的景象,她也許一樣覺得孤獨?又猶豫著想去看她,到底還是怕她那已經好看的臉,打攪了自己那顆早已硬了的心。向民在那裏躊躇著,周圍一個人也沒了,四周寂靜下來。正是這種白茫無聲的境地,更能撩動起他那顆空牢浮動的心。他的心就這樣空懸縈碎地徘徊著,始終在抑鬱焦灼。
香兒還沒有睡,她已經習慣了黑夜裏坐在床上。窗簾拉著一條縫,半天地凝視著月亮出神。自那天看過他一次,再也沒有勇氣到那裏去,現在看著月亮,依舊在惦念他,除了他心上再沒有別的牽掛。今天是家家團圓的日子,她願意他來,能來陪伴自己,麵對麵地坐一晚上,哪怕什麼也不說,能很近地看著也算滿足了。她也更清楚,他根本不會來。幾個月來他故意不見自己,心變得越來越硬,已經認準那條路,要一直走下去了。
十七歲正是青春萌動、如夢憧憬的年紀。而她不但有不願回首的苦難,還有麵對將來的絕望。人總是喜歡活著,哪怕並不幸福,還會有通往幸福的夢向往著。但她卻過早地知道自己的夙命:向民總有一天會去找那個人,那是一去不回的。自己的命已縛在他的身上,到了那時自己不能攔阻,自己的爹娘也是被那個人害死的,不能對被害的爹娘不孝。這是幾個月來她始終無法排遣的事,她要向往的夢,終會被這無法兩全的現實打得粉碎。
看得疲乏了,眼睛從月亮上離開,靜下來讓心變得安靜,不久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已經不再愛流淚了。父母已經死了多半年了,他們的靈魂應該得到了安息,不會再來驚擾她了。又想起父親在前年中秋晚上,讀過的一首十五夜望月的小詩,當時看父親是在為其他不幸的人家哀愁,現在想,像是對自家的劫難有了預感。想起家裏院子中央的那株銀杏樹,夜裏確實有各種鳥棲息。接著向民家堂屋後,下麵埋著老酒的老桂樹占據了她的心。不知道為什麼,比自己家的更感到親切,又要重燃起那種憧憬。
窗外忽然有了上樓的腳步聲,雖然隔了幾間屋子,一樣聽得清楚。她的思緒中斷了,心隨著一下一下到了樓上,接著腳步聲又朝這邊來了。“……難道是他?”興奮之餘,香兒有些莫名的慌張。腳步果然在窗前停下了,窗上映出個大的斜影。看他也像矛盾著,停留了一會,躊躇得竟然像要轉身回去。香兒打開門,靜靜地看著他,然後說:“進來吧。”向民還在躊躇,見香兒在看著他,才走了進來。
香兒把門關上,一時不知道說什麼,還是問了幾個月前的一句,“你餓了嗎?”然後低著頭等待著他說。向民見月光直射進來,不禁有些煩躁,他把窗簾拉緊,說:“剛吃過。”香兒半愣在那兒,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看著比自己高一頭的身子開始不安。向民找到火柴把燈點著,然後坐下看著淡藍的火苗,屋裏頓時幽靜得讓人入定。向民說:“月光隻有心情愉快的人喜愛,到底沒有油燈的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