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琛坐在轎子裏,不斷地催促,幾十個人一路上幾乎就是在不停地跑。天大亮,王公公已經醒了,仍舊躺在床上。晚飯昨天半夜才吃,現在一點食欲也沒有,睜著眼聽街上做買賣的聲音。後來漸漸多了微弱的跑步聲,他起身坐了起來脫口說出:“他到得好快呀!”其他太監已經起來了,來到他跟前,一個試探地問:“王公公,您,您難道是故意刁難他嗎?”王公公看看他們,歪著頭,兩隻眼眯成一條縫,“他劉宏琛一個四品文職知府,卻能一步榮任江蘇提督?大清國亙古未有的事啊!他憑什麼?”幾個人不眨眼睛地看著他。王公公咽了口唾沫,壓低了聲音:“他花了能把人嚇倒的價錢!”幾個人幾乎一齊問:“多少錢?”王公公又掃視了他們一眼,“回京不要亂說,我隻告訴你們,光我知道的就有這個數!”說著張開了拇指和食指。一個太監張大了嘴:“八萬兩?”王公公呸了他一口,“你說的隻是個零頭!”幾個人驚得目瞪口呆。過了一會一個說:“一個區區知府能拿得出那麼多銀子,從哪兒來的?”另一個說:“反正不是俸祿!”

王公公的頭搖晃著,“不知道多少人家被逼得傾家蕩產,家破人亡啊!可又有什麼辦法,當今朝廷誰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攝政王要籠絡大臣,缺少大把的錢,袁世凱要掌握軍隊,也需要錢,劉宏琛是他們雪中送炭的人啊!他們是針尖對麥芒的對頭,可就在任命劉宏琛的事情上卻少有的一致!”幾個人聽了都跟著歎息,“憑這本事,如果其他的地方官也如此效仿,天下的老百姓還能活嗎?!”王公公咳嗽了一聲,“知道就不要亂說了,以免惹禍上身,明白嗎?”

樓下傳來高喊聲:“無錫知府劉宏琛,守備郭昌前來接旨!”王公公信口說道:“說曹操,狗日的曹操真就到了!……去吧。”一個太監推門出去,站在陽台上對著下麵說道:“兩位大人恭候,奉旨欽差沐浴、洗漱後即可宣讀聖諭!”說完轉身又回到屋中。王公公在幾名太監伺候下洗漱了一番,換了朝服。由一名太監引路,其他太監陪在左右,一個雙手托著聖旨,走出門,端正地站在陽台正中,高喊一聲:“劉宏琛、郭昌接旨!”

兩人忙跪在下麵高呼接旨。手托聖旨的太監搶步到王公公麵前,躬身將聖旨舉過頭頂。王公公接過來展開,朗聲念道:“奉天呈運,皇帝詔曰:無錫知府劉宏琛,守備郭昌,勤於政務,功勳卓著,為剿滅亂黨忘己生死,實乃大清棟梁之才!著劉宏琛升任江蘇陸軍提督,郭昌為江防總兵。欽此!”

兩個人大拜謝恩。王公公端著聖旨,在兩名太監攙扶下下了樓梯,來到他們跟前,嘴對著天說:“恭喜兩位大人高升啊!”兩個人站定,又跪下拜過聖旨,接過來交給屬下。王公公帶笑地又說:“恭喜兩位高升啊!”兩個人施禮後回應:“多謝公公!今日受此皇恩倍感誠惶誠恐,還望公公在攝政王麵前表達奴才的謙全孝心!”王公公點點頭,拉住兩個人的手,語氣關愛地說:“攝政王令本欽差轉告兩位大人,江蘇南北的安定關係著國家穩定,長江防禦和上海外圍防禦關係著國家命運。長江口是我大清第一門戶,外夷屢屢入侵都以兵入長江口相威脅,所以你們的責任重大啊!千萬不要辜負了他老人家對你們的器重啊!”兩個人又跪下磕頭,再次表明了一番忠心。王公公再次將兩個人攙起來。郭昌將一張銀票交到王公公手裏,王公公拿著不動一點聲色。劉宏琛說:“無錫乃世間天堂,公公千裏到此,宏琛應盡東道之誼,陪公公遊賞幾日,怎耐宏琛已另有升遷,要回去全力辦理交接,遺憾不能盡心了!”王公公笑著說:“我身負王命,哪有敢在外地遊玩的心情啊?你還是回去辦理交接,然後到江寧上任吧。”兩個人又躬身施禮。

馬廄裏一匹矯健的棕紅馬和另兩匹馬踢打撕咬起來,吸引了幾個人的注意。郭昌是名武官,一眼就看出那是匹名貴寶馬,讚不絕口。王公公說:“這是首任新疆省督送給攝政王的。據說是從上萬匹阿爾泰馬中挑選出來的,我隻不過用用。”郭昌抱以歉疚地說:“彪下哪有攀公公寶馬的膽量,是誠心恭喜公公有此好馬!”劉宏琛不懂馬也跟著稱讚了一番。兩人同王公公告辭,一行隊伍出了客棧。郭昌到門口時還回過頭看了眼那匹馬。

向民還在睡著。自從進了武館就知道練功,睡著了便不能自己控製,聽到卯時的鍾響便迷糊糊地起來,忙亂地穿上衣服跑出去練功。今天沒了鍾聲,香兒也睡著了,沒有人叫他。香兒倚在床帷上,正睡得要緊,被外麵的跑步聲震得夢夢驚驚的,可就是醒不了,大腦裏浮現著一些經曆過的場麵,耳朵裏還不時聽到外麵的聲音,心裏一陣急一陣緊張,上身慢慢搖晃起來,一下閃到了床沿下麵,頭被猛然一嗑嚇得睜開眼,傻愣著吸著氣,頭上浸出了汗珠。蘇醒了一陣,回想起剛才在睡夢中聽到的,好像就是在院子裏,不完全像是夢。這時外麵又傳來了馬叫,然後是王公公的一句話:“一千兩!這姓劉的老狗日跟我還有點意思!”香兒記得,睡夢中也有馬叫聲和這種尖細的北方話。她細細地回憶著,忽然嚇得睜大了眼睛……

向民還在睡,像要把幾個月損失的覺都補回來,鼾聲粗壯流暢。香兒顧不得別的了,推他幾下。向民醒了就像在武館裏,立即坐起來。眼裏生了垢,白眼珠子猩紅。香兒把外麵的事說了,他傻愣著有些不相信,“哪有這麼巧?難道他知道我們在這兒?”到窗前掀開窗簾往外看。見馬廄裏有幾匹馬,客棧掌櫃正給牲口加料,旁邊有一名太監對著指指畫畫的。他雖然沒有見過這種人,也知道是皇宮中的太監,叫香兒找出寶劍,說:“你待在屋子裏不要出去,不管出了什麼事也不要出去!”香兒這時也反倒不怕了,壓抑了多半年的仇恨從心底湧出來,牙齒咬得吱吱響,眼裏含滿了仇恨,全身都在顫抖。向民看出她衝動,“我都是白白送死,有了你會更難成!”香兒根本聽不進他的話。他一把把床幃扯下來,罩在她身上,緊緊地纏住。她沒有叫嚷,一動倒到了地板上……

向民拉出劍出了門。這時院子裏一個人也沒有,他東看西看,見一個夥計出了夥房奔向南樓,手裏端著一個托盤,上麵不是普通的菜肴,他就跟在了後麵。夥計往前走著始終不知道後麵有人,他進了屋子,向民也一步躥了進去。幾人正在圍桌飲宴,見店夥計後麵有一個人仗著劍闖了進來,一副殺人的樣子,都嚇慌了神。向民在桌上環視了一周,沒見到劉宏琛,看王公公是裏麵的尊貴,一劍指著他:“劉宏琛來了沒有?”王公公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了,嘴裏哼哼著,上身癱到桌子上。向民以為他不肯說,掄劍就要砍。旁邊的馮五趕緊說:“他來了,已經回無錫了!”向民的劍又對著他,不知他說的真假。其他太監也爭相地說:“他領了旨,確實回無錫了……”

向民又跑到樓下。掌櫃正把那匹馬牽出來到街上去遛。他一把奪下馬的韁繩,馬有些受驚,不肯俯就地伸著脖子鳴叫,身子亂縱亂閃,有騰空之勢。他這時哪裏還知道怕,劍叼在嘴上,就在它跳閃時縱身抱住了馬脖子,腿搭到沒鞍子的馬背上。馬是被人馴服的,被這不速客弄得又恢複了野性,縱身往院子外麵跑。到了街上,後退蹬地前腿直立起來,繼而前腿撲下後腿又騰空起來……向民從沒有騎過馬,隻有殺劉宏琛一個念頭,氣殺鍾馗的氣概。五個多月的武功使他的身子變得柔韌,像換了一副骨架,馬步紮得兩腿有入地生根的力量,騎在馬上,身體就像長在了馬背上。它這番將人活活摔死的折騰沒起作用,逐步被震懾住,不再發劣,向前跑起來。不久他看到了武館門口,意識到是相反的方向,生扯棕毛叫它轉過頭來,它反而又鳴叫起來跑得更快。向民氣急得要砍它,手往嘴上拿劍時看到了手裏的皮條,才想到該扯韁繩。

劉宏琛出了客棧,所有人都餓了、累了,這裏不是他所轄的地界,不想在這裏打尖休息,就對大家說:“再咬咬牙,到了無錫地麵再吃飯休息。回到無錫,雞鴨魚肉讓你們吃個夠,每人再賞十兩銀子。”大家聽了又來了勁頭,爭相向兩個人恭維了一陣,又朝無錫走去。

劉宏琛並沒有一點疲憊和得意。他進入了更關鍵的一步——蘇南蘇北的陸軍,上海外圍的防禦,中國最大的門戶——長江防禦,這是齋藤議長、是他、是許多人夢寐多年的。現在竟夢幻般地握到了他的手裏,將要在他的統管之下,其具有的意義是他正襟冷靜下也難估量的。此時他似乎聽到了齋藤那重複了幾十年的話語,看到了那凝視了幾十年的目光,眼裏慢慢流出了熱淚。而越在這時他反而愈加冷靜,“還沒有真正得到這一切,還不是真正高興的時候,隻不過已經登上了這層台階,還要穩住根基,更換將領,培植親黨,這仍需要花費心血和時間。”郭昌沒有他想的那樣深遠,已經興奮不已了。他似乎看到了帝國軍隊兵不血刃地進入長江口,崛江而上的強大鐵流;看到了他和先生返回故鄉與親人團聚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