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允夜裏在衙門值班,剛躺下,有人敲門,打開見是宋光,忙請進來。宋光把門關上,和他對麵坐下,說道:“今日談話不傳六耳,天知地知。我問你,前任知府和郭守備做過魚肉百姓的事嗎?比如何家?”劉允的話還是遮遮掩掩。宋光起身在屋子裏找起來。劉允一時糊塗了,攔阻了兩下被宋光推開。他忽然想起了那件事,額頭很快就急出了汗。
宋光見他心虛找得更認真,先後找出幾張報紙扔到劉允麵前,說道:“大清官員偷看、收集上海的租界報紙,該當何罪?”劉允不敢吭聲。宋光將報紙一一看過,每份都有:大清風雨飄搖、龍旗將倒等標題。宋光又翻,在衣箱底層又找到份革命黨的傳單。劉允見隱瞞不住了,索性鎮定下來,“大人,這是本人遺漏,既然被大人發現了,何去何從任由發落。”宋光把東西塞到他手裏,“你自己處理吧,我在書房等著你。”說完轉身出去了。
劉允定定神,把東西點著燒了,將紙灰扔到廁所。然後來到宋光的書房,先給他磕了三個頭,說道:“大人所問之事我一一細說。”宋光把他攙起來,兩人又對麵坐下,他把幾年中看到的劉、郭兩個人的事說了半天,何家的案子所知道的也說了,最後把李書吏的事細致地說了一遍。宋光說:“看來你對李家的案子比對何家的更知底細。不過那個案子早已經過去,何向民的案子還擺在眼前。我也明白不能這樣總拖下去,上峰遲早會來人複查此案;而且何家當初定的是私通革命黨的罪名,非確鑿證據不能翻案,就算翻了案也隻能證明何仁厚冤枉,何向民一介草民殺死國家重臣,沒有朝廷特赦還是要問斬的!”
劉允也為難地點點頭,忽然說:“大人,我整理劉、郭兩人遺體時發現了兩個奇怪的東西,像鑰匙,可又不像,十分奇特。”宋光問:“現在那東西在哪兒?”劉允說:“在我的衣箱裏,大人搜的時候它就在裏麵,您沒有注意到。”說完出去了,時間不長將兩隻鑰匙拿來。宋光看過了說:“兩個一模一樣。你一直在衙門,難道就沒有見到過?”劉允使勁搖著頭。宋光說:“這應該就是鑰匙,看形狀絕不是開箱櫃、門鎖之用,它到底是做什麼用場的?”劉允說:“我想了多天也想不出頭緒。”
宋光忽然眼睛一亮,“李書吏被害前跟你說過,後院裏有一間屋子鬧鬼?”劉允驚愕地說:“是,他是說過。”宋光說:“我不相信鬼,也許那就是人。不如你我一人一支火把,現在就去那個鬧鬼的屋子。”劉允吃驚地說:“那和這個有關嗎?現在還是夜裏呀!”宋光開玩笑地說:“看來你不但相信鬼,而且怕鬼。”劉允也自嘲地笑笑。
兩人各提了一盞燈籠去後院。宋光還不知道這裏的來曆,而且是在夜裏,感覺真像鬼怪出沒的場所。到了那間屋子,這裏比路過的那些齊整一些,牆皮已經脫落,青磚裸露著,有漏雨衝出來的條條溝痕。腳下青磚地板上一層塵土,屋頂已經腐爛,再有一兩年自己就會掉下來。兩人找到了天亮也沒發現什麼,重新回到了書房。差人把早飯端到這裏,宋光說:“等吃完了還要去,若真有鬼一定要把它找出來!”劉允也有些不死心。吃完了兩個人就要走,差人來報:“大人,新任守備於大人來拜訪,在前庭等候了。”宋光對劉允說:“等我會過了於世召再一同去。”劉允說:“大人隻管去會客,我並不怕鬼,再說這是白天。”宋光叮囑地說:“一定要小心,我真有些相信有鬼了。”
劉允又回到那間屋子。不久腦後一聲忽悠,忙回過頭,一條大蛇正從屋頂上垂下來,險些咬到他。他到外麵找到根木棒,再回來時那蛇不見了,他又無目的地上下細看。
宋光和於世召在前庭交談起來。於世召說:“兄台,你我一同上任,應該像親兄弟般提攜。像你我的前任,就應是效仿的楷模,一個遇難,另一個追隨而去!”宋光對褒獎那兩個人不快,但又抹不開情麵,“當然,你我本應該就是兄弟。”叫差人退下。又說道:“兄弟間談話暢所欲言。現在我讓前任知府被殺的案子弄得上下為難,賢弟當然知道,談談你的看法吧。”於世召說:“你我私下親如兄弟,我應開門見山,不做隱晦。外界對您的評價很不利。何向民做的是震驚全國的案子,劉、郭在任時也許禍國殃民,可他的錢卻到了攝政王和袁世凱的口袋,難道他們就想不出這錢的來曆,反對其破格提升?身為君王尚且如此,而你還在為何家的事煞費苦心,想想您能得到什麼呢?!攝政王、袁世凱不是大清的救世主,和他們相比你一個小小知府何等渺小?!就算您能為何家翻案,他那被焚毀的書能夠複原?!劉宏琛再惡也是被草民刺死的,必須要搭上何向民的一條命,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死定了!”
宋光同他一同上任,在這裏都沒有故舊,自然比別人密切,困惑中說出了埋藏在心裏的話。“賢弟的這番話我也常常深思。何家一個顯赫百年的書宦門第,從沒有過雞鳴狗盜之事和奸佞結黨之徒,劉宏琛結黨枉上,公然焚毀了何家百年收集的幾萬藏書,逼死何仁厚,而何仁厚所涉及的革命黨案子卻疑點百出。何向民是何家唯一的一條根,而他為了除掉這根根苗動用了七百名官軍在全府捉拿,何向民刺殺劉宏琛是被逼的!他本性善良、淳樸,我真不忍心將其推上斷頭台!”說完閉目凝思了片刻,接著說:“這些天我細看了無錫四年來三十八份涉及革命黨案件的卷宗,其中竟二十九份是為革命黨募集錢款的罪名,都是有人密報,沒有一份是破獲革命黨人的供述,所涉及的革命黨組織含混不清。這些人家都有人被砍頭,家產充公,數目驚人。一個逃往外鄉的商人,昨日托人往衙門裏送了封信,上麵說:劉宏琛派郭昌對他暗示:若能交出兩萬兩銀子,全家可保安寧,否則下場會與為革命黨募集錢款人的一樣,他交不出銀子,被逼無奈才舉家逃到了外鄉!”
於世召聽得不住地震驚,聽完後沉吟了半晌,又勸道:“此等人雖然罪惡,可已經死了,人一死百惡皆無。但他的死因是無法掩蓋的,畢竟已是國家正二品和正三品官員。這樣的人就算證實了死罪,也隻有當今攝政王下旨才能處死。而何向民隻是一介草民,兄長要冷靜三思啊!如若你不忍心,就連累到了你,這是無法逃避的。設想一下,何家的案子即便能夠昭雪,攝政王會特赦何向民嗎?劉宏琛是攝政王親自任命的江蘇提督,另外還有一個郭昌。攝政王高高在上,胸無點墨,卻心胸狹窄,會打自己的嘴巴嗎?!”說完兩眼直直地看著宋光臉上的變化。
宋光對這個案子一拖再拖,但對這些難題也始終在矛盾,現在又露出暗淡的神色。於世召看出他在猶豫,補充說:“兄弟再說兩句,如果您真不忍心,就隻有辭官回鄉一條路。這樣朝廷再派人接替您,案子重新開審,何向民依舊被斬,終究逃不了一死。可惜您的前程斷送得沒有價值啊!這些您想過嗎?!”
宋光擺手不要他再說下去。對此他想過不知道多少遍,每次都像掩耳盜鈴般地回避,現在於世召淋漓地擺到桌麵上,更是矛盾重重,清楚這是終究要麵對的結局。他艱難地抬起頭,嘴張了幾次才說出來,像在無力地抗爭,“天道不公!而強權下我確實是在執迷之中。時常我自己也這樣認為,也明白就是丟了官也救不了他。可不知為什麼就不想拋棄,要逆天而行!為官二十年來也曾親曆過許多不平,常處於無奈、麻木之中,而現在為了何家的案子卻要突然發奮,要效法古人,實則是入火自焚啊!”他艱難地搖搖頭,一拳打在桌子上,“算了!不去想這些了!丟開眼前的事,就在這裏你我大醉一場,痛痛快快地一醉方休!”於世召說:“天下事,自有天意。無奈時自當無奈,麻木時自當麻木!兄長若想通了,兄弟自然舍命相陪!”
宋光把差人重新傳進來,“在前庭擺下酒宴,上最好的酒,把無錫最好的廚子叫來!”
劉允轉悠了半個時辰,還是什麼也沒有看到。這裏白天也靜得出奇,待在這兒就是沒有鬼怪也會有些恐懼。他想:“這樣無頭地找下去還不如把房子拆了,再地挖三尺,有鬼也讓他待不住!”手在牆上摸來摸去,不斷落下些零星碎土,一會又停下,拍拍手裏的塵土。他雖然相信朋友不是個隨便亂說的人,而且就是在那天出的事,可想起來總有些懷疑。而人聽到這樣的事都會覺得蹊蹺,半信半疑,除非自己親自遇見才會相信。他想:“宋大人倒有興趣,認為裏麵有文章?”
再看牆上,剛摸過的地方有一點不同,手一碰露出一個圓孔,很小很規則,裏麵黑洞洞的。拿起隻鑰匙對著一插正好插進去,心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趕緊拔出來,開始變得認真。心想:“看來這東西就是在這裏用的,一插鬼就會出來?”看看周圍和屋頂沒有一點變化,又看看鑰匙,“不會,這像是西洋物件,分明是人做的。”再想那小孔裏肯定有機關,應該回去報告。可沒等抬腳,看著小孔卻又好奇地琢磨起來:“這裏麵到底是鬼?還是別的什麼……”暗笑自己膽子太小,這大青白日的,看到個圓孔就沉不住氣了。忍不住又想再試一試。看看別處仍沒有變化,試探著慢慢把鑰匙又插了進去,插得深了些。心裏除了好奇始終還有些緊張,慢慢轉了兩下,看看周圍還是沒有變化,就又轉了兩下,還是沒有變化。劉允忘了恐懼,大膽地轉弄起來。忽然劉允覺得腳下傳出一陣奇怪的聲音,當即又緊張起來,“還是該回去報告!”拔掉鑰匙要走,鑰匙竟像被咬住了沒有拔出來,撒手轉身要跑。頭頂上“嗡”一聲響,閃出一條石梁,他仰麵看到了,沒來得及躲開,掉下來重重砸在了身上……
漆黑的密室裏幾隻保險櫃先後自己燃燒起來;它本身就是可燃物做的。電報機外麵包裹的那厚厚的一層也起了火,高能的劇燃材料均勻地冒出藍色強烈的火焰,隻圍著機器燃燒。一隻保險櫃裏麵的東西燃燒時冒出了不同顏色的火苗和煙霧,那大概是不同的化學藥劑。火光映照下,桌子上還靜靜地放著那張照片。半個時辰後火逐漸熄滅了,保險櫃已化為烏有,隻留下一片火燒過的印記。電報機的部件完全變了形,有些已經熔化,看不出原來的形狀。一切又安靜漆黑下來。……猛然一聲爆炸,桌子、椅子四散地飛向一邊。再一聲爆炸,衝破了地板,石梁和劉允的屍體被拋向一邊,腐爛的屋頂衝上了天,渾濁地在空中飛散。
前庭裏酒宴正要開始,宋光已經把後院的事忘了。爆炸聲傳到這裏,猛然又想起來,急忙跑出去。見正是那個方向,半空中飄散著塵土、瓦礫……他的心立即收緊了。不久差人來報:“大人,後院裏一間屋子突然崩塌了!”宋光的心都要碎了,哪兒還有心情飲酒,和於世召說了句:“後麵出了大事,你我兄弟以後再聚!”急忙帶人奔向後院。於世召追上來說:“我帶一百名官軍進來,以防不測?”宋光說:“好!”又急著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