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原鬆五天後到了北京,直接到了張某府遞上楊興的帖子,等在外麵。張某散朝後回到家,見到帖子急忙叫請。劉原鬆被讓進了客廳,自我介紹了來意,把楊興的信交給他。他看過就罵了宋光一頓。劉原鬆見是時候了,跪下求張某做主為父親伸張正義。張某當即答應下來。劉原鬆就將帶來的銀票遞過去,張某接過來就露出了笑臉,“好,好,有銀子事情就辦成了。”當天晚上他做東,請另外幾個幕僚在全聚德吃飯,商議彈劾宋光。
第二天幾個人趁載豐悠閑的時候,先由張某口訴宋光的罪行。說遇害江蘇提督的兒子已經告到京裏來了,求王爺見一麵。載豐不想見,雖然劉宏琛是他任命的,但對他的死並不當回事,認為得了錢給他個提督已經對得起他了,死了是他自己倒黴。現在幾個人提到了麵前,說道:“國家處於多事之秋,有些事不好追究,劉宏琛對我似乎很有孝心,可我也清楚,無錫再富,他一個知府幾年也拿不出那麼多的銀子,隻是對裏邊的事心照不宣罷了。”張某不肯就這樣罷休,腦筋一動,說:“聽說是劉宏琛連續截獲了革命黨的巨款,他才有了這筆錢?”載豐咳嗽了兩聲,不耐煩地說道:“叫宋光審理,就等著審理結果吧。”另一個幕僚立即說道:“王爺,這個案子震驚了朝野,宋光卻把王法拋到一邊,用心為罪犯開脫!如果任其下去,各地官員都會暗自效仿,從而對國家的刑律就會任意更改,國家正處於危難之時,如不依法懲治必定會引來無窮後患!”又一個立即拱手當胸,說道:“宋光必須依法嚴懲,否則會亂了綱紀。王爺萬不能對此佞臣心慈手軟!”
載豐也覺得宋光多事,心想:“這樣的人犯殺了不就完了嗎?不識時務!這樣的性格怎麼得來個子房的雅號?”看到幾個人都彈劾他,認為劉宏琛還有錢,他兒子拿來雇這幾張嘴說話。略加沉思後說:“宋光耿倔,不失為人才,如果由我治罪,他就會倒向袁世凱一邊或投奔革命黨。其他臣子對我也會產生畏懼。古語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先給他一條明路,如果他仍執迷不悟就再不容情,到時候誰也不能說什麼了。”然後叫張某按他的意思去斟酌辦理。張某隻得遵命,他顧不得楊同年了,擬訂了一份逼迫宋光就範的旨意。
回到家把結果對劉原鬆說了,劉原鬆又給他磕了幾個頭。張某說:“我不留你了,你馬上回無錫。朝廷欽差後日出京,宋光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你的父仇就要報了。可恨宋光還有條生路,楊同年要失望了!”劉原鬆當天就離開了北京。
宋光對這個案子始終是能拖就拖,而真正讓向民活下來他自己也沒有信心。雖然時時還在同楊興爭鬥,始終都處於猶豫不決中。那天聽了於世召的一席話,曾有心放棄,可劉允的死叫他觸目驚心,一時又不肯將向民定罪。相片的出現將他陷入謎團裏,為此耗費了不少心血,而這個謎團顯得越來越深奧。近日身邊的下屬都在有意疏遠自己,這讓他不但覺得孤獨,而且已隱約感到自己的前程岌岌可危。身心開始疲憊,而又無法擺脫,索性關閉了衙門,所有的公事一概視而不見,天天在書房裏對著相片和畫像猜測,經常夜不能寐,黑白顛倒,聯想起對那個人的所知,分析出疑點越來越多,都不可捉摸,最終還是沒有個頭緒。又做出一次次假設,忽然觸及到一個點上,頭骨瞬間像裂開了一條逢,透射進依稀一線光點,他立即沿著這一光點追索不放,發現得越來越多。而每一點發現都會引來一次震驚,不知不覺冷汗流了一身。
無錫往西偏南八十裏外人煙漸漸稀少。那裏有座山,人稱白頭山。早年間山頂上長滿了梨木枝條,春天梨花開時一片白,遠遠望去像一個人的頭上長瞞了濃密白發,由此得名。現在梨木枝子沒了,山的名字依然未改。山上曆來沒有人家,到了近代逐漸有了些房屋,後來又多了條堅固的寨牆。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這裏聚集著一夥江湖人。
這夥人並不是攔路搶劫、殺人害命的那一路。而像古書上說的,是與官府為敵、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的忠義之士。為首的是個相貌堂堂的當地人,家在無錫城東安鎮上一個姓韓的大戶。家裏擁有田地和買賣,光緒十年從娘肚子裏生出來。父親見自己不到二十歲就有了活蹦亂跳的兒子,高興異常,給他取名仰山,但從此再也沒有其他孩子。這孩子十歲失去了父親,第二年母親又去世,不少家業流入叔伯房內。他長大後生性豁達,天生健壯,不愛上學,不喜歡做生意,也不和家族計較財產;專門喜愛武藝,又缺乏人管教,常把有名的武師請到家中傳授。十八歲時自己做主到兵營當了一名兵卒,幾年沒有仗打又跑了回來,重新結交了些誌同道合的江湖人,經常在一起演習武藝,吃喝玩耍。他的家,太湖中的一個小島,加上這座白頭山,是常落腳的地方。一次宜興庫銀被盜,捕快根據線索追到了白頭山上,正好他們都在。這些人本來是出於情投意合聚到一起的,不做搶劫越貨的勾當,捕快的到來以為是官府仗勢欺人。
雙方打起來。捕快見有十幾名好漢,又引來了幾百名官軍,韓仰山等人隻得逃到太湖上。事後知道,他們中的一名兄弟是搶劫銀庫的主謀。韓仰山等人也不責怪他,將他綁縛後半夜扔到了宜興府衙前。在堂上,他一口咬定是韓仰山等人和他一起幹的。宜興和無錫兩府又聯合重兵征剿,這一次隻有韓仰山、李中義、劉進威三人逃脫了性命。宜興府知道了他的底細,又通過無錫到他家裏去抓人。從此韓仰山不敢再回家,在太湖上結交新的兄弟。幾年後宜興和無錫都換了知府,他們又回到白頭山,修寨牆、寨樓、房舍,達到一百多人,漸漸興旺起來。
劉宏琛到任無錫——富人倒黴。東安鎮上的家族、親戚都是有錢人,被密告與革命黨勾結,嚇得要死,要到他山上躲避。韓仰山親自帶人接應。不想又有人到官府告密,郭昌帶領三百名官軍追殺,他那近四十口親人一個也沒能逃掉,接應的弟兄也死了一半。他發毒誓要報仇,但一直沒有得手。兩個月前他到上海買槍,回來時被官軍發覺,槍被搶去,連累兩名弟兄送了命,他的腿也受了傷,在上海住了兩個月的院才回來。李中義一見到他就說:“大哥,無錫城裏出大事了,劉宏琛和郭昌都死了。”韓仰山先是一愣,“他們是怎麼死的?”李中義說:“你知道何舉人的兒子嗎?”韓仰山說:“當然知道。”李中義說:“就是讓他殺的。”韓仰山說:“他一個書生的兒子,一個小書呆子,哪有殺人的本事?”劉進威見他不信就說:“是真的。”把經過說了一遍。
韓仰山相信後高興得手舞足蹈,不順心的事全忘了,招呼人擺下酒宴。酒後忽然覺得:“何家少爺,一個書生後代,舉手就作成了那麼大的事,自己一個身有武功的漢子,有人有刀槍,三年了竟連劉宏琛的一根汗毛也沒有碰過!”開始無地自容。手下忙勸解,他最後說: “以後我的仇人沒了,可我這樣享受別人除掉了仇人而心寬,實在是不知顏麵!這樣吧,想辦法把他救出來,就算在良心上與他扯平了。”
第二天,先派李中義去無錫打探何向民的關押地點。中午又選了十幾名武功較好的弟兄同自己一同下了山,傍晚在西門與李中義會麵,他已經打聽到了向民的關押地點。韓仰山決定半夜動手,然後找落腳的地方去了。
劉原鬆離開無錫的當天就有人向宋光報告。宋光認為他不隻是為昨晚的事出去躲避的,楊興一回來就去找他,一定又給他出了什麼主意。宋光也有耳聞:楊興在京城有門路。可他對楊興這樣的人一貫自恃高傲,置之不理,十幾天來被諸事困擾著,終於有了些感悟,又確信不會錯,隻有這樣才能把那些謎團解開,更認為向民不應該死,不能讓這個誠實、質樸的孩子為那種身份的人抵命。可他仍想不出辦法,國家腐敗,高高在上的人蠻橫無知,不會聽他的推斷。涉及這案子以來,周圍是一片殺聲,現在又都在明哲保身,不會有人同他聯名上奏。還有一直不當回事的劉原鬆回來,也許再有充足的理由也無法挽回了。
讓向民唯一活下來的辦法就是私放,可是關乎他的前程,和他一家人的安危。宋光寫了封信,叫常年跟著他的家人送往南昌老家,要一家人棄家逃往千裏之外的上海租界。詳細情況到上海再說。家人走後,宋光靜下來,心裏卻開始空落,像丟了什麼東西,越來越感到不安,自言自語地說:“為了救這個孩子費了兩個月的心血,現在做出了這個讓自己付出代價的抉擇,竟然是這樣地放不下!”
深秋的夜裏伴有陣陣涼意,大牢前同往常一樣森嚴,死氣沉沉。幾個府衙的差人,拿著蓋著知府正堂大印的公文來到大牢。獄丞看了公文,馬上領他們到了死囚監舍,令獄卒打開門。幾個人進去,裏麵是一個個獨立的小間,向民在第三間。獄卒又把這個門打開,將向民提出來,帶上木夾、鐐銬。向民看上去除了頭發蓬亂,一身汙垢外,模樣並不比在外麵時難看。這樣的囚犯在牢裏通常不受虐待,飯食也好,他自己早也想開了。見這些人來提他,想是砍頭的時候到了,向其他人看了幾眼算是告別了。自那天香兒來看他,他就沒有再唱過。
在外麵被押上車,直接去了府衙。又過了半個時辰,韓仰山等人到了,用迷魂香迷倒獄足,潛行到牢內,到底沒有找到他,隻得悄悄撤了。
向民被帶到府衙,押到個講究的房間裏,他覺得這裏似乎來過。一張大椅上坐著一個人,五十上下,儀表堂堂,一雙眼睛看過去讓人內心發虛。他想一個多月前的兩次提審,坐在堂上的大概就是這個人,他應該就是新來的知府。宋光叫差人把刑具卸掉,然後又叫他們出去。過後站起來對向民說:“什麼也不用問,你走吧,帶著香兒姑娘遠走高飛吧。”說完就出去了。香兒從裏屋出來,手裏拿著個重重的包裹,像準備好了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