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拉了一個戴墨鏡的人,拉到地方下來,那人看著他微笑地說:“你是向民吧?”向民一愣,自己在這裏沒有熟人。那人摘下了墨鏡,向民認出是永安武館的師傅。他說:“半年沒見了,你一點沒變,怎麼在這裏拉車了?”向民說:“這個好學,又自由,做別的什麼也不會。”師傅笑笑。向民問他到上海有什麼事,師傅說:“來買點洋貨,聽說這裏的便宜。”
向民感到師徒一場,又在外鄉相遇,應盡到師徒情義。“師傅到了這裏,我應該請您到家裏吃頓飯,陪您玩幾天?”師傅擺手說:“你的好意我知道,就是沒有時間,我今天還要坐船趕回去呢。”向民看到路邊有座酒館,說:“師傅,就在這裏我請您一次吧。”
師傅不再反對。兩人進了酒館,酒菜上來向民先敬了他一杯。然後問:“師傅,那些師兄弟現在還好吧?”師傅想:“你那個時候很少跟他們說話,現在還挺關心他們的!”嘴上說:“還好。不過現在武館停了,那些房子太老了,都需要翻修,他們都回到了家裏。不過他們都很想你的。說心裏話,有你這樣的徒弟我很有光彩呀!”向民愜意地笑笑。分手時師傅問了他的住址,向民心地坦然,如實告訴了。
香兒比向民小兩歲,比他更知道人情世故,她本身就看不起拉車的。心裏矛盾,說出來又怕傷害了他,也想不出他若不拉車還喜歡做什麼,想到最後還是決定讓他上學,但要有合適機會說得他自己願意才行。想了多天也沒有想出辦法。這天門前來了十幾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帶著鋪蓋,像是從鄉下來的,衣服倒都齊整。香兒不認識他們,可他們認識香兒,姐姐、姐姐地叫,自稱是永安武館向民的師兄弟。一個又黑又瘦的叫泥鰍,自稱和向民最好,在武館時兩人睡在一起。香兒聽得臉紅,心裏倒挺喜歡他的。
本來是為避難出來的,現在人地生疏的突然來了這麼多人,樣子都不太安分,她有些不安。但都是向民的朋友,不好不收留,忙著給他們做飯。向民回來見他們來了,雖然感到意外,但麵子上仍然歡迎。他們說:“聽師傅說你在這裏拉車,我們沒有事做,也想跟你一樣拉車,車錢都帶來了。”香兒聽了心像被電了一樣。房東太太笑得合不攏嘴,正好她樓上的兩間屋子一起租出去。把房子收拾幹淨了對香兒說:“香兒姑娘啊,上麵打掃好了,可以搬進去了。”
香兒隻能把原先的打算放下。他們來了添了不少麻煩,十幾個人的飯都要她來做。第二天車就買來了,開始了拉車。他們都是不愁吃,不愁穿的,經常在一起打鬧格鬥,不把拉車當回事。一列十幾輛嶄新的車一齊拉出去,又幾乎是同時拉回來,蔚為壯觀,算得上一道風景。附近的住戶看得出都怕他們,見他們來了趕緊避開。
香兒怕他們惹事,晚上對向民說:“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早晚要惹出事來的,都是外鄉人,到時一點照應都沒有,你要想個辦法啊?”這些向民也想到了,他沒有辦法。香兒見他不說話,就責備了他幾句,心中又感到委屈:“自己一個剛成家的女孩子,一個伴也沒有,整天圍著一群歲數差不多的男孩子,成什麼樣子?”還有,那幾個大一點的,眼睛毛乎乎的總偷看她,讓她經常不自在。她想離開這裏獨自出去散散心,可她命苦,沒有地方能去。姨媽家她是不去的,嬸娘家在她嫁給向民一個月後舉家回了河南老家。漆黑中淚又悄悄地流到了枕頭上。
外屋通往二樓的樓梯上,一個叫阿傑的孩子光著腳早從上麵下來,耳朵貼著門縫把香兒的話都聽了去。聽到沒有聲音了,又躡手躡腳地回到樓上。十幾個人躺在床上聊著白天的見聞,見阿傑回來了忙問:“聽到什麼了?”阿傑小聲說:“向民不說話,姐姐埋怨咱們。”大家聽了忙又問:“姐姐怎麼說的?”阿傑把香兒的原話說了一遍。裏邊為首的叫阿永,歲數大,家裏產業也大,總籠絡著大家。他想了想說:“女人的心就是不一樣,想法討她喜歡就是了。”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大家轟然笑出了聲。
聲音傳到樓下。向民的心裏正煩著,被氣得“噌”地坐起來,想上樓教訓他們幾句,香兒反倒使勁拉著他,“這個時候怎麼好說他們!”他想了想隻好又躺下。第二天下午幾個人老早就回來了,一輛車上放著個麻袋,搬到屋裏倒到地上是一堆豬腳。香兒說:“每天掙不了幾個錢還買這麼貴的東西!”阿永說:“不掙錢就不吃東西了?該吃還是要吃的。”香兒知道他最壞,向民不在時就對他打怵。說了句:“以後不要亂花錢了。”阿永裝得很聽話地說:“是,姐姐。”說完兩人忍不住都笑了。
泥鰍打來一盆水,說:“姐姐不用管了,今天的飯我們來做,你隻管歇息去吧。”說完暗示了一下。阿永見了就瞥了他一眼。香兒不知道泥鰍的意思,無意中看到了阿永的舉動,想他一定又藏著壞,擦了把手,走到裏屋。幾個人見泥鰍要破壞他們的計劃,開始攻擊他。泥鰍不敢和他們爭辯,躲了出去。他心裏是最和香兒貼近的,羨慕向民,埋怨自己的長相,家裏產業也不大,自然娶不到香兒姐姐這樣的媳婦。現在知道他們要捉弄香兒,心裏早恨起他們。
阿唐又混又愣,見好戲被泥鰍攪了一半,仍不死心,拿塊布包了兩個生豬腳,隔著門簾扔到裏屋,嘴裏學著女兒腔:“練功很辛苦,吃隻紅燒豬腳補一補。又熟又香,放到口邊香得撲鼻!”引得另外幾個人哈哈地笑。香兒已經想到了去武館偷看的事,臉紅得一直紅到脊背,心裏突突發慌,知道這些人是故意取笑她。豬腳扔到了腳下,忍著慌撿起來,掀開門簾使勁扔出去,正砸在水盆裏,濺了幾個人一臉。
幾人先是一愣,繼而又彼此大笑。笑完後又認真整理起豬腳,談論起當初那個話題。向民回來了,放下車,和他們打了聲招呼到了裏屋。見香兒蜷縮在床邊,以為她病了,剛要問,香兒輕輕一擺手,話在喉嚨裏止住了。向民看看外屋,知道與他們有關,想發作,又被香兒拉了一下,隻好又忍住了。
豬腳下鍋要一個多時辰才熟。香兒裝做什麼也沒發生過,出來進去的。那些人自然也把剛才的事丟開了。水根到了要吃飯的時候才回來,低著頭,新買的車到處是劃痕。大家仔細看他,衣服也破了,臉上腫了一塊,嘴角殘留著血。他們不再談別的,圍過來爭相追問。水根竟蹲下哭起來,大家更著急了。水根哭著說:“……讓日本警察打的。”這一下就像炸了窩。他們的家裏都是有關係的,永安鎮上生意分幾個幫派,他們家裏能夠把持一方,靠的就是家族團結的勢力。這種凝聚力也灌輸到了他們身上,叫嚷了一通後坐到屋外,都沒心思再吃飯。
水根在裏麵是老實懂事的,他被打了香兒也很傷心,可看他們的樣子,分明是要惹出事來,便勸解說:“你們都是年紀不大就出來闖世界的。外麵的世界實際是很亂的,沒有遇到的事很多,以後都要學得聰明一點,畢竟都沒有閱曆。今天的事已經出了,就不要太難過了,如果你們在這裏鬧出了事,你們家中的爹娘怎麼辦?他們都不缺你們掙的那幾個錢,是想讓你們小小年紀出來見見世麵的。多想些他們的不容易,把心放得寬一些,一起吃飯吧,那不順心的事就不要計較了,你們不是都喜歡吃這個的嗎?”說完臉又泛了一陣紅。阿永覺得香兒說得有道理,看了大家一眼,“吃飯吧,姐姐說得對,以後出去不要再逞強了。”大家見他吃了也跟著吃起來。水根仍然流著淚,大家又停下。向民說:“不要再想那些事了。你不吃大家都不吃,都跟著你難過。”水根無奈,勉強跟大家一起吃了。
早上都還沒有起床,水根說:“我想回家,不想在這裏拉車了。”大家誰也不吭聲。過了半天阿永說:“若走,大家都走;如果不走大家都不走。”他問大家。大家都說:“不想走,還沒玩夠呢。要是想家了,可以回家玩幾天,然後再回來。”阿永說:“如果不走也不能再在這裏住了,向民哥是有媳婦的人,和我們想得不一樣。到這個月租期滿了,再找別的住處,反正上海已經很熟了。”大家都同意,隻有泥鰍和阿傑不說話。
上午向民和他們遇到了一起,都沒心思再拉買賣,決定在一起玩一天。把一半的車存好,然後兩個人一輛,一個拉一個坐,在大街上飛跑。上海供人遊玩的地方很多,他們比向民更熟悉,有些地方已經玩過多次了。中午吃完飯在老閘橋休息,一個老外倚著個石蹲,嘴裏叼根香煙,手裏變著魔術。他們都見過,並不稀奇,最後老外把煙頭扔掉,卻又從煙盒裏拿出六根,同時放到嘴裏點著,慢慢地一口竟吸進了半截,然後仰鼻朝天,兩個鼻孔像兩隻煙囪,呼呼地把煙朝天空噴了出去,這倒把這些人樂壞了。老外見他們圍了上來,更加賣弄,一口又把那半截吸盡,吐出煙蒂,還是那樣噴了出去,然後對他們說:“不要光看,也來一個?”
阿傑說:“打拳,你見過麼?”老外搖著頭,“武術見得太多了,來點新鮮的?”泥鰍說:“我能拉車!”老外和大夥都笑了。老外鄙夷地說:“這裏到處都是拉車的!”泥鰍指著蘇州河水說:“我從水裏拉,隻要你敢坐,我就能把你從河底拉到那邊去。”老外嘴撇得都回不去原位了,“我不敢坐,隻要你能把空車拉過去,我就佩服你了!”泥鰍說:“隻一個佩服就沒有人拉了。”這時又圍過來不少人。一個年輕人拍著老外肩膀,“你出五十,叫他拉過去,他若不敢,就砸他的車。”阿永說:“不能砸車,一輛車百十塊,這不公平!”年輕人掏出十塊,“我出十塊,還有出的沒有?”在他的帶動下有的出三塊,有的出兩塊,一會兒湊了一百來塊。對泥鰍說:“不少了,你再不拉車過去,我就砸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