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燁從學校回來,見采萍坐在茶幾旁出神,幾年來她從來沒有這樣過。采燁喊了幾次她才聽到,問怎麼了,她竟然“嗚嗚”地哭起來。采燁不忍心再問,問一個中年傭人,她把李暉叫采萍嫁給張長福的事說了。采燁想了半天,才想出那個剛到督軍大院不久,又老又髒的張團長。她對采萍說:“隻要你自己不同意誰也不能逼你,我去跟母親說,張團長想成家可以去找別人。”
采萍還是哭,拉著她的手。采燁又說:“不然我去找父親,親自對他說,說你自己不同意,你什麼事都不用怕。”采萍邊抽泣邊說:“我當著何先生的麵已經點頭了。”采燁說:“一定是他逼著你,不能算數!”采燁還是要去,采萍一直拉著她的手,采燁生氣地問:“你到底是怎麼啦,不同意又不讓我去?”采萍依舊抽泣著說:“我沒有爹娘,沒人想著我的事,現在我成了督軍府的人,督軍叫我嫁誰就得嫁誰,我能不同意嗎?”采燁氣得抖著胳膊,“婚事自己做主,爹娘都不能強迫!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采萍最終說:“我認了。”
采燁慢慢坐下,心裏委屈得要流淚,暗暗地說:“你和我就像親姐妹,平時給你講過多少道理,一遇上事情都白講了!你不喜歡的人,為什麼要勉強?那個張團長歲數比你大一倍還多,他什麼脾氣,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你就把一生給了他了?不是沒有人解救你,為什麼就拿不出一點誌氣?”一晚上兩個人都無精打采。
第二天放學後,又一個侍女等在她的小樓裏。“小姐,采萍姐姐過幾天就要出嫁了,她要在夫人那邊住了,以後我來伺候您。”采燁突然發起怒來:“為什麼我要你伺候?你就天生伺候人?回去告訴你們夫人,我不需要人伺候!”侍女嚇得跑了回去。時間不長母親和幾個傭人都來了,母親說:“女兒,怎麼啦?采萍是遲早要嫁人的,不能一輩子跟你呀?”采燁說:“嫁人,找婆家是人家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強迫人家!”
采萍也聞訊趕來了,“小姐,沒人強迫我,是我自己願意的。你還是要有一個人跟你在一起做伴呀!”采燁看到采萍,再不能發脾氣了。幾天後她就出嫁了,難道還要讓她難過嗎?改口說:“好吧,姐姐我聽你的。”又找些話逗她開心。私下裏對母親說:“我要一個有個性的,不喜歡隻會服從的人!”母親說:“不一個心眼地服從,哪還叫下人嗎?”采燁說:“是說好了找一個做伴的嗎?”母親無言以對,吩咐一個中年傭人去辦。
梅子過了些天,在夜裏偷偷回到家。幾間草房被燒得隻剩下熏黑的土石牆,更沒見到爹娘的屍骨,隻能又離開了。一個人四處去討飯,二十天的時間到了南京。中年傭人坐車路經太平門,見一群人圍著個小叫花子尋開心,小叫花子像個小瘋子,頭發亂成一團,臉和衣服都被泥汗浸透著。她一點也不怕那些人,拿地下的泥巴扔他們。傭人叫車停住,她從小叫花子的動作間看出她是個小姑娘。
傭人下了車,那些無聊的人見是督軍府的車忙散開了。梅子不知道她要做什麼,用敵視的眼睛看著她。傭人問道:“你有家嗎?”問了幾次梅子才說:“有家還出來討飯啊!”傭人又問:“你多大了?”梅子不回答,傭人們不耐煩地又問了兩次,梅子又是問急了才說:“反正沒有你大!”一旁有人嬉笑,傭人回過頭看看,沒有人再笑了。梅子見那些人都怕她,開始對她有好感。傭人說:“我們那裏有吃的有穿的,有位小姐隻要你能伺候就行了。願意嗎?”梅子想:“現在快要餓死了,隻要有吃的就行。”點頭說:“行,願意跟你去。”
跟著傭人上了車。等進了督軍府大門眼睛就不夠使了,不相信人間會有這麼好的地方,看得入了神,可惜車走得太快大多沒看清楚,汽車停住時震了一下才清醒過來。傭人拉她下了車,進了一個大紅門,裏麵有幾個女人正在洗衣服,看到那傭人都叫她周嫂。梅子被周嫂拉著到了屋裏,隔著一個門熱氣從裏麵冒出來,聽到裏麵有女人邊洗澡邊說話的聲音。
周嫂叫她把衣服脫了。她慌了,長這麼大幾乎沒脫過衣服,睡覺也穿著。周嫂見過這樣的人,對她說:“到這裏都要洗幹淨的,你看外麵那些姐姐、阿姨的身上多幹淨呀?聽話,不要怕。”梅子猶豫著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來。周嫂看著她說:“這個要扔掉了,等洗完了會有好的衣服。”然後又朝裏麵喊:“小芹。”
一個姑娘從裏麵答應一聲,打開一扇門,露出光潔濕漉漉的半身,“周嫂,你叫我?”周嫂說:“把新來的這個小丫頭洗洗幹淨。”她答應了一聲,伸出隻胳膊把梅子拉了進去。裏麵的女人見了都埋怨起她:“怎麼這麼髒,臭死了!”小芹說:“是周嫂吩咐的。”拿隻小桶在池子裏舀水出來,“站好了。”從頭上澆下去,連續澆了五六桶,用肥皂上下搓到,又澆了幾次,才拉她到池子裏。梅子的肚子裏是空的,被熱水一泡頭昏昏的要睡過去。出來後周嫂果然抱來衣服等著她。幫她把身子擦幹,換上衣服,摸著她的頭發說:“頭發枯黃的,不然就剃掉了吧?”梅子想剃成個禿子一定會被人看了笑,“周嫂,我不剃!”手捂住頭。周嫂說:“那就剪短一些,新長出來的才好看呀?”拿起剪刀,對著鏡子給她剪起來。梅子第一次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的模樣,比原來在水邊看得清楚多了。剪完頭發周嫂又拉她出來,對著那幾個女人說:“你們看,和來的時候不是一個人了吧?”那幾個女人也跟著這麼說起來。周嫂說:“也不知道小姐喜歡她不?不過沒關係,還可以給我那個傻外甥做媳婦的。”說完拉著梅子的手又走。
出了大紅門,外麵的道路縱橫曲折,房子也不一樣,沒有周嫂領著一會就會迷路。走了一陣,前麵是一條白色的院牆,灰瓦泥鰍脊,大門像座牌坊,下麵站著士兵。過了這個門更不一樣了,十幾棟洋樓包圍在花叢中,一排排形狀各異的樹讓人修剪得都不太高,大多沒有見過。周嫂拉著她轉入了一條小路,路麵是用各色小石子鋪的,很幹淨,像一粒粒都用水洗過。到了一座小樓前停住,周嫂說:“這就是小姐的住處。”
梅子仰臉看著,心想:“這是多高貴的小姐啊!這樣的洋樓見過一次一輩子都不會冤枉,更不要說住了!”小心地跟著周嫂進了門。周嫂坐在沙發上說:“現在小姐還沒有放學,各屋裏你可以去看看。”梅子不敢一個人到處去看,隻往四處看了看說:“看得夠多的了。”等了一會,門外汽車響,周嫂起身迎了出去,梅子忙跟在後麵。
采燁下了車,自己把書包拿下來。周嫂趕忙接過來,“小姐,我來拿吧。”到了屋裏才跟她介紹:“這小丫頭是我特意給您找來的,如果不如意我再去找?”采燁到現在眼裏也沒有見到梅子,卻說:“謝謝你周嫂,叫您費心了。”周嫂如釋重負地說:“小姐滿意就好。那我就告訴夫人去了?”采燁點點頭,她走了。
采燁到樓上去做功課。梅子不知所措,在後麵跟著。采燁說:“我做功課,你不用跟著我了。”梅子站住,又等在樓下。過了一會兒一個小丫頭來問:“小姐今天在哪邊吃飯啊?”梅子說:“我不知道。”小丫頭差點笑出來,“這是要你去問的。”梅子點頭說:“我去問。”蹬著樓梯上樓。小丫頭說:“你腳步輕一點。”梅子躊躇了一下,然後抬腳,一下一下地走到樓上。門虛掩著,采燁的兩眼正看著門口,看到是她,嘴角露出笑。剛才她聽到上樓聲“咚咚”的,像個粗重的男人,忽然變成了“嚓嚓”,真懷疑上來個壞人。
梅子問:“小姐,問你在哪兒吃飯?”采燁這才仔細看她:臉圓潤黝黑;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帶著股莽撞;扁平的鼻梁,肉鼻子頭;嘴是她臉上最好看的地方,嘴唇豐厚端正,齊整的牙。她反問梅子:“你喜歡在哪兒吃?”梅子說:“我怎麼知道?”采燁說:“就在這兒,就我們倆。”
梅子下樓原話告訴給小丫頭。小丫頭白了她一眼,轉身回去了。一會采燁下樓,拉著她進了旁邊一個門。梅子大膽地問:“這是哪兒啊?”采燁說:“這就是吃飯的地方,對麵那間是客廳。”又問梅子:“你是從山裏來的吧?”梅子說:“是。”
門開了,小丫頭站在門口,看到梅子和采燁坐在一起,又瞟了她一眼。六七個紮著粉花圍裙的傭人端來了飯菜,片刻就擺滿了一桌子。梅子忽然懂起事來,站起來說:“小姐你吃吧。”退到她身後。采燁說:“一起吃嘛,有說有笑才好啊!”梅子不肯。采燁站起來拉著她坐下,又把那個小丫頭拉過來,把門關好,屋裏立即有說有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