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宋代藝術 詞人心態(1 / 3)

七、宋代藝術 詞人心態

詞,成為宋人各階層,特別是士人專心從事的一門藝術。士大夫完全了解和掌握了詞的特性,並進行著熟練的創作活動。從主觀上說,士人並不把詞看成是最重要的,至少不比詩文重要。但客觀效果卻是:詞,成了宋代藝術最有代表性的種類,成了最能反映宋人心態的藝術門類。

詞起源於唐,最初似為民歌的一種式樣,這從《敦煌曲子詞》中可以看出。在《敦煌曲子詞》裏,“邊客遊子之呻吟,忠臣義士之壯語,隱君子之怡情悅誌,少年學子之熱望與失望,以及佛子之讚頌,醫生之歌訣,莫不入調。其言閨情與花柳者,尚不及半”(王重民《敦煌曲子詞集序》)。這時的詞有兩個特點,一是長短句形式,與詩比,偏於柔。二是語言心態的民間性,淺曉直露。(如《望江南》: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去那人攀,恩愛一時間。”)

隨著中晚唐社會和文化的變動,詞進入士人生活,但主要是士人生活的綺豔一麵,成為宴樂歌唱、紅唇香袖的必要組成部分。“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綿,舉纖纖之玉指,拍案香檀。不無清豔之詞,用助嬌嬈之態。”(歐陽炯《花間詞序》)這一方麵使詞朝雅的方麵發展,從而成為典型的士人藝術;另一方麵又使詞朝著最符合其形式本性的方向發展,即寫柔情和香豔。一句話,寫美人之意態。這正好與詩,特別是律詩形成鮮明的對照。詩的句式整齊,適於宏大莊嚴;詞的長短參差,契合情意纏綿。正如一則古代故事所說,僅把詩的排列改變一下,就可以有詞之味: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渙《出塞》)

一位臣子將此詩寫給皇帝,不小心把“間”字寫掉了。皇帝問他寫的什麼詩,他一看,立即說,他寫的是詞:

黃河遠上,白雲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當然,要完全化詩為詞,還須進行一番詞彙和情感的變更。如詩:“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陣寒。海棠今在否?側臥卷簾看。”(韓渥《賴起》)變為詞,成了:“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李清照《如夢令》)詞,由於句式的長短參差,最宜表現內心的情感,尤其是那些複雜、矛盾、深厚、纏綿、難言之情。例如《更漏子》的開頭句式:三字,三字,又六字(三三六,“柳絲長,春雨細,簾外漏聲迢遞”),就好像:說不出來,說不出來,突然說了出來。《滿江紅》的結尾,長達八字,突然變為三字(八三,“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猶如說了很多很多,突然不知道怎麼說。《浣溪紗》上闕為三句(七七七,“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還”),好像說了一半,就不知道怎麼說了。《聲聲慢》二字一組,一連七出(“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儼然如一位意有所失的婦人的嘮嘮叨叨。然而,單從個別來說,是長短參差,就整首詞看,又非常和諧。如《江城子》上闕七三三,四五七三三,下闕七三三,四五七三三,上下闕完全對稱,各闕本身頭尾也是對稱的,和諧之美立刻顯出。各類詞牌句式,展出了和諧的多樣序列。《浣溪紗》七七七,七七七,很嚴整。《踏莎行》四四七七七,四四七七七,較嚴整。《菩薩蠻》七七五五五,五五五五,另一種嚴整。《憶秦娥》三七三四四,七七三四四,錯落而又和諧。《如夢令》六六五六二二六,音樂一般地錯落和諧。因此,詞,既易於表現豐富複雜的情感,又保持丁中國詩中固有的和諧。從句式特征上,我們馬上可以體會到前人對詩詞區別的提綱挈領:“詩言誌,詞抒情”(李清照)。這裏,誌是豪情壯誌,情是纏綿柔情。詩亦可抒情,但詩情不如詞情。詞也言誌,但詞誌不如詩誌。“詩莊詞媚,其體原別。”(李東琪)莊,宏闊大度也;媚,陰柔之美也。媚也就是張炎《詞源》所說:“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婉於詩,蓋聲出鶯吭燕舌之間,稍近乎情可也。”“詞之體如美人,而詩則如壯士也。”(魏塘曹)美人心態,纏綿情感,最適合的句式,就是可以描摹情感起伏轉折回環的長短句式。同樣,美人心態也要求相應的詞彙色彩。詞與詩一樣的寫天地山川,鳥獸草木?居室樓台,然在詞裏“言天象,則微雨、斷雲、流星、淡月;言地理,則遠峰、曲岸、煙濤、漁汀;言鳥獸,則海燕、流鶯、涼蟬、新雁;言草木,則殘紅、飛絮、芳草、垂楊;言居室,則藻井、畫堂、綺疏、雕檻;言器物,則銀缸、金鴨、鳳屏、玉鍾;言衣飾,則彩袖、羅衣、瑤簪、翠鈿;’言情緒,則閑愁、芳思、俊賞、幽懷。即形章況之辭,亦取精美細巧者,譬如,亭榭,恒物也,而曰風亭月榭(柳永詞)則有一種清美之境界矣。花柳,恒物也,而曰柳昏花暝, (史達祖詞)則有一種幽約之景象矣”。由於詩與詞的體製要求,就是一些相同的句式,也顯出內質的差別,“無邊落木瀟瀟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詩也;“無可奈何花落去,是曾相識燕歸來”詞也。《詞林記事》卷三說:無可奈何二句“情致纏綿,音調諧婉,的是倚聲家語。若作七律,未免弱矣”。

詞以寫美人之心,纏綿之情為根底,也決定了詞之景,以綺柔閨房為核心。寫美人必寫閨房。第一個使詞獲得高聲譽的溫庭筠,就主要是以閨房為景的。繆鉞先生說,詞有四個特點:其文小,其質輕,其徑狹,其意隱。都是以閨房之景聯係在一起的。閨房佳人,這就是詞的核心意象。佳人是詞的柔情的核心。閨房是詞之景的核心。寫任何人之情,隻要用詞來寫,就意味著必須寫出纏綿,就意味著要帶上女性色彩。王安石變法圖強失敗了,以詞寫情。蘇軾推崇陶淵明,想往魏晉的高風絕塵,但自己絕做不到那份超然,也以情人詞。辛棄疾、陸遊有回天之誌,但壯誌難成,也遣情人詞。這一方麵拓寬了詞的境界,另一方麵又使一些本非詞的領域染上了詞的色彩:女性的柔情色彩。從而完全可以看作佳人心態的置換變型。隻要以詞寫景,必須帶上閨房的意味。正如沈義父《樂府指迷》所說:“作詞與詩不同,縱是花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人閨房之意……如隻直詠花卉,而不著些豔語,又不似詞家體例。”在此意義上,一切非閨房之景都因其有閨房之意而可看做閨房的置換變型。

閨房佳人作為詞的核心意象是從溫庭筠、韋莊開始,即從詞在士人中取得地位始就確立了。經過唐中宗、馮延巳、李後主,隻是把閨房佳人一層層推進豐富罷了: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麵相交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溫庭筠《菩薩蠻》)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關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李煜們《浪淘沙令》

前者是佳人,後者是男士,但明顯帶有女性纏綿之情。前者是閨房,後者非閨房,但明顯染有閨房之韻。前者為室內,後者由室內而欲外望。但外望心態明顯是女性的。入宋以後,詞成為皇帝和士人的普遍愛好。閨房佳人的詞境當然是越寫越多,越寫越好。壯懷激烈“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範仲淹也寫一些“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蘇幕遮》)之類的詞。平淡深厚、雍容大度的歐陽修,也大寫“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之類的詞。道德彬彬、老成持重的司馬光也會填寫“相見怎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西江月》)。由此可想,北宋大家從張先到周邦彥,從大小晏到秦觀,從宋祁到賀鑄,當然是一片軟語,豐富、深化、展開、彩麗著閨房佳人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