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懷著一種超然的心情看她在情海中浮沉,我知道她將爬上岸來,走自己的路,與此同時我又憎恨自己的清醒。很快她便向我傾訴情感的痛苦。她說世界上有那麼一類男人,多半被稱為藝術家,在他們身上,創造力與毀滅性天衣無縫地長在一起,以至於在建立美好東西的同時,他們也捎帶著毀掉了許多美好的東西,最後在劫難逃的是他們的妻子或情人,什麼海明威啦,畢加索啦,拜倫啦,羅丹啦,莫不如此。她明白跟隨那位年輕的畫家就必須站在他的背後,始終不能對他寄望太多。在畫家的世界中隻有一輪太陽,那就是他自己。

蓮的情敵是畫家的未婚妻。那女人長畫家8歲,溫柔如水。未婚妻用柔情淹沒畫家,蓮以才氣吸引畫家,這是一場柔情與才氣的角逐,但最終兩個女人都敗下陣來。當畫家發現兩個女人都成了自己感情的負擔,他便毫不猶豫地抽身離去,他需要一種不帶絲毫牽掛的輕鬆。

蓮的世界猛然坍塌了,她終日把自己固定在床上,無法正視眼前的現實。她回憶和畫家相處的每一個細節,苛刻地反省自己,當她終於確認自己問心無愧,她愈發肝腸俱裂。後來她接受了一項工作,寫一本有關散文賞析的書。這件事救了她,使她忘記了畫家而全身心地投入寫作,那種久違了的自我尊嚴的感覺又回到了她身上。她發現女人一旦滲透了一個“愛”字,就能在生命煩惱的症結之間遊刃有餘了。

再見到蓮時蓮已寧靜如水。我和蓮坐在一家嘈雜的快餐廳裏,蓮講起她與畫家的往事時極其從容,仿佛講著一部舊小說的情節。

從前那麼令人心碎的愛情,過後回想起來也不過恍如一夢。從前那麼癡迷、戀慕的人,多少年後再次會麵,發現他也不過是芸芸眾生極普通、極平常的一個,過去自己所迷戀的隻是心造的幻影。所謂男女之愛,隻是自己迷自己。當情人頭上的一切光環驟然消失,彼此間也隻是雲淡風輕地揮揮手,重做陌路人。

那一天我和蓮談了許久,我們都慶幸她能從一場幾乎毀滅她的愛情中解脫出來。其實情感的痛是虛幻的痛,就仿佛人在夢中挨打,並不會真的受創,隻是醒來後掐掐自己的手腕,才知道疼痛。況且對比生存的痛苦,一點點情感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情痛是生活中的奢侈品,人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如果一味沉溺於情感的痛苦豈不等於對生活揮霍無度?

我們落生到這個世界上,就注定了要與許多人相識、交往、分手。相識了,交往了,分手了,許多人就會被我們了然忘卻,並不曾在心屏上留下痕跡。歲月迢迢,許多東西都被淹沒了,包括當年的情人的音容笑貌。在時間麵前,人是永遠的失敗者。

情痛終是短暫的。蓮給我講她那麼漫長的癡戀,蓮隻講了10分鍾。我相信她若刻意壓縮,她用一分鍾就可以講完全部故事。然後呢?然後我們起身,棄掉了殘羹冷炙,很快就置身於春日的陽光之下,那天的太陽十分圓滿,仿佛給蓮的故事畫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

畢竟她還年輕。

畢竟春天之後還有春天,愛情之後還有愛情。隻有在時光塵埃的蒙蔽之下依然栩栩如生的,才是人世間最美麗的愛情。

回憶錄裏的初戀

□洪燭

我甚至覺得,最美麗的愛情並不存在於現實之中。或許,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字跡潦草的回憶錄裏追述的初戀,會跨越漫漫時空出現在他落木蕭瑟的庭院。那算得上是古老的愛情了,邊緣磨損,且散發著上一個時代的氣息:傾斜的街景,褪色的花紋、虛擬狀態的動作、被阻隔的對話、黑白效果的麵部輪廓……不知為什麼,每每這麼想像一番,我的心便像目睹了一幕逼真的戲劇般緊縮。我相信衡量愛情的標準隻有一個,那就是時間。當然,愛情不是古董,並不需要依靠時間來增值。但愛情的列車隻有進入記憶的隧道之中,才能經曆短促的黑暗尋找到真正屬於它的最終的站台。現實中的紅男綠女以為愛情不過是曲終人散的狂歡節,實際上他們還沒弄懂愛情的本質就提前下車——有一天他們會明白的,當內心的鐵軌鏽損、枕木橫陳,久已冷落的舊鐵路線上滋長出沒膝荒草……

一位叫藍藍的女孩和我講述過她和河南籍老詩人蘇金傘的交往。老詩人衰弱的手腕已不能寫字,藍藍便守在他的病床旁邊,把他一字一句背誦出的詩句抄在紙上;而大多數時間老詩人則微閉著雙眼,像一塊化石一樣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有一天這樣沉默了很久以後,滿頭銀發的老詩人忽然激動起來,示意藍藍記錄下當天下午的第一行詩句:“想起了許多年以前的愛情……”於是直到整座城市華燈初上,87歲的老詩人還在嗬護著內心抽屜裏珍藏一生且餘溫尚存的那次初戀:“那時我還年輕,剛20歲,她約我到小城外的沙丘野外,……那一天我沒有親她,多少年了啊,我悔恨至今!”藍說;“他的聲音裏含著無以言喻的傷痛。”

藍藍還在一篇題為《落葉的卷宗》的散文裏寫道:“我望著他,說不出話來。我難道也會有這一天嗎?當蒼老不堪的時候,會為年輕時的一個親吻而悔恨終生,為一個吻用一生的時光來懺悔?”

想起了許多年以前的愛情——實際上是許多年以前的愛情遵循著花落花飛的舊路,來尋找當年那個麵容模糊的年輕人並重新回到他曆經滄桑的懷抱。在跋涉了半個世紀的河流仍然能迷途知返的,便是愛情了,刻骨銘心的愛情。我仿佛看見那兩位半個世紀前的青年男女,在無名小城的郊外初次約會,他們是羞澀的,散步時都俯視著自己的鞋尖而不敢看對方的眼睛。由於顛沛流離的身世,年輕的詩人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與那位溫情脈脈的少女擦肩而過了——以至在他的後半生裏,再沒打聽到那位少女的消息。於是那無可挽回的遺憾便像一個無法兌現的吻,折磨著他晚年的記憶,會一直持續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這便是愛情的痛苦了——即使你有再多的珠寶財富也難以向歲月贖回你低押了的青春、你青春中溫柔的機緣。這便是愛情的幸福了——你黃昏的胸膛裏居然完好無損地供奉著一位永遠的少女,你的生命的最後瞬間依然會為多年前懸掛在空中的一個吻怦然心動,這肯定不是一顆衰老的心靈所能做到的。

這能證明什麼呢?這至少能證明時間的失敗。隻有在時光塵埃的蒙蔽之下依然栩栩如生的,才是人世間最美麗的愛情。衡量愛情的標準,就是它與時間抗衡的程度——時間的失敗恰恰證明了愛情本身的勝利。當那位年輕的詩人與他心愛的少女在沙丘野外散步之時,全世界幾乎沒有其它旁觀者,那一閃即逝的愛情也沒留下任何證據——甚至連一個倉促的擁抱都未完成。然而他那持續了一生的惆悵與疼痛,則使時間變得紙張般單薄,而如影隨形的愛情卻在時間的牽製中獲得了彈性……青春時的叛逆,常常是無理而執著的。

日記裏的愛

□鄧海燕

我慢慢取出兩本厚厚的日記,雙手摩挲著,像撫摸我們所有的故事……

我從小喜歡在煙雨中散步。那天,我浪漫地徜徉在小巷裏。“喂,你也喜歡雨中散步?”不知什麼時候,我身後站著一個男孩兒,個子高高的,長得很英俊。我笑著點點頭。“嗬,那咱們可是趣味相投。介紹一下,向陽中學三年一班的吳思涵。”我說:“真巧,我也是向陽中學的,一年一班,海思。”“聽你的名字,就知道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我驚詫地望了他一眼。

我們在細雨中漫步,從三毛談到席幕蓉,從岑凱倫談到瓊瑤……海闊天空,無所不談。

我們的故事就這麼開始了。現在想來,如果我晚一些把瓊瑤、岑凱倫邀請進我的生活,會不會就沒有故事了呢?

以後的日子,經常見到他站在走廊裏向我們班張望。終於有一天,我在走廊遇見他。他臉色憔悴,好像病過的樣子。“你病了?”我問。他搖搖頭,眼睛直視著我:“你在躲避我?”“不,你很,很值得接近,每個人都會喜歡你的。”“包括你嗎?”他急促地問。我不知所措地站著,望著他黯淡下去的目光,輕輕地說:“當然。”那我們明天去郊遊?”我想拒絕,我應該拒絕,但我同意了。

那天,他心情格外好。唱歌跳舞,沒想到,他這麼出色。忽然間,我覺得我好想親近他。情感其實像水,不堵即流。我們彼此的默許竟是這樣的迅速,這樣的來不及思考。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越來越多。我們放棄晚自習去約會;星期天去郊遊;甚至為對方放棄了每月一次回家機會。很快,學校裏滿城風雨。而我們卻好像風雨裹得更緊了。青春時的叛逆,常常是無理而執著的。

期末考試追蹤而至。一場激戰後,都是前方戰士的我們節節敗退。

最悲慘的7月來臨了。他高考落榜!而我,三科不及格!

那個黃昏,沒有雨,我們來到海邊。“海思!”他欲言又止。最後,他鼓起勇氣說:“我要去自費念大學了。我們失去的太多了。雖然,我像珍惜生命一樣珍惜我愛過的日子,但為了你,為了我,我們必須重新開始。你還有兩年,加把勁,來得及。”

“當你設計結局時,你會覺得很複雜,很艱難。可當結局來臨時,又是這麼簡單、容易。”——我對自己說。

他拿出一本日記說:“我們交換,作個紀念吧!”我說:“不,還是都放我這兒吧。等我長大了,給你送去……”順著月光溫柔的軌跡,我們年年歲歲都在瞻望那張圓圓的臉。

你看你看月亮的臉

□趙冬

穿著一身寬寬鬆鬆的衣裳,從家中蹦蹦跳跳跑出來,跑進晚風婆娑鳥語啁啾暮靄垂垂的黃昏裏,跑進花團錦簇紅暈升騰心跳咚咚的風景裏……

伴著心中的ta,漫無目標地在黃昏裏徜徉;親親熱熱地在風景裏呢噥。這本是世界上一條最長的也是最短的路;這本是人生一段最迷人也是最難懂的囈語。我們也許將要用一生的時間來走完這條路,目光裏時而閃著羞澀的笑時而滾動傷感的淚時而洋溢著由衷的喜悅,為了身邊的ta,為了一道無解的迷題。

戀愛是一種高層次高技師的藝術,想拿到文憑又不付出很多是不可能的。一枚書簽被夾在精裝的書頁裏,引來一個愛情的故事聽得我們好動情。情到深處,異樣的ta突然摟住我,目光融融企求銷魂的一吻……冷靜地控製一下自己,輕輕地推開ta的摟抱,指著夜空輕輕地對他說:你看你看月亮的臉……

如果這一生結束後,真的能變成一隻小鳥,那麼我情願與ta一起在背後插上一雙翅膀。籠子在遠方敞開著門扉,等待一對小鳥飛進去,這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青春的歲月真好短暫,應該好好地珍惜。籠子裏的金唱片一圈一圈地旋轉,那誘人的音樂無時無刻不在騷動著一顆心,ta便趁機誘惑我隨之忘情地投入……冷靜地控製一下自己,輕輕地搬開ta牽引的手,輕輕地對ta說:你看你看月亮的臉……

展開藍色的圍棋盤,我們花韻般的身子化做兩粒圓圓的棋子。參與智慧參與情感參與競爭參與選擇,不論是黑是白是苦是甜是笑是哭是勝是敗,心中都有一份無怨的釋然和無悔的輕鬆。贏了,回避狂歡,麵對身邊的心上人,默默地伏在ta的肩頭,閉上眼睛,輸了,拒絕憂傷,自己扶著自己去夜裏走一走,然後抬起頭對自己說:你看你看月亮的臉……

在千年之後,月亮也許還會露出這張好看的臉;戀人們也許還在說著那句:“你看你看……”也許這一生真的沒有巧合,但卻絕對有一線情緣牽連著我們。從青春少年或紅顏少女到銀須仙翁或白鬢老嫗,迎合著永遠是同一張慈愛的臉,那就是你看到月亮的臉。

走啊走,順著月光溫柔的軌跡,我們年年歲歲都在瞻望那張圓圓的臉。愛我在遠方的人,是在遠方愛我的人。

在遠方愛我的人

□喬葉

曾有幾個男孩子對我說:我是真心愛你的,我不能沒有你。隻要你一句話,我可以把你調來或者到你那兒去。

說這些話的,大多是一些遙居他鄉的年輕可愛的讀者。

我是個很隨意的人。也許是行為言辭過於自由散漫,便常常會牽扯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這些讀者通過各種渠道和我聯係上以後,我也很不忍冷落了他們,便常有書信來往,互相傾談一些很平常的話題,間或也很坦誠地交流一下比較深層的心緒。久而久之,便成了未謀麵的朋友。對男孩女孩皆是如此。令人遺憾的是,女孩往往把這種隨意看成冷淡的應付,男孩則把它當成有目的的暗示。於是便出現了兩種有趣的循環:女孩子們的信越來越少,少且淡,淡且薄,終於絕跡;男孩子們的信越來越多,多且厚,厚且深,洶湧而來。等到我發覺情勢不妙意欲消防時,火已經接二連三地燒起來了。竭盡全力將火撲滅,友誼也幾乎成了一堆廢墟,我也被燒得焦頭爛額,狼狽不堪。

初犯此例的是個山東人。那時我剛在《中國青年報》上連續發表了一些文章,引起了較大的反響。他是首批寫信來的讀者之一,在北京服役,是朝陽區的一名武警。我很精心地回了信,聯係慢慢多了起來。秋雨綿綿的一個上午,我正在家看書,忽然聽母親喊道:有人找!隔簾看見院子中間站著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猛然猜到是他,便慌忙請進屋。夜裏聊了很多,第二天又陪他去家鄉勝台山玩了一天。臨別時他送給我一支鋼筆和兩塊很漂亮的鎮紙石,我回贈了他一隻帶孔的貝殼。不久,他來信說他已不能自拔,每天都把小貝殼貼在胸口去執勤。還說我若不嫁他他就去雲台山當和尚——凡心不死,即使去當和尚也是個花和尚啊。我一紙嚴詞,詳陳利弊,並警告他若再說胡話就與他斷交。他的信終於一天天少了起來,我也故意隔三岔五回一封,甚是冷淡。一年之後音信杳然。偶爾想,不知他現狀如何,待要問候,又怕再節外生枝,故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