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卡夫卡 布拉格(6)(1 / 1)

學校本身對我來說已經是一個噩夢,女廚使這種情況變得更加糟糕。我開始向她求饒,她隻管搖頭,我越是求她,我所求的事越使我覺得寶貴,同時感到自己麵臨的危險也越大;最後我站著不走,求她饒恕我,她不聽,拽著我繼續向前走,我嚇唬她說父母會為我報仇的,她就笑了起來。這個時候她是全能的,我緊緊抓住路旁商店的門,抱住牆角的石頭不放,她不原諒我,我就不肯再走一步。我拽住她的裙子往回拽,她要想邁開步子也不容易,但她還是拽著我向前走,一邊走一邊說,她非要把這一切告訴老師不可。時間不早了,雅各布教堂上的鍾敲八點了,學校的鈴聲也響了起來,其他孩子開始向學校跑去,我一向最害怕遲到了,於是我和女廚也一起向著學校猛跑,我一邊跑,一邊在心裏嘀咕:"她肯定會報告老師的,不,她不會報告的"--的確,她沒有報告老師,她從來也沒有向老師告過我的狀。但是,她一直都有可能去告狀,而且這種可能變得越來越大,她老是說:"昨天,我沒有報告老師,今天我非告不可。"她是絕對不會放棄這種可能性的。有時候,她被我氣得在大街上直跺腳,有個販煤的女商人偶爾會站在旁邊看熱鬧。

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解讀這樁趣事。一方麵,它反映了一段可怖的童年經曆,這種經曆中常常有一個人處在權力中心,向其他人發號施令,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經曆,而童年的陰影往往會伴隨這些人走過一生。另一方麵,它反映出卡夫卡很可能是一個被寵壞的、難管教的孩子,必須靠一雙強有力的手才能把他製服。他大概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因為即使從家到學校的路程不遠,也一定要有專人護送他上學。再換一種角度,我們會發現它體現出複雜的階級和種族矛盾。女廚無疑是一個捷克人,她同許多捷克人一樣,在富裕的、說德語的猶太人家中幫工,而年幼的弗朗茲卡夫卡則是這戶人家的命根子。販煤的女商人盡管隻是在附近旁觀,但她很可能注意並理解了這一點。也許兩個女人之間曾經有過會心的對視,而弗朗茲卡夫卡那時還是個孩子,對這些可能毫不在意。

當赫爾曼卡夫卡來到布拉格經營自己的事業時,他就下定決心要出人頭地。作為一個來自外省、來自捷克農村的移民,他本來應該是捷克人。但在那個時期,波希米亞地區尤其是布拉格的政治和種族衝突十分嚴重,因此這就涉及到向哪個國家效忠的問題。赫爾曼原本信奉猶太教,但他注意到,隻有同那些富裕的、說德語的猶太精英(他們在布拉格的商業和社會生活中占據了主導地位)站在一起,他才可能有遠大的前程,因此他漸漸變得對猶太教不太熱心(這一點後來受到了弗朗茲卡夫卡的譴責)。赫爾曼給家中的六個孩子全都起了德語名字,並把他們送進了德語學校,根本不考慮捷克學校--當時隻有百分之十的猶太孩子上捷克學校--這樣一來,他和他的孩子所屬的階層也就確定了。

19世紀末,奧地利所屬的波希米亞和摩拉維亞地區,包括布拉格市在內,經曆著一場急劇的社會和政治變革。由此引發了局勢的變動,各種衝突不時訴諸於武裝鬥爭。在當時,波希米亞是這一地區的工業基地,當地的產業工人通過組建工會,形成了一個相當大的無產階級群體。一股泛德國民族主義情緒逐漸蘇醒,相反的,捷克民族主義情緒也日趨高漲。兩大派別之間的衝突十分頻繁,衝突發生後往往需要動用奧地利軍隊才能恢複社會秩序。卡夫卡年輕時,布拉格直接隸屬於維也納。反猶太主義在青年捷克黨內盛行,成了捷克民族主義者的標誌。當時的工人清一色都是捷克人,而他們的老板又都是猶太人,這使得情況進一步惡化。

在法律上,奧地利帝國逐步減輕了對境內猶太居民的限製,一大批猶太人從農村遷徙到城市裏,赫爾曼卡夫卡就是其中的一個。說捷克語的猶太人曾經發起過一場運動,赫爾曼卡夫卡也參加了,加入了海因裏希巷的猶太教堂董事會,這個董事會首次倡導在布拉格猶太教堂中用捷克語做禮拜。但是,不久之後,赫爾曼就投身於說德語的猶太人群體當中了。盡管如此,在1897年11月爆發的布拉格反猶太主義暴亂中,他的店鋪仍然躲過了一劫,原因是暴民認為他是捷克人,沒有把他當作攻擊目標。關於此事流傳著一個不足為信的說法,據說當時暴民們曾在舊城區的卡夫卡店鋪外有過片刻的躊躇,這時有人大喊:"不要動卡夫卡的鋪子,他是捷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