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小說中的現代性成分來自於它所刻畫的時代:大量的移民湧入美國,小說以非凡的想像力描述了東歐人懷揣著夢想去美國的情景。卡夫卡的一些親戚可以看作書中人物的原型,比如歌林的奧托卡夫卡,他的弟弟弗朗茲,以及海因裏奇的兒子埃米爾卡夫卡,後者在裏特美瑞茲經商,卡夫卡去北波希米亞出差時偶爾會去探望他。
但是,不管卡夫卡在多大程度上利用了這些資源,在小說中將精確的語言和奇異的想像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卻是他的獨創。卡夫卡的美國是想像中的美國--他從未到過那裏--因此小說中對美國的描寫充滿了細節性的錯誤,或者毋寧說卡夫卡故意製造了這些錯誤,這更增強了這部小說反現實的因素。如今我們已經對當代小說中的"後現代主義"手法習以為常了,但在《失蹤者》當中,這種手法卻似乎指向更深的主題內涵。單是小說開頭第一段就表明了這些特征。在小說的開頭,17歲的卡爾羅斯曼受到女仆引誘,被父母趕出家門,隻身一人來到美國。他和大批移民一起湧入埃利斯島,眺望自由女神的風采:"她那持劍的手臂猶如剛剛深入高空,四周吹拂著自由的柔風。"不用說,真正的自由女神手中拿著的不是劍(劍代表著複仇、正義),而是象征自由的火把。而文中"自由的柔風"或許可以看作對自由的嘲諷之詞,卡爾是個無辜卻被說成有罪的人,美國並不是想像中一方充滿希望和自由的土地,在這裏他將不得不洗清莫名其妙的罪責,以證明對自由的一係列不成功的追求都是正當的。
在第一章中,卡爾為司爐打抱不平,這讓我們聯想到卡夫卡對社會公平的看法同他父親的獨裁主義是截然不同的。和卡夫卡一樣,小說中的卡爾對自己的父親也懷有一種矛盾的態度,一方麵同後者鬥爭,一方麵從他那裏尋求支援,對父親的暴虐充滿憎恨,同時又不能缺少他的愛。"假如他的父母能看見他在異邦當著有頭有麵的人物為善良而戰……那他們會改變對他的看法嗎?"卡爾在尋找他精神上的父親--他在書中的很多人物身上尋找,並且從一開始就注定會失望--尋找可以效忠、可以信任的人。
接下來,在小說的第二章是關於現代工廠的描述--這是一個類似電話中心的地方,素材可能來自於在西爾斯百貨工作的埃米爾卡夫卡--並刻畫了一位職員機械勞作的形象。在這一章當中,卡爾錯誤地把波倫德先生當作自己精神上的父親,同他一起去了他在紐約郊外的別墅。在別墅中用餐的場景值得我們注意,這裏的敘述一如既往地精確和清楚,但卻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效果。卡夫卡總是小心翼翼地描寫過程,同他以往的小說一樣,這部小說的許多場景都安排在封閉的空間中(船艙、餐廳、旅館等),集中反映出人物被誘騙、被包圍的含義。卡爾的舅舅不讚成卡爾到波倫德家拜訪,但他卻執意前往,結果發現"這裏的一切都令他迷惑不解……他對身邊的所有東西都懷有模模糊糊的恐懼",午夜時分,他收到了舅舅的一封信--小說的敘述在這裏極富戲劇性--在信中,舅舅荒唐而武斷地宣布同他斷絕關係。卡爾在這個物化的伊甸園裏初次碰壁,這是對美國神話的反諷。接著,卡爾開始獨立謀生,在西方旅館做電梯工,盡管他努力工作,但最終還是被老板蠻橫地解雇了。卡爾羅斯曼一次次地被人解雇,因為他得不到掌權者的信任,總是被他們捉弄。同卡夫卡其他一些小說一樣,這部小說的主題仍然是權力和對權力的濫用,以及它如何以令人困惑的方式擾亂了個體的生活。
小說的最後一章,或者說最後一部分(未完成)描寫了"俄克拉荷馬州大劇院",這部分內容一直令評論者百思不得其解。繼前麵的自然主義描寫之後,故事重又恢複了豐富而怪誕的想像--女人們裝扮成天使,在平台上吹奏長號--這一章是關於藝術宮殿的寓言嗎?抑或是社會民主福利國家的象征?小說在這裏戛然而止了。1914年底,卡爾同他的創作者一樣命運未卜。
1914年10月,在"寫完"《失蹤者》之後,卡夫卡沒有繼續寫作《審判》,而是創作了小說《在流放地》,從表麵上看,這部小說營造了一種十分恐怖的氣氛,它與講述卡爾羅斯曼的故事時那份輕鬆活潑是截然不同的。然而,兩部小說的主題實際上卻暗中相通(當然,這兩部小說同中途擱筆的《審判》也具有一致性)。罪與罰,無罪的個體突然受到責難,從而不得不為莫須有的罪行負責的主題一直都是卡夫卡所關注的,在他的作品和他的生活中得到了普遍體現。他在1915年寫信給庫爾特沃爾夫,提議將自己近期完成的小說--包括《在流放地》--合稱為《懲罰》,代替以前的《兒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