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1月27日,卡夫卡去了斯平德爾莫法爾,出發之前他曾給當地一家旅館寫過信,用自己的名字預定了房間,但到達旅館後他發現登記簿上留的名字竟是"約瑟夫K"。在那裏,他坐雪橇、登山,甚至嚐試滑雪。然而,他感到自己不能和任何人交上朋友,"我看到一群人快活地聚集在一起,感到無限驚訝"。在斯平德爾莫法爾,他和1月初一樣寫下了大量的日記,無情地對他自己、他特殊的命運進行剖析。他再一次想到他的父親,認為他之所以同世界格格不入,是因為父親"不讓我進入這個世界,這是他的世界"。他借用《聖經》比喻自己是一個被父親驅逐,不得不離開家園,到處流亡遷徙的人。
盡管卡夫卡從斯平德爾莫法爾給羅伯特克洛普施托克(卡夫卡幫助克洛普施托克辦了一張護照,使他得以到布拉格工作)和閔策艾斯納等人寄的明信片語調歡快,但他的日記卻是一如既往地陰鬱。在他看來,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境遇是"可怕的,獨自一人待在斯平德爾莫法爾,暗夜裏在一條廢棄的路上滑雪,這是一條毫無意義的道路,這條路上沒有一個現世的目標。"茫茫的雪地,莫名其妙地到達一個陌生的地方,不確定的"現世目標"(暗示出還存在另一個更美好的非現世的目標)--卡夫卡的處境同《城堡》(他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的主人公約瑟夫K在小說開篇的處境何其相似。卡夫卡很可能是在1922年1月到達斯平德爾莫法爾之後才開始寫作這部小說的。卡夫卡對自己說:"我喜歡戀人但卻不能戀愛","我生活在別處",不過"人世的吸引力是如此巨大,它能在一瞬間使我忘記一切","那些愛我的人之所以愛我,是因為我'孤獨無依'"。假如米倫娜突然到這裏來,那將是非常"恐怖"的,因為那會使他陷入一個他無法生存的世界中去。
毫無疑問,疾病使卡夫卡過分耽溺於這些消極的思想,使他認為自己無法把握"人世"。他覺得"消極"像幽靈一樣纏著他,每當他的生活中出現一些積極的因素,馬上就會有一種力量挫敗他,使他情緒低落。"出於本能的自衛,我不能容忍自己的精神有絲毫懈怠,比方說,婚床還沒有搭起來,我就會先把它打個粉碎。"他反複思考著一個問題:"我之所以毀滅,原因或許並不在於愚蠢的自私,而是在於對自我的焦慮……看起來仿佛是我派自己擔任我的複仇者……我的生命仿佛明天才會開始,又仿佛已經和我一道終結了"。他在愛情上的失敗意味著:"我隻知道,說聲'我愛你'會打破預期的沉靜,除此之外我一無所知。"
盡管卡夫卡的病假5月4日才到期,但2月18日左右,卡夫卡就離開斯平德爾莫法爾,回到了布拉格,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態沒有任何好轉。3月初,他給羅伯特克洛普施托克回信說:"你是在給一個可憐、渺小、精神錯亂的人寫信",他又諷刺說,現代醫學值得讚揚的一點是它用"神經衰弱症這一給人安慰的概念"代替了神經錯亂的概念。他的日記裏頻繁地提到"疾病發作"、"恐懼"、日常生活和"更為真實的恐懼之間永遠變動的邊界"。他的恐懼來勢凶猛。後來,在這個月的日記中,他把自己描寫成一個難以相處的人,隱藏在自身當中,同時又"用一把奇怪的鑰匙把他自己鎖在了門外"。
不過,更重要的是,"為了在大家稱之為'神經'的東西前解救自己",他又開始寫作了。"我在一段時間以來開始寫點東西了,大約從晚上七點起就坐在寫字台旁,但這都沒有用,就像在世界大戰中想用指甲挖出一座防空洞一樣。"他希望能夠盡快恢複創作力,因此他抓住每個機會來寫作。除了《城堡》之外,他同時還在寫另一篇小說《饑餓藝術家》。這位饑餓藝術家和前麵提到的空中飛人一樣追求藝術的極至,但觀眾們最終厭煩了他的表演。這似乎表明,這是另一篇語言,描寫了藝術生活同名聲、名譽之間複雜的關係。不久,饑餓藝術家的表演不再吸引觀眾了,考慮之後,他加入了一家大馬戲團,被安排在離獸場很近的交通道口表演,但湧向獸場的觀眾們對他絲毫不感興趣。小說中寫到,饑餓藝術家絕食的原因是他找不到適合自己口味的食物,這反映出卡夫卡對藝術的天職的懷疑,他對藝術家不惜犧牲生命、幸福,獻身藝術的做法持保留態度。饑餓藝術家死後,取而代之的是一隻能體現"生命的喜悅"的豹子,成功的藝術創作者大概能同樣呈現這種喜悅。在饑餓藝術家看來,講解饑餓藝術是不可能的:"誰對饑餓藝術沒有親身體驗,就根本不可能心領神會。"同作品中的饑餓藝術家一樣,卡夫卡在這個時期寫下的日記和信件都表現出孤獨絕望的情緒,渴望被人理解。"如果窒息而死會怎樣呢?"卡夫卡寫道:"偶爾我也會離此不遠……攀上攻擊你的人的馬背,並靠自己的力量駕馭這匹馬。這是惟一一種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