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典型的卡夫卡式的短篇小說:以完美精確、一目了然的現實主義敘述來描述荒誕、虛構的故事。它帶有明顯的戲劇性和表現主義色彩,這正是卡夫卡小說的風格特點,比如,小說中寫到空中飛人哭了起來,經理"撫摸他並把臉貼在他的臉頰上,以至於自己的臉也被淚水打濕了"。這篇小說很像一則含義豐富的寓言,不可避免地引人做出象征性的闡釋。它似乎是要表現伴隨藝術上的成熟,藝術家卻不能和藝術之外的一切和諧相處,隻能沉浸在對藝術的癡迷當中。
卡夫卡早期的批評家部分地受到了馬克斯布洛德的影響,後者試圖把他的朋友塑造成一位宗教意義上的思想家,堅持認為卡夫卡的創作是寓言性的--小說的結構和形象反映出對宇宙的具體的宗教解讀。不過,把《第一次痛苦》之類的作品理解為象征主義小說而非寓言小說,似乎更令人滿意,與其說這篇小說著意於同《天路曆程》?相呼應,不如說它體現了自身虛構的真實。就連上麵那種傳記作家的闡釋也同樣存在簡化的危險,他們過多考慮作品和真實生活的對應關係,而不是停留在藝術創作本身,結果反而抹煞了那富有想像力的豐富的象征。
1922年1月的第二個星期,在去斯平德爾莫法爾休假之前,按照卡夫卡自己的說法,他似乎"崩潰"了,他的身體狀況極差,同1920年初去美蘭之前一樣。他寫道:"一切好像都終結了"。他無法入睡,"無法忍受生活",似乎身體內部和外部的時鍾走得不一致:"內部的那個時鍾發瘋似的,或者說著魔似的,或者說不知何故以一種非人的方式猛跑著,外部的那個則以平常的速度不緊不慢地走著"。他解釋說:"內部時鍾那狂熱的速度"是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的內省的結果。他之所以崩潰,原因也在於他的與世隔絕:"在很大程度上孤獨是強加給我的,同時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我自找的--但如果沒有外界的強加又會怎樣呢?--現在這種孤獨變得越來越清晰了,它正在走向結局。那麼結局是什麼呢?最有可能的是瘋狂"。他試著使自己樂天安命,"滿足地棲息於片刻之中",承認目前的狀況之所以顯得如此可怕,原因僅僅是對未來的恐懼。他嚐試思考生活中另一個主要問題:結婚願望的落空,並自問:"你是怎麼利用你在性上的天賦的?"這件事原本可以"輕易成功",僅僅是因為"一些瑣碎的事"才使一切計劃破產--不過,實際上事實並不像他說得那麼簡單。他覺得"性在侵蝕著我,日夜不停地追逐我,我原本應該戰勝恐懼、羞恥心、也許還有痛苦,去滿足它。"
盡管卡夫卡竭力抨擊家庭生活,但一想到自己從未嚐過做父親的滋味--"和孩子的母親一起坐在搖籃前那種無限的、深沉的、溫暖的幸福"--他就覺得痛苦,感到可怕的匱乏:"西西弗斯是個鰥夫。"雖然他和米倫娜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她隻是作為一個老朋友來拜訪的,但他仍然留意她的一舉一動,發現她"仿佛是來探望一個病人"。他想知道米倫娜在讀過他的日記後能否發現"一些針對我的決定性證據"。米倫娜一直保留著卡夫卡的日記,直到卡夫卡死後,她才把這些日記交給遺囑執行人馬克斯布洛德。卡夫卡覺得米倫娜是理解他的,他拒絕接受安慰。他自比為魯道爾夫舅舅,認為他們倆都"瀕臨瘋狂的邊緣,(並因而青春永駐)"。卡夫卡以前在使用"瘋狂"和"精神錯亂"這些詞時並沒有像現在這樣把它們當作一種真實的可能性。他後來告訴布洛德,這個時期他差不多要發瘋了,他的遺囑也是在這個時期寫成的,或許布洛德正是據此才沒有按要求執行遺囑。
令卡夫卡痛苦的是,他的生活"隻是消磨時間,仿佛一顆齲齒一樣慢慢腐爛。在我的一生中,我從來沒有有過一丁點兒不可動搖的決心"。他回想了生活中很多僅僅開了個頭兒便放棄的東西,寫道:"似乎我和其他人一樣都獲得了一個圓心,通過延長半徑圍繞圓心可以畫出一個完美的圓。然而,每當我開始畫圓時,我的半徑總是立即就被迫中斷了(比如:鋼琴、小提琴、語言、日爾曼學、反猶太複國主義、猶太主義、希伯來語、園藝、木工手藝、文學、結婚的願望、自己的公寓)。"卡夫卡總是熱衷於記錄他的失敗。眼下,對他來說最慘痛的、最不幸的失敗是"結婚的渴望":他注意到辦公室已婚同事的幸福,認為婚姻是惟一能平息他的渴望的東西。他的生活不僅僅是由一連串失敗的開始(他同樣創作了一大批沒有完成的作品,隻有幾個短篇是最終竟稿,每部長篇都沒有寫完)構成的,而且想要離開這些障礙也幾乎不可能:"如果存在靈魂輪回,那麼我就還沒有到達最底層。在出生之前我的生命就費了許多躊躇"。這種偏激的洞察力並沒有幫助他擺脫困境:"躊躇"在被無限地延長。事實上,他不再希望獲得任何發展;他幻想到另一個星球上生活。"如果我能外在於自我而存在就夠了,如果我能站在別的立場上審視我的立場就夠了。"他覺得他的成長過程是極為簡單的:"我總是不滿,就連應該滿足的時候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