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卡夫卡也會暫停對這些精神賬目的清理,走出自己的房間,試著和家人接觸。一天晚上,他的父母像往常一樣打牌。"我坐在一邊,完全像個陌生人一樣;我父親要我玩一把,或者至少看他們玩;我編了個理由拒絕了。從童年開始,我就常常重複著這樣的拒絕,它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在這種冷靜的自省中,卡夫卡仿佛從他本人中抽離出來,安靜地旁觀著,他認為他本該毫不費力地在社會和公共生活中扮演一個更為正常的角色,但由於他總是拒絕,結果喪失了機會:
從這件事情來看,當我抱怨生活的湧流從來不會顧及我,我從來沒有逃出布拉格,別人從來沒有教我學會一項運動或做生意等等時,我是錯誤的--我本來不該像拒絕打牌一樣,拒絕每個提議。我隻讓荒謬的事物占據我的注意力:法律學習,辦公室的工作,以及後來做的那些沒有意義的事,比如園藝、木匠活等……或許是出於總體上的軟弱,尤其是意誌上的軟弱,我總是拒絕。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卡夫卡表現出對玩牌的興趣,同意幫他的母親記錄分數--"但親密感並沒有因此產生"。他隻是感到無聊,後悔不該浪費時間。"我很少、很少越過孤獨和集體之間的這條界限,與其說我處在自身的孤獨中,不如說我徘徊在這條界限的近旁。相比之下,魯濱遜克魯索的海島是多麼喧鬧啊!"另一個晚上,他去看了莫裏哀的《恨世者》後,感到"完全無助"。他自問,到底是什麼東西把他和這些人聯係在一起,而不是和書桌上那些沒有生命的物件聯係在一起。是因為他和他們同樣屬於人類嗎?"但你不是這樣的人,這就是為什麼你會提出這個問題。"他覺得自己竟然還沒有完全毀滅,真是一個奇跡、一個謎。"照我這種活法,我早就該神智不清了。"無論恐懼的幽靈如何在表麵下猖狂肆虐,卡夫卡總能平靜地審視充滿了淒涼回響的內心深處,他的朋友們都了解這一點。
米倫娜整個秋天都住在布拉格,12月初,在離開這座城市的前一天,她到卡夫卡的父母家中再次看望了卡夫卡,這是她在布拉格期間第四次也是最後一次看望他。盡管她曾以火一般的激情讓卡夫卡恐慌,但她的拜訪似乎給卡夫卡帶去了一些平靜。他寫道:"對她的離去我並不感到悲傷,並不真正悲傷",但她顯然仍在他的心上。後來,他又思考"當我還是個小孩子時,我就被我父親打敗了,盡管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但這麼多年來獲勝的野心依舊沒有離開戰場"。1921年底的這些思考仿佛都植根於一種想法,即疾病使他哪兒都去不了;他再也不可能重新開始。他試著用過去的方法解決,卻發現連這些路都阻塞了。就連寫作以及對隱喻的使用都使他絕望,因為隱喻意味著寫作無法獨立於世界之外,這個世界是由其自身的法則支配的:"隻有寫作是無助的,不能自在地存在,它是一個玩笑,也是一種絕望。"這年年底,卡夫卡通過閱讀托爾斯泰那部陰鬱的著作《伊凡伊裏奇之死》安慰自己。
1922年1月,卡夫卡的狀態很差。和在馬特利阿裏時相比,他常常發燒,體重也減輕了,不過他的健康狀況並未嚴重惡化。1月底,他的醫生準備和家人一起去緊靠波蘭的斯平德爾莫法爾度假勝地,建議他一起去。1921年10月,赫爾曼醫生曾給卡夫卡看過病,診斷他患有肺粘膜炎,並提出了一種特殊的治療方案,要求卡夫卡休三個月的病假。假期從10月29日一直持續到2月4日,從11月開始卡夫卡在布拉格接受赫爾曼的治療,但相關的細節沒有保留下來。
大概在這段時期,卡夫卡開始寫作小說《第一次痛苦》(First Sorrow),這篇小說發表在他最後一部作品集《饑餓藝術家》(A Fasting Artist)中。小說講述了馬戲團的空中飛人的故事,為了使自己的技藝盡善盡美,他惟一的辦法就是日日夜夜都在高空生活,始終保持訓練狀態,他的一切生活需求都要靠底下的勤雜人員滿足,後者守在秋千下,把空中飛人所需要的一切物品用特製的容器遞上拉下。同那些為自己的天職獻身的孤獨的藝術家一樣,空中飛人與人們很少來往,有時他也有點讓人厭煩--他的存在幹擾了其他節目的演出--但由於他技藝高超,馬戲團的頭兒們都能原諒他。假如不是需要到各地巡回演出(或許就像卡夫卡本人不得不同外部世界來往、去辦公室上班一樣),空中飛人對自己的生活方式是非常滿意的。這篇小說突出體現了卡夫卡作品的特征:善於在誇張的虛構中追求精確的細節--比如,每當馬戲團乘火車到各地巡回演出時,總是包下整節車廂,以便讓空中飛人懸在行李架上。一天,空中飛人突然提出他需要兩架高空秋千,馬戲團經理立刻答應了。空中飛人卻哭了起來,他說:在第二架秋千送到之前,他不能在一架秋千上表演,經理費了好大勁安慰他。最後,他嗚咽著進入了夢鄉,憂心忡忡的經理注視著空中飛人熟睡的臉,"他能看到第一道皺紋已經開始在空中飛人孩子般光滑的額頭上烙下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