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就連周伯倫、陳水扁也明白,逼迫已經九旬高齡、在學術界享有崇高地位的一代大師錢穆搬出“素書樓”,雖然可以用來攻擊國民黨,但是弄得不好會激起民憤,因為誰都知道這並非錢穆“非法霸占”,是蔣介石、蔣經國的特意安排,何況當時錢穆已經準備了建屋之款。於是,周伯倫、陳水扁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建議:在錢穆搬出“素書樓”之後,把“素書樓”改為“錢穆紀念館”!
錢穆得知之後,歎道:“我活著不讓我住,我還沒有死就要建紀念館?”
麵對周伯倫、陳水扁的猛烈攻擊,錢穆為了維護自己的名節,毅然決定遷出“素書樓”。1990年6月1日,已經雙目失明的95歲的錢穆搬出了已經住了27年的“素書樓”,在台北市杭州南路辟屋居住。
3個月後,心情鬱悶的錢穆於1990年8月30日風雨交加的早晨病逝於杭州南路新寓所。
錢穆的去世,引發台灣社會對於周伯倫、陳水扁的強烈譴責。錢穆的高足餘英時先生,為錢穆寫了一副挽聯:
一生為故國招魂,當時搗麝成塵,未學齋中香不散。
萬裏曾家山入夢,此日騎鯨渡海,素書樓外月初寒。
根據錢穆遺願,1991年1月,錢穆夫人胡美琦把錢穆骨灰歸葬於蘇州西山之俞家渡石皮山。錢穆終於回到了故土。
1994年,陳水扁當選台北市長,“素書樓”事件始終是他無法遮掩的詬病。當“錢穆紀念館”在“素書樓”開幕時,作為台北市長的陳水扁在講話中表示了對錢穆的道歉。陳水扁的原話如下:
今天我特別指定要來錢穆賓老紀念館素書樓,以吊唁這一位“一代儒宗”,我覺得我有這個義務和責任來向我們賓老說一聲:“賓老不死,不是隱入曆史,而是活在曆史。”所以向他獻花、致意,在心裏我是這樣來默禱,我是親自來向賓老表達歉意和說聲“對不起”。政府,特別是台北市政府,在過去做得不夠,也許是由於一些雜音和壓力,忽略了對一代儒宗所應該要有的特別的禮遇,我一直覺得當初讓我們的賓老遷出素書樓而搬到杭州南路的住宅,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就離開我們,並且在八十一年(注:即1992年)歸葬中國大陸的江蘇太湖之濱,是我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宜,但是這樣的事實終究還是發生了。現在我有機會擔任台北市行政首長的工作,我唯一能做的、應該做的、最想做的就是今天特地來賓老銅像的麵前來跟他致歉,來跟他說一聲“對不起”,我希望未來類似事情的處理一定要非常的審慎。
2010年8月30日,為了紀念錢穆先生去世20周年,國民黨主席、“總統”馬英九來到“素書樓”,表示對錢穆先生的敬意。馬英九說,他以飲水思源、追念大師的心情參加追思會,但也很感慨;錢穆先生在蔣介石邀請下來台,卻因政治因素被迫遷離居住20餘年的“素書樓”,以至於在搬遷後3個月辭世。對此,馬英九引用《論語·衛靈公篇》“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來描述錢穆先生所遭遇的不公不義對待。他說,這段風波讓我耿耿於懷,這是對文化的暴力,希望台灣再也不發生這樣的事情。
正在醫院養病、82歲的錢穆夫人胡美琦女士也在追思會上說,20年來常想起先生去世前寫的一副春聯:“塵世無常,性命終將老去;天道好還,人文幸得綿延。”她說,“這句話正是我此刻心境”。
我在“素書樓”參觀良久,離去時遙望這座山坡上的小樓,不由得感歎,“素書樓”的命運,正是台灣政局風風雨雨的縮影;而錢穆的一生,從成名於大陸到晚年居台灣,到遺骨重返故土,則正是海峽兩岸政局風風雨雨的見證。
無錫“素書堂”舊貌換新顏
也真巧,我從台灣回來之後一個多月,應邀前往無錫講座,順道去參觀錢穆在無錫的故居。
無錫家喻戶曉的名人故居,是晚清外交家薛福成的故居,幾乎占了無錫老城的一半,故有“薛半城”之稱。錢鍾書的故居以及張聞天故居、博古故居都在薛福成故居附近,而錢穆故居在無錫倒是鮮為人知。
錢穆在《八十憶雙親》中曾經寫及:“餘生於江蘇無錫南延祥鄉嘯傲涇七房橋之五世同堂。”我請無錫朋友幫助,駕車前往七房橋。七房橋在無錫之東,靠近蘇州。幾經問路,終於找到那裏。
七房橋是架在一條小河——嘯傲涇之上的小石橋。小石橋附近,是錢氏家族的聚居之處。據考證,無錫錢氏家族是錢王——錢鏐的後代。錢鏐是五代十國人(公元852年~公元932年),創建了吳越國(今浙江省和江蘇、福建部分地區)。錢氏家族人才輩出,錢學森、錢三強、錢偉長、錢其琛均為錢王之後。無錫錢家之中的名人,還有錢鍾書。據錢穆在《八十憶雙親》中所言,錢穆的十八世祖,乃一巨富,擁有良田十萬畝。十八世祖生了七個兒子,這七房聚居於嘯傲涇兩岸,所以那座石橋就叫七房橋,而錢氏家族聚居之處也就叫七房橋村。七房橋在“文革”中一度被改名為“勝利橋”,現恢複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