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雪。開始下雪了。
在寂靜得詭異的夜裏,會動的物體隻有飄過街燈圓形光圈的雪花而已。道路的瀝青現在雖然仍是一片漆黑,但夜裏會積雪吧。電車不曉得要不要緊,希望不要停駛。
當我終於冷到無法忍受,正準備關上窗時,卻看見街燈正下方,有一個閃動的金色身影。
被樹梢遮住看不太清楚,我下意識探出頭去。
我沒看錯,的確有人在。在我家的庭院外麵。瘦弱的身影站在低矮的金屬柵欄外,正四處張望著——他在看這裏嗎?金色的發絲偶而在街燈下閃閃發光。
金色?
我將腹部頂著窗框,在不掉下去的情況下探出身子。
是尤利。他背著某種黑色物體——是吉他盒。將吉他盒背在肩上的尤利站在柵欄與街燈柱之間,偷瞄著我家的方向。在這種下雪天裏,那家夥在幹什麼呀?
我跑下樓,連外衣都沒披,穿上靴子就衝了出去。當我追出去時,尤利似乎打算放棄,正準備離開。
“尤利!”
在雪中,我的聲音清楚的令人驚訝,背著吉他盒的身影倏地停下腳步。
“……直巳。”
轉過身來的他臉色發白,連嘴唇都是紫的。他似乎是從家裏直接衝出來,連大衣都沒穿。
“你、你在做什麼呀?隻穿這樣會感冒的!”
“那、那個,對不起,對不起。”
我衝了過去,尤利就那樣倒進我的懷裏。
“……我跑來了。”
跑來是什麼意思?現在在下雪耶,至少穿件外套……我正打算這麼說,但碰到尤利打顫且冰冷的皮膚,發現現在不是斥責的時候。我將他帶進屋裏。將正好洗完澡的哲朗從穿衣間趕出來,“我現在就去拿換洗衣物,你快點進去。”我將尤利推進浴室。因為下雪的緣故,尤利的衣服已經濕透了。我從二樓將自己的睡衣拿下來,跑進廚房燒了開水。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喘了口氣,在一旁擦拭頭發的哲朗淡淡問道:
“所以?是怎麼回事?”
“這個嘛,我也想知道。”
話說回來,那家夥為什麼知道我家在哪?
“那是朱利安.弗羅貝爾吧?”
“嗯。”
“小直身為業界流氓的才能已經淩駕於我了呀……”你在說什麼呀?“話說回來,那家夥的入浴照,不曉得能賣多少錢。”
“我真的要跟你斷絕父子關係喔。”
“討厭啦,我是開玩笑的,小直弟弟。真是的,這孩子的獨占欲還真強。”
“吵死了,快回去工作啦!”
當我拿起坐墊追得哲朗滿屋子跑時,穿著鬆垮睡衣、頭包著浴巾的尤利走進客廳。
“沒事吧?暖和一些了嗎?”
我一邊朝哲朗丟坐墊,一邊讓尤利在沙發上坐下。
“嗯、嗯……謝謝。”
剛洗完澡的尤利,臉頰像蘋果一樣紅通通的。他瞄了哲朗一眼,低下頭去。
“很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擾。”
“沒關係啦。對了,你還記得我嗎?我叫檜川哲朗,別看我這樣,在業界也是小有名氣的評論家喔。你第一次來日本演出時我有在節目單裏寫過樂曲解說。”
“那時我還不太會看日文……”
“別在意別在意。對了,下次你能不能讓我作獨家采訪及刊頭全彩特輯報導呀?你們家的經紀人有夠難搞的。”
“別做生意了,快點去書房啦!”
“小直不是叫我去工作嗎?不分時間地點死纏爛打地拉生意,這可是業界流氓的基本喔!”
頭又痛了起來的我,將尤利帶去二樓的寢室。
“啊,抱歉,我老爸就是那樣。”我搔搔頭坐在地上。
坐在床上的尤利雙手捧著冒著熱氣的咖啡杯,嘻嘻笑著。
“不會,他很有趣。跟直巳很像。”
就算是開玩笑也別這麼說呀。
尤利在房裏四處張望。“是直巳的房間耶。”不知為何,他似乎很愉快地擺動雙腳。怎麼怎麼?我的房間有那麼稀奇嗎?我剛才將合成器跟貝斯全搬出來,地上還有好幾條音源線,一團混亂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真的都泡在音樂裏耶。平常都是這樣嗎?”
“不,我現在是在為現場演出做準備。”
笑容倏地從尤利臉上消失。他緊握著咖啡杯,好半晌不發一語。
事實上,從上次在品川的管弦樂團練習室之後,我就沒再見過尤利了。就是最後一次見到真冬的那一天。我們的羽翼毀壞的那一天。
或許隻是我沒察覺,其實在更早之前就已經破損了。
“現場演出,就是明天了吧。”
尤利將杯子放在膝上,小聲說道。
“這麼忙我還突然跑來,真抱歉。你沒有生氣吧?”
“不會。不過,你是怎麼知道我家的?”我沒有告訴過他地址吧?
“我是請響子告訴我的。”
是學姐呀?為什麼?話說回來,他們已經這麼熟了嗎?
“呃、那個。我的吉他放在哪兒呢?”
“啊,還丟在玄關。我去拿來。”
我將吉他盒拿上來後,尤利打開琴盒取出裏麵的物品。
我屏住呼吸。
在日光燈下熊熊燃燒,Sunburst
color的Stratocaster。intage吉他。隻消一眼就能知道,我不可能認錯。這是真冬的吉他。
為什麼會在尤利手上?不,這把Stratocaster原本就是尤利的。
“這是真冬放在我這兒的,不是我去要回來的喔。”
我倏地抬起頭來。真冬不是說吉他被幹燒蝦仁拿走了嗎?為什麼會在尤利手上?她說了謊?為什麼?
尤利將Stratocaster緊抱在胸前,再次坐回床上。
“……真冬改變了入院的預定行程,大概有一年都不能回來了。”
“嗯,我聽說了。”
也知道這是真冬自己的決定。
“然後,她會去讀那邊的學校。”
“……嗯。”
是嗎?也對。因為她已經從我們學校退學了。真冬已經決定要在海的另一頭生活,在沒有我的國家生活了。
“你聽說她要去哪間醫院了嗎?”
“咦?沒有。”就算知道了也無濟於事。
“聽說是在加州,以運動醫學聞名的大學醫院。”
運動醫學?
“所以說。”尤利緊握Stratocaster的琴頸,似乎很痛苦的歎了口氣。“都是我沒有教她正確的彈法,因為勉強的彈法,真冬才會傷到手腕。據說也有許多音樂家會去那間醫院。”
“所以要在那裏做複健上讓自己能夠再度彈琴吧?”
“也有不少吉他手會去那裏。我認識好幾個人喔。”
我愣愣地看著尤利的臉。
“真冬的手指與手腕的力量都很弱,又學了錯誤的彈法。所以得從頭開始做正確的訓練,為了能夠再次彈琴以及吉他——所以才要花上一年。”
以及、吉他?
為什麼?我無法呼吸。
真冬不是放棄吉他了嗎?不,可是,Stratocaster還在這裏。
feketerigo、的百分之七十五也還在。
“她果然沒有告訴直巳。”
尤利的聲音仿佛快要哭出來似的。
“我問過真冬,問她為什麼要對直巳保密,就這樣離開。”
我站起身逼問尤利。
“真冬說什麼?她怎麼說?”
自己去問不就得了?你這沒用的家夥。這樣的聲音在我腦海一隅沉痛地回響。
“她不肯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因為真冬明明那麼喜歡直巳。明明隻要兩個月就能回來了,到時就能繼續跟直巳在一起,那樣不就好了嗎?但真冬她……”
泫然欲泣的尤利緊緊抱住Stratocaster。我癱坐在地板上。
為什麼呢?現在,這一瞬間,真冬的想法清楚地傳達給我。隻是取回鋼琴,回到我身邊還不夠。因為真冬也是feketerigo、的四分之一,她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歡那個樂團。
即使有難以想像的長久時日得分隔兩地。
還是必須取回羽翼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