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中朝邊境的鴨綠江畔發生槍擊命案,三名丹東的中國籍走私者,死於朝鮮邊防軍人槍下。中國新興的社交網絡將槍擊事件迅速傳播和放大。槍聲被解讀為傳統的中朝友誼不複存在。事實上,槍擊事件發生在一個隱蔽的邊境小島,源於走私者和軍人間的利益糾紛,在任何一條邊境線都很常見,政治並不是主因。這起意外事件揭開了邊境地區長期存在的地下貿易的一角。
槍擊事件幾天後,我從北京來到丹東。丹東是中國最大的邊境城市。中朝之間有1400公裏邊境線。從丹東出發,沿鴨綠江而上,這裏風光迷人。中國一側的地平線是燈紅酒綠的現代化建築,對岸空曠陳舊籠罩在迷霧中。
我一直對朝鮮抱有濃厚興趣。我的童年,還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初期,物質並不如現在豐富,中朝關係也處於傳統蜜月期,經常在電視裏看到中朝領導人互訪時親密擁抱的新聞畫麵,聽到“兄弟般的中朝人民”及“鮮血凝成的友誼”,最喜歡的朝鮮電視劇是《無名英雄》,主人公流露出朝鮮民族的深沉和優雅讓人難忘。有一年金日成訪問了我的家鄉濟南,他站在著名的黑虎泉邊,讚美說,濟南真是一座水上樂園。這個畫麵和金日成脖梗上的肉質瘤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在我成年後,中國熱情地擁抱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久,中朝親密關係因為中韓建交陷入低穀。我曾經認識一個東北的朝鮮族女孩,她的父親就是做韓國勞務輸出中介服務,中國人對於地理更近的朝鮮反而變得陌生。在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政權垮掉後,賴以維係朝鮮經濟的援助體係也解體了,金正日繼承了金日成的統治權,朝鮮選擇了一條先軍政治路線,強化了對外界的信息屏蔽,從此外界很難再看清這個國家的真相。
邊境商人
那一次經人引介,我認識了47歲的丹東商人張先生。張是以對朝貿易著稱的偉民公司的副總經理。他做過餐飲、房地產、保險,具有生意人的精明,口頭語是“不差事”。丹東方言裏,“不差事”蘊含著會辦事、有門路的意思。
張的辦公室位於丹東地段最好的濱江路,一座黃色小樓的三層,鴨綠江一覽無遺。寬大的落地玻璃前,一架80倍望遠鏡正對朝鮮新義州。透過望遠鏡,對麵衣著暗淡的百姓、土黃色軍服的人民軍戰士、藍色工服的船員、鮮紅的朝文標語,在鏡頭裏緩緩劃過,恰似重溫一幕老電影。
早上,張先生駕一輛黑色奧迪帶我沿江而上。鴨綠江在身邊流淌。兩岸相距不過千米。對岸新義州靜謐空曠,綠樹掩映,和丹東這邊的高樓大廈形成鮮明對比。
奧迪車駛過中朝友誼大橋,他指給我看泊在江中的幾條挖沙船。
船頭紅旗上,中朝兩種文字寫著“偉民”。鴨綠江是兩國界河,也是一條充滿商機的運河。鴨綠江上至少聚集了6家挖沙企業,競爭激烈。張先生的公司則取得了從大橋往上遊40公裏的範圍內,臨近朝鮮一側島嶼的沙石采挖權。
偉民公司董事長周偉,是當年東北抗聯領導人周保中的女兒。周保中曾經和金日成並肩作戰。周偉小時候曾和金正日一起學習。周偉退休後開辦了這個主要開展對朝貿易的投資公司。總經理蔡先生說,偉民公司在朝鮮投資了幾座鉬礦山,朝鮮領導人曾親臨視察。
中國需要大量的礦產滿足經濟發展需要,而朝鮮需要從中國獲取維持民生穩定的糧食和石油。“中方有資金技術,朝方有資源,幾乎是目前中方企業和朝鮮合作的主要方式。”蔡先生說。
他們和朝鮮人挖沙生意的合作方式是,中方出船出人,每采1立方米沙子,對口單位朝鮮的新元商社,收取中方1美元資源費,另外,每月需支付汽油若幹。
但是在上個月,這個在張先生看來千載難逢的挖沙生意被叫停。原因是在丹東最美麗的鴨綠江邊,運沙車、挖沙船被認為汙染嚴重、大煞江景。遂被新任丹東領導要求停工。張先生痛惜不已:每停工一天,意味著至少虧損6萬元。而沙子賣不出去,就拿不到每天大約2000美金的資源費,合作的朝鮮商社也多次指責張辦事不力。
另一位丹東商人吳先生和朝鮮做生意20多年。1996年,他和朝鮮一家商社合作,打算在平壤投資冷飲加工。他說:“我經過考察,發現當時平壤沒有冷飲機,他們做冷飲都是用水瓢兌好水和糖,然後放到冰櫃凍好了,一格格取出來賣。”對方選址,中方投設備,先後投了60萬元,包括一部小貨車。但是,吳先生把機器設備運過去了,對方把技術也學會了,眼看可以投產了,就沒了下文。吳先生一開始去的時候,受到了頓頓四菜一湯高規格接待,但是“到後來見麵裝不認識。氣得我拽住對方的衣領子要打,那也不認”。60萬元投資最後打了水漂。
後來他隻敢做服裝加工。接到歐美或者日本韓國的訂單,發到朝鮮加工。隻有加工產品回來才結算美金,以此規避風險。他的辦公室裏,擺放著朝鮮國旗、上下集的《金正日傳》,牆上是朝鮮掛曆。他說:“從我的角度觀察,和朝鮮做貿易,受國際局勢影響太大。比如化工原料、能製造武器的材料,都不讓過境。糧食要憑許可證。大的合作趨勢,還是利用朝鮮的資源,比如礦業、水產品、藥材。但是,朝鮮資源性的東西也是有限的,他們也開始控製,主要是金礦,高品位的很多不讓過來,以前木材過來很多,現在幾乎沒有了。水產品也在限製。”
中國邊境商人希望深入鄰國開疆拓土,往往受到一些非商業因素牽製。遼寧社會科學院的朝鮮問題研究者呂超認為:目前中朝雙方互利合作規模不大,中方企業效益普遍不佳。
在丹東,說起和偉大鄰邦的生意經,中國商人們仍然顧左右而言他。位於火車站附近的一間外貿公司裏,商人王先生陷在黑色真皮沙發裏,輕聲說:“可以說,和朝鮮的生意一般人根本做不了。必須和政府或者軍隊的個人擁有非常良好的私人關係。”
王先生稱,幾乎所有的邊境商人在最初都曾經有過走麥城的經曆。現在他已經恢複了元氣,秘訣是低調和不足為外人道的遊戲規則。這天下午,有三撥朝鮮客人光顧了他位於丹東火車站附近的辦公室。王先生的身後,是朝鮮工人用刺繡為他製作的“四虎圖”,他有點炫耀地說:“某種意義上,他們公司現在就是朝鮮在中國的一個招商窗口。”
我和王先生交談的工夫,他不斷接到電話,他的女翻譯把傳真送到他的辦公桌上。朝鮮的商社要求王先生引進包括水泥廠、鎖具在內的中方投資。朝鮮落後的基礎設施製約了經濟的發展。王先生說,他正計劃到新義州視察,“新領導人正展開前所未有的開放計劃,朝鮮計劃每個州都要設立一個經濟開發區”。聽起來這的確很驚人。
王先生和我坐在沙發上談了一回朝鮮,急切顯露出商人本色。“我是生意人,讓我們來談點實際的吧。我們能不能合作做點事情?”王先生正在涉足方興未艾的朝鮮藝術品買賣。萬壽台創作社精英畫家的作品,標價5000到1萬元人民幣,通過邊境源源不斷流入到中國,等待富裕的買家。他從桌子後掏出一卷隨隨便便捆著的畫紙,在地上鋪好5張朝鮮油畫,風格是典型的蘇聯學院派。王先生希望我能為這些朝鮮畫家寫點宣傳文章,尋找潛在的買家。我對掮客角色不感興趣,倒是對迫切進入市場經濟的社會主義功勳畫家更感興趣,我希望和他代理的朝鮮畫家麵談。王先生表示對功勳畫家的活動具有決定影響的人物,一位朝鮮的商社代表,此刻就坐在隔壁。王從沙發起身到隔壁房間“請示”,很快,他回來告訴我。“完全可以,但不可以拍照。”他承諾會帶著朝鮮畫家和我見麵。我離開時,看到王所說的那位代表,身著一件紅白相間的T恤,坐在隔壁辦公室的黑色長桌後麵,獨自抽煙。見到我,朝鮮人把頭朝牆別了過去。
我在中朝邊境見到了市場經濟具有戲劇性的一麵,一邊是世界最大的市場中國,一邊是最封閉的鄰國,外界越是孤立朝鮮,邊境線的生意就越重要。這條漫長的邊境線對維持朝鮮的運轉發揮了堪稱決定性的作用。
午後,在中國圖們市和朝鮮南陽市相連的中朝大橋口岸,我和一個穿便服的邊防戰士聊天,看到一個消瘦的身著運動短褲的中年朝鮮男子,走過大橋,徑直走到中國邊防,通過入境大廳,消失在圖們的街巷。每天都有大量朝鮮人從各個口岸進入中國,他們進來時兩手空空,回去的時候,帶去大量的中國物資,進入了朝鮮的農貿市場和所謂“黑市”。市場的信息不可避免由邊境向朝鮮的內部傳遞。商業成果被用來養活軍民,即便最困難的年景,國家也沒有陷入混亂,同時倒逼了市場的鬆動。
走私者
跟商人們甜蜜的苦惱相比,48歲的於先生的生活單調且危險。於先生的臉上掛著職業漁民的風霜。他是一名在中朝邊境覓食的走私者。他家住鴨綠江下遊的江海彙合口,丹東開發區浪頭鎮北安民村。四間大瓦房幹淨敞亮,看得出日子過得不錯。6月13日晚,他接到老板電話:明天出海和高麗做趟生意。當地人一直習慣稱呼對岸的朝鮮人為“高麗”。於澤銘早早睡下。次日一早,他趕到東港附近的碼頭時,還不到清早6點。750馬力的摩托艇上,米、麵、油,整整一噸貨已經裝載完畢。
於澤銘隻是這條快艇的艇長,負責駕駛。他的收入取決於每單生意的盈利,還有老板給的獎金。實際上,艇老板也不是真正的老板,上麵還有一個大老板,是個南方人。
艇長於澤銘在江上玩了幾十年。他懂得看清潮水的方向,判斷起錨時間。一小時之後,這條最快時速達到80公裏的快艇,將進入朝鮮一側海域。朝鮮客戶在那裏等著他們。
按照上一次朝鮮客戶列出的清單,老板準備了滿滿一條艇的貨,用這些對岸急需的物資,換回一二噸丹東市場搶手的時令海鮮:蟹子、海螺、黃蜆子。次日淩晨,這些海貨就會出現在丹東漁市上。
這是一次危險的出海。丹東允許開展小額邊境水上貿易,但是劃定了嚴格的區域和管理辦法。私人被禁止擁有大馬力摩托艇。像於澤銘這樣的越境貿易、捕撈,船隻沒有完備的手續證件,被定性為“走私”。而漁民習慣稱之為“邊貿”。
這樣的“邊貿”要在海上呆足一天,在下一個潮水到來的時候,回到中國海域。為了躲避中國邊防巡邏,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才回到浪頭鎮一側。於澤銘樂觀估計“這一趟能賺個六七萬”。
走私者掙的錢有時是拿命換來的。2010年6月3日深夜三名涉嫌越境貿易的丹東走私者三死一傷。很快,朝方做出回應,表示這是一起偶發事件,將嚴懲肇事者。
走私者於先生說,“為什麼死人?買賣發生爭吵很正常。短斤少兩都是常有的事,我們和高麗都互相被騙過。為此交易中發生爭執,甚至打鬥。當兵的有槍,就開槍了。我們出海的時候,被人用槍頂著頭的時候太多了。”
出事船隻的船主姓劉,家裏兄弟八個,因排行第二,大家稱之為劉老二。劉老二養了3條玻璃鋼快艇,和朝鮮走私者換銅已有20年曆史。
這次,劉老二的船有4個人,其中包括一個翻譯。當晚和朝鮮走私者約定到對岸收銅。艇是從浪頭港附近開過去的。後來我找到這裏,發現港口附近有個沙場,岸邊還泊著幾條大船,一條邊防巡邏道通往沿江公路。當地人稱,“邊貿”拉回的貨,都是經這條土路上岸的。
知情人說,當晚,劉老二的快艇行至對岸朝鮮黃金坪附近小島,漁民稱之為“五道岔子”。雙方不是第一次交易。交易的物品有銅,也可能包括幾件朝鮮李朝的古董。中間發生激烈爭執,幾名中國人隨後上船企圖逃走。朝鮮軍人向幾名中國人乘坐的船隻開槍射擊,導致3死1傷的結果。
事後,劉老二向死者家庭每人支付了26萬元。走私者說,“去年老劉家出了兩次事。一次是這邊人喝多了,和高麗做生意的時候吵起來了,拿東西打人,讓高麗掃了一梭子,死了3個人。另一場是換銅的時候船被海裏的冰撞漏了,三個人遊泳到對岸被凍死了。去年他們一共死了6個。加上今年3個,一共9個”。
於先生說:“昨天(6月14日)也差點開槍。我看到高麗艇在紅山島抓了好幾條中國艇。東港劉軍的艇被抓住了,最後聽說給了6萬元錢的貨,才把艇贖回來。”
為了平息邊境商業活動引發的糾紛,雙方在敏感海域建立起商業規則:朝鮮人默許某些中國商人建立一片特許海域,中國公司付給朝鮮軍人錢,朝鮮人保護他們的捕撈特權,外來漁船需要繳納“傍艇費”。如果沒有“傍艇”,就會遭到武力驅逐。
2013年5月,一艘大連漁船被朝鮮軍人劫持,向船主索要60萬元人民幣贖金,並且要求把賬戶打到一個丹東賬戶。這起事件在中國網絡上迅速傳播。據稱,這家和朝鮮軍人有合作的丹東公司,要求凡是到敏感海域捕魚的中國船隻都繳納“傍艇費”。在大連船主通過社交網絡QQ呼救引發中國外交部門介入後,朝鮮釋放了22名船員。但此事最終不了了之。
我認識了丹東當地漁民欒武。51歲的欒武左胳膊上有一個槍眼。欒武說,2003年6月,他隨船到朝鮮海域易貨,“我們開到了高麗的心髒海域,在嘎島那邊,裏麵貨多,偷偷進去,被發現了,對方就想搶艇。我們跑了沒被抓住,他們追不上,我們的艇快。當時我們6個人。對方掃了一梭子,是54步槍,艇就開走了。我們的朝鮮翻譯還被扣在對方船上,跳水了,被對方救上來,後來放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