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開往平壤的火車(2 / 3)

欒武的胳膊被打斷,留下了一個窟窿。他自認倒黴。“到人家的地方去,就屬於越境。也沒有‘傍艇’,開槍很正常。”後來他一直告到省裏,船主才賠了他1.8萬元。

欒武的弟弟欒久也跑“邊貿”,2003年和對岸在海上交易,等到兩隻船剛固定綁在一起,斜刺裏又衝出一隻朝鮮船,什麼標誌也沒有,上來就打,用4棱的木棍打得欒久頭破血流,嘴被打成了3瓣,胳膊、腿全部骨折。然後把貨物搶劫一空,船上值錢的機器零件全部拆走,用衣服蒙住頭塞進船艙,想殺人滅口。結果欒久在海上漂流了3天3夜,僥幸被其他漁船搭救。

欒武說,“什麼情況最危險?一般情況下,我正常搞‘邊貿’搞了一年,什麼摩擦沒有,最後幾下買賣,對方使壞心眼子,他們不想幹了,就讓你下次帶多少多少東西,最後搶你一下。這種情況最容易出事。”

46歲的欒久“使喚船”20年,從5次大事故中逃生,最終仍沒能逃脫死神的召喚。

2009年8月22日晚,欒久幫本村一萬姓艇主出海,到朝鮮做“邊貿”。快艇剛出港,在鴨綠江與從朝鮮一側回來的另一艘快艇相撞。4人遇難。事後艇主隻承認是船隻“空載漂走擱淺”,否認出海走私導致事故。

欒久的兒子、23歲的欒洋向我描述當時的慘狀:“艇長眉毛之上都被螺旋槳削沒了,朝鮮翻譯肚子上豁開了一道口,我父親坐在船尾直接飛入水中,溺水而亡。”

因為和船老板的賠償談不攏,欒久的屍體在殯儀館裏存放了數年,一直未能入殮。

2013年8月,我再次來到中朝邊境,發現邊境線上的地下貿易變得更大膽。

長白縣的一個雨夜,當地一個著名的走私地段,鴨綠江上漂浮著橡皮圈,這是一場進行中的走私活動,貨物從對岸拉到這邊隻要數十秒。最近的界河隻有50米,趟河過去也花不了2分鍾。一名走私者告訴我,前一天晚上,他剛剛協助買家拉了一車朝鮮的“錦繡江山”香煙和英國“黑貓”香煙。走私來的朝鮮香煙充斥著邊境市場。走私者說,“有的也可能在橡皮圈裏捆紮香煙的油布包裏藏有冰毒”。

另外一個邊境小鎮,一名精通朝鮮語的漢族生意人說,“前幾年,先是走私銅,後來又走私鐵,現在銅已經很少了,我估計邊境那邊的銅基本都倒騰到中國來了。現在又有冰毒”。

第二天在江邊,我看到對岸三個人民軍戰士脫了長褲,隻穿了紅色和藍色的三角內褲在江中捕魚,他們全神貫注捉魚對我的存在熟視無睹。一個年輕的中國女性走近和我嘮嗑,邀請我晚上到對岸的惠山走一趟,她告訴我過境隻需要給朝鮮軍人一包長白山香煙。

她的丈夫常年和對岸的朝鮮商人做生意。她說:“去嗎?還可以在那裏的藥店買到冰毒哦。”

在朝鮮陷入孤立之後,邊境的灰色生意更加興旺。朝鮮人用銅或者海產品,來換取急需的汽油和糧食,它至少部分緩解了物質匱乏,幫助度過內外交困的歲月。

延邊的一名朝鮮研究者稱,“中國製造”的商品目前在朝鮮人生活中的比例在80%以上。在延邊的一所知名大學,身為朝鮮族的金教授說,朝鮮90年代發生的饑荒,配給製度失效,邊境走私猖獗,黑市蜂起,帶來的一個結果是,把市場固定下來。金教授從口袋裏掏出韓國香煙點燃,說:“朝鮮必須依賴市場,人家現在是全民皆商,這股勢頭已經無法阻止了。”

進入朝鮮

我在丹東停留了兩個多星期,等待進入朝鮮的簽證。丹東是一座充滿金錢欲望的新興城市。致力於記錄沿海漁村消失的大連環保工作者徐微微說,過去丹東隻是一個漁村,因為沿海環境汙染、過度捕撈,快速城市化,漁民隻有遠赴外海,才有了大連漁船闖入丹東商人和朝鮮人合作漁場的離奇遭遇。

幾天後,我拿到了“朝鮮4日遊”簽證。丹東國旅旁邊,就是朝鮮觀光社駐中國的辦事處。所有來自中國的旅遊簽證,都經由這裏簽發。緊閉的門裏,走出一個穿著拖鞋的胖大男子,左胸口的金日成像章,明白地透露了朝鮮人的身份。丹東的出租司機聲稱可以在人群中快速辨認出朝鮮人:他們一般兩人同行,戴著領導人的像章。

第一次我去丹東見到的朝鮮人都別著一個頭像的領袖像章,要麼是金日成,要麼是金正日。2013年第二次去的時候,發現朝鮮人別著一枚金日成父子兩人一起的像章,麵積擴大了一倍。在和中國人打交道的時候,他們被允許摘去像章——邊境燈紅酒綠的資本主義生活的確對主體思想是個冒犯。

1966年英國世界杯上,在朝鮮男足放倒了意大利隊之後,英國媒體用“紅蚊子”稱呼神秘的朝鮮人。“紅蚊子”的綽號今天依然十分形象。你弄不清楚他們平時在做什麼,忽略他們的代價就是,被蚊子狠叮一口。

問東問西的我,引起了丹東國旅的王小姐的懷疑,她嚴肅地看著我說:“記者是不允許進入朝鮮的。”我說:“要是記者去了怎麼辦?”王小姐說:“那就把他關起來。”“關到哪裏?”“關到住的賓館,專人看著,不讓你出去,直到其他人結束旅行,再送回中國。”

王小姐的話讓我有點擔心。朝鮮真有這麼可怕嗎?於是我隱瞞了身份,在申請表上填上“自由職業”。我猜朝鮮人可能不清楚“自由職業”是什麼。就像我小時,市場經濟沒有到來的時候,否認失業現象的存在,“自由職業者”被稱為“待業青年”,往往跟不務正業和“二流子”聯係起來。

火車開動。團裏有幾對老夫妻,還有丹東一家學院的公費旅行團,居然還有三個西方人:54歲的愛爾蘭人Tim,32歲的奧地利人Thomas,23歲的澳大利亞人Dominic。每年大概有3萬人進入朝鮮旅行,其中絕大部分是中國人。朝鮮邊境也許是世界最難跨越的。

火車穿過鴨綠江上的中朝友誼大橋,不到半小時就進入了對岸朝鮮新義州。朝鮮曾經打算把新義州建成特區,甚至宣布在新義州實行三權分立。荷蘭籍中國人楊斌被任命為首任特首。隨著楊斌被捕入獄,這個看起來有點瘋狂的計劃告吹了。

新義州火車站的整體設施顯得老舊,隻有領袖的語錄牆沒有瑕疵。我們要在車站等3小時,然後換乘朝鮮的火車去平壤。陸續進來6名身著灰色和土黃色製服的朝鮮邊防士官,檢查護照,用探測器檢查包裹。他們神情嚴肅,讓人望而生畏。特別是有一個胖子,戴著厚厚的大蓋帽,很有派頭。

來自朝鮮的導遊姓金,功勳導遊,身板瘦而結實,說一口帶有蘇北口音的漢語,“我一共有3個漢語老師,他們是誌願軍,其中一個老師是江蘇的。我在朝鮮學習了7年漢語,從沒有去過中國。”

他雖然從沒有離開朝鮮,但是對於中國正在發生的事情,比許多中國人還熟悉。外界對朝鮮的看法,他也十分了解。

之前在網上看了不少朝鮮遊記,很多以獵奇和道聽途說為主。中國人到了朝鮮多少有點暴發戶的感覺,有點五十步笑百步。但是不遠的時間之前,中國同樣一窮二白,思想禁錮程度更甚。現在也還沒有徹底擺脫曆史負資產。

在新義州,我見到有的朝鮮女性戴著項鏈和戒指,挎著男人的胳膊,打扮相當入時。整體上,平壤之外,朝鮮人的裝扮有點單調。士兵多數都穿一種黃色帆布鞋麵,黑色橡膠鞋幫的膠鞋。更多的百姓則穿一種藍色白幫的平底布鞋,男女樣式一致。

在新義州等待了3小時。中國人被要求待在候車廳,和朝鮮旅客隔開。候車室有一個旅遊產品櫃台是針對中國遊客的。售貨員是一個豐滿的朝鮮女人,漢語是自學的。我在她這裏買了一本中文版的《今日朝鮮》,語言風格類似20年前看過的《人民畫報》。裏麵有篇文章把我吸引住了。《朝鮮足球隊衝入世界杯是必然的》寫道:偉大領導人金正日對足球非常重視,曾經多次視察足球場館。和朝鮮人談論足球是打開話題的一個好辦法。我和金導遊還有售貨員聊起了世界杯上朝鮮0比7慘敗給葡萄牙這場比賽,朝鮮也向國內直播了賽事。朝鮮人毫不掩飾懊惱,“踢得太差了!”

我和Thomas溜出候車室來到月台,圍牆外麵就是熱鬧的火車站廣場。人很多。紮紅領巾、白衣藍褲的少年騎著自行車快速穿過,婦女和老人在走動,一個男人運送“鴨綠江啤酒”到一間小屋。很多朝鮮旅客都提著從中國采購的商品等火車到來。廣場隨處可見戴著直筒戰鬥帽的挎槍軍人。天氣很熱,但是他們穿著看起來很厚的兩件套軍裝。

廣場左側一個像是售貨亭的地方,發生了一場爭鬥。一個青年男子,不斷用手推搡一個瘦小的老太太,有個勸架的中年女人參與進來,男子嫌她多管閑事,狠狠地朝女人屁股踹了一腳,女人拍拍褲子上的塵土溜掉了。

我被這場爭吵吸引。廣場上的人們也發現了我們,特別是Thomas西方人的麵孔,引來了朝鮮人的指點。一名車站女工作人員跑出來,把我們趕回候車室。

火車,慢開

火車將要出發的時候,大批朝鮮旅客湧入了站台。很多人手裏拎著從中國采購的大包小包的商品。有些女人背著很沉很大的包裹。期間大量的軍人也出現在站台上。

下午一點,火車啟動。我們被安置在最後一節車廂,通往其他車廂的門鎖住了,無法接觸到朝鮮旅客。但是在這節車廂前麵坐了幾名朝鮮乘客,看起來他們衣著挺括,像是一些幹部。他們對中國人不太喜歡,我中間有幾次借著去上廁所,經過他們跟前。他們看見我很不高興地把頭扭向窗外。

新義州到平壤220公裏,在中國,坐動車用不了2小時。而朝鮮,要走6小時。直到下午7點才到平壤。

沿途,車站、鄉村、田間,都有大批身背武器的軍人出現。在一些路口,扛槍士兵在檢查路人身份。

火車上看,朝鮮的風光十分美麗。後來去的妙香山、板門店,同樣很美。視野所及,沒有很高的山丘。所到之處,幾乎每塊田地都種植了水稻和高粱,連田壟都栽滿了秧苗。對糧食的渴求由此可見。聯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協調廳2013年的最新數據顯示,朝鮮的人道主義狀況和往年相比略有改善,但國際社會需要持續為該國提供援助。朝鮮2462萬人口中,有1600萬人處於口糧無保障的狀態,其中240萬人需要定期獲得糧食援助。朝鮮兒童慢性營養不良率高達27.9%,急性營養不良率為4%,大約三成的婦女和兒童都存在貧血的情況。

這裏的機械化程度很低。因為是手工,秧苗明顯不規整。在朝鮮的三天,我隻在開城見過一台插秧機。田地勞作的基本全是人力,主要是婦女和孩子。導遊講,有些地區也搞類似聯產承包,家庭或親友組成一個組耕種,交給國家糧食後,剩餘部分可自行處置。但據觀察,尚不能完全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

多次來過朝鮮的朱先生講,別看田壟都種滿了作物,但因缺少化肥,一畝隻有一二百公斤的產量。在中國,一畝水稻產量多的可接近1000公斤。

每一次我都遇見緬懷昔日時光的中國人。坐在我對麵的來自深圳的張先生,是很有幽默感的商人。他是帶著欣賞的心情看待朝鮮的一切。看到農民在田間辛苦插秧,他讚美,“多麼好的田園風光,這正是我向往的,完全沒有工業化的喧囂。”看到公路上幾乎沒有汽車,他讚美,“多好。完全沒有尾氣,多環保。在深圳每天都堵車,吸進的尾氣相當於一口氣抽了10根香煙。”他抽了一口煙說。

朱先生和張先生代表了目前中國人看待朝鮮的兩個側麵。一種人喜歡挑毛病和嘲弄,更極端地喜歡妖魔化,把朝鮮發生的一切都解讀成負麵的。但是他們忘記中國不遠的昨天也是這樣。而另一些人如張先生,認為朝鮮才是理想社會,最好一成不變才好,但是忽略了朝鮮人民有改善和創造美好生活的願望和能力。

我們被安排入住平壤羊角島飯店。47層的羊角島飯店,是平壤不多的涉外賓館之一。它建在大同江邊的羊角島上,隻有一條路通往外界。除了統一行動,我們不允許自由出行。

晚飯後,來自丹東一所學院的一行6人,想進入平壤逛逛。剛離開飯店300米,在路口就被一個無法確定身份的朝鮮人攔住,對方用漢語說“回去回去”。

導遊再三囑咐:“不準到羊角島飯店外麵去。會出麻煩的。”我斷定這有點危言聳聽。他們也許隻是不希望外國人看到朝鮮真實的一麵罷了。這裏有太多的“不可以”。接下來我們被不斷告知:不可以從車裏往外拍照,不可以拍攝軍人,不可以拍攝老百姓,不可以拍攝領袖像的半身像而要拍全身,不可以拍髒亂差。

我問:“這也不能那也不能,你告訴我,還能拍什麼?”

導遊說:“除了不能拍的,其他的你盡可以隨便拍。”

“如果我不小心拍攝了怎麼辦?”我問。“輕者刪除並罰款,重者直接送回中國。”中方導遊說。她告訴我,曾有一中國遊客,偷拍了一張軍人衣著髒兮兮的照片,罰款5000元,導遊寫悔過書。經濟製裁對中國人最有威懾力,朝鮮人顯然對此也有體會。於是,大家都不敢拍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