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曾經不斷讚美朝鮮的張先生,也開始抱怨受到了限製。我問:“你不是說這裏是理想社會嗎?”他憤怒地說“都一樣!”開始他讚美火車外的風景充滿了希望,後來他又說風景千篇一律又有點“絕望”。
一早,導遊帶我們去給金日成銅像獻花。銅像23米高,用70噸黃銅打造。“本來還要建更高,但是我們的偉大領袖不同意。”導遊說。
朝鮮人對已故金日成主席的崇敬看起來是發自內心的。我看到經過的平壤市民,都會自覺多繞個彎,到銅像前鞠一躬再去上班。
平壤,就是平坦的土壤之意。除了汽車稀少,和任何一個國際大城市看上去都沒有兩樣。大同江兩側,有密集的高層樓群。大部分建築物沒有外立麵裝修,也沒用塗料,隻是水泥砌牆。紀念堂和一些重要場所好一些。最顯眼的還是大同江邊170米的主體思想塔,在電力短缺的夜晚也總是亮著。
平壤人的打扮都很整齊,舉止有禮。男人一般穿灰色和黑色的短袖製服、黑色皮鞋,喜歡背黑色皮包。女人多數穿西式套裙、高跟鞋,化淡妝。有天下午,在少年宮看演出的時候,我甚至看到一個初三女生也穿高跟皮鞋。我通過導遊問她學校允許嗎?她反問:“為什麼不呢?你們難道不讓穿嗎?”我說,穿高跟鞋也許對發育不利。我上學的時候學校的女生是不允許穿的,但是現在啥樣我就不知道了。
我們無法隨便到任何一個朝鮮人家中去。“去家中參觀,要提前一天向外交部申請。”導遊告訴我。他說,“我們有很好的風景和資源,其實可以讓更多的人進來。但是我們不這麼做,都進來把蒼蠅、蚊子都帶進來了。我們腦子就亂掉了,就不好了”。
羊角島飯店是一個中國人紮堆的地方,還是平壤乃至朝鮮唯一的紅燈區。地下一層有一個桑拿洗浴。當晚我去觀察了一下。消費以歐元計算。最便宜的頭部按摩,45分鍾要25歐元,看場子的中國人說,現在小姐在丹東還沒下來,隻能洗浴。
在中國許多城市的酒店,沒有色情業反倒是稀罕的。朝鮮把羊角島辟為接待中國人的特區,準許色情業存在,在我看來有點諷刺的味道。
桑拿區旁還有一個賭場,賭場老板和經理都來自澳門。20名左右的員工,全來自丹東。賭場有3張21點賭台,門可羅雀。一個在賭場上班的丹東小夥子告訴我,賭場4年來一直沒有實現盈利。因為生意清閑,每晚都能看到賭場的林經理,在院子裏快走健身,不知是消磨時光還是發泄怨氣。
無論桑拿還是賭場,朝鮮人均禁止入內。一名朝鮮保安坐在樓梯旁24小時看守。
朝鮮人顯示出很強的服從性和紀律性。6月25日,平壤10萬群眾在金日成廣場舉行反美集會,紀念朝鮮戰爭爆發60周年。當時我就在附近參觀,也聽到了不遠處擴音喇叭傳來的高亢宣言,但是直到晚上看鳳凰衛視,才知道10萬人聚會就在身邊。後來到了金日成廣場,發現10萬人走後,地麵幹幹淨淨,沒有絲毫大型集會的印記。
夜探平壤
白天的朝鮮就像一個夢。在萬景台少年宮,朝鮮兒童顯示了高超的藝術才能。民族音樂伴奏下,一個不過10歲的女孩像著了魔一樣旋轉,轉了大概40圈。當以為她要歇歇的時候,她居然又旋轉了40多圈。全場觀眾的喝彩聲和掌聲幾乎要把劇場屋頂掀掉。一個男孩深情地演唱《祖國》,歌聲讓人怦然心動感動不已。讓我回憶起小時候那種久違的集體主義氛圍。那段單純的時光,曾經如此真實地在我身上發生過。我們相信明天,相信共產主義理想一定能實現,相信鮮血凝成的中朝友誼千秋萬代。但當時間飛逝,過去的一切宛若夢境。
對顯示集體力量的團體操,朝鮮人尤為鍾情。每年8月的阿裏郎演出彙集了10萬演員參與,為世界之最。除了中國,也許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在這方麵比得過朝鮮。
這一天,我們在妙香山參觀了朝鮮領導人金日成和金正日的國寶館。總計7萬多平方米類似迷宮的兩座龐大建築裏,收藏了178個國家贈送給金氏父子的22萬件國寶和禮物。兩名荷槍實彈的士兵站在大門口一動不動,仿佛蠟像。
導遊說,一天看8小時的話,參觀完所有的藏品需要一年半。僅看完中國贈送的禮品就要花一天的時間。
在眾多的禮物中,印度尼西亞的蘇加諾贈給金日成的鱷魚木雕,十分有趣:鱷魚手捧酒杯半跪著媚笑。朝鮮人是這麼解說的:鱷魚這麼凶惡的動物,在我們偉大領袖麵前,也跪下了,變得聽話和老實了。
中間有個環節參觀金日成蠟像。在一間單獨的大廳,萬花叢中,金日成身著西裝,含笑揮手。這個蠟像完全按照真人尺寸製作,由中國贈送。解說員嚴肅地帶領大家站成兩排,所有人都要整理衣服,不準說話,然後一個一個進去。導遊說:“向我們的偉大領袖金日成鞠躬。”大家一起朝蠟像致敬。金正日去世後,蠟像增加為兩個。
在板門店分界線,見到了近在咫尺的的朝鮮和韓國士兵,處於對峙狀態。韓國士兵很酷,戴著摩托車手一樣的鋼盔,穿著有型,戰鬥靴,半截吊褲,雙拳緊握,隻露出一半身軀朝朝鮮這邊張望。
根據協議,非軍事區,不準許出現重武器,所以隻看到佩戴手槍的士兵。一個朝鮮士兵悄悄對我說“旦白(香煙)。”我給了他三根香煙,他似乎還不太滿意,很不情願和我合影。
有時候冒險很有必要。我很想見到一個不一樣的朝鮮。我到了朝鮮,如果再來一段冒險,就更有炫耀的資本了。
雖然導遊天天警告,但是在第2天、第3天,連續兩天晚上,我還是順利走出了羊角島飯店,到了平壤市區。前後加起來逛了差不多4個小時。見到了和白天不一樣的景象。
每一次我都約上深圳的張先生結伴,他不光幽默,也有冒險精神。第一天晚上8點半,我們從飯店門前花坪一側繞到路口,然後從一個小土坡走上了大路。羊角橋橫亙眼前。我們不明方向,先是往大橋左側走。我倆比經過的任何一個朝鮮人都胖,而且沒有像章。經過的朝鮮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審視我們。
天已經暗下來了。有2個士兵拿著手電在橋頭檢查路人的身份。我們故作鎮靜又折回來。張先生甚至開了一個不合時宜的玩笑:“他們不會一槍把我們幹掉,然後扔進大同江吧?”
這次我們走大橋右側,憑著白天印象一路走到了平壤火車站。路上很黑,因為沒有一盞路燈是亮的。隻有頭上的星光,還有住宅樓的燈光在閃爍。我想起了那幅著名的衛星照片:從太空看燈火輝煌的東亞版圖,隻有朝鮮的上空漆黑一片。很多行人拿著手電照明。騎自行車的都在前端安了一個探照燈,靠車輪轉動發光。更多的人踩著月光往家走。住家是有電的,但是從窗外看不見裏麵什麼樣。
離平壤火車站大概300米遠的地方,人行道邊有微弱的手電閃動,3個婦女蹲在樹叢邊,麵前擺放著3個小布包,我湊上去,發現是待售的兩摞煎雞蛋,還有一袋小饅頭。
另外一個婦女麵前放著3個類似長江七號外星人的毛絨玩具,標價100.但是不清楚是朝幣還是其他。
我湊過去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一個婦女發現了我,她們一起驚慌地拿起包跑掉了。
就在隔著3步遠的地方,黑暗中站著三個持槍的士兵,用手電朝麵前經過的行人身上照射,隨機檢查行人證件。我感覺手電光在我的腿上停留了一會兒。我和張先生盡可能鎮定地走過去,盡量裝得像一個朝鮮人那樣走路,簡單說,就是身體盡量不動,而隻是大力甩動兩隻胳膊,一二一,一二一。
事後,我批評了張先生。大腹便便的他有時像一個南方人那樣喜歡喋喋不休,他奇怪的語音往往引起路人的注意,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累,他總是說“咱們歇會兒吧”。
我們順利到了平壤火車站,隻有站前亮著6盞路燈。人比白天少許多。很多人蹲在馬路邊。不知是在等人還是等車。在車站對麵,我看到一個明顯是鄉下來的年輕女人,緊張地站在牆根,手裏拿著一捆大蔥等待買主。還有2個婦女在無聲地交換彼此手裏的物品。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黑市。顯然自由貿易仍然受到管製,但是人們偷偷在做。
回來的時候,我倆繞到一個住宅小區,這裏的道路有些坑窪。我們坐在人行道邊,一邊抽煙,一邊觀察經過的人們。晚上9點半的時候,還有很多成人和孩子在這裏經過。不遠處有一間亮著燈光的售貨亭,裏麵擺著啤酒和一些方便食品。中間,我們穿越了一條地下通道,在火車站前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有一個朝鮮軍人緊跟在身後,弄得我們很緊張,後來我們在江邊站了一會兒,讓那個軍人先走,確認不過是一個巧合才放心。離羊角島賓館不遠的草叢裏,有2個小女孩正打著手電聚精會神地撿草籽。我不知道撿草籽是作什麼的?拿來吃嗎?後來導遊說是用來種草坪的。我想湊上去看仔細,2個女孩被我嚇了一跳,飛快跑掉了。
回到賓館的時候,我和張先生汗濕衣背,擊掌相慶。張先生說:“這比白天的旅遊更過癮。”次日晚上9點,我倆又走到了火車站相反方向的大同江。出發前我給自己別了一枚朝鮮國旗像章,這樣猛看上去更像一個本地人。這次來回花了2個小時,甚至有時間坐在江邊抽了根煙。我看到一個平壤男子坐在江邊打手機。手機在平壤仍然屬於奢侈品,通話費是每月固定20元朝幣。湖南朱先生擁有一部朝鮮手機,花了1000多元,卡也是1000多元,同樣的手機,在中國隻需300元。但是這個號設置了限製,無法和朝鮮人通電話。往中國打長途每分鍾7美元。在我第二次去的時候,朝鮮已經有200萬手機用戶。
連續兩晚,在火車站附近,我都遇到了奇怪的景象:一些朝鮮男子站在黑暗的拐角,推著自行車,向我打招呼。我不懂他們的意思,憑直覺認為是黑車交易市場。中國也有。臨走時我問了一圈,有人同意我的看法,也有人說那是兌換貨幣的。還有一個羊角島飯店的朝鮮人告訴我,也許他們隻是想給你打個招呼。暗夜中那些黑瘦的朝鮮人究竟對我說些什麼?至今都是個謎。
3年間兩次去朝鮮,我發現這個“隱士之國”在發生著緩慢而積極的變化。第一次,手機、筆記本電腦、收音機、MP3、MP4,一切帶有輸出輸入功能的電子產品,一概不允許帶入朝鮮。當我第二次去的時候,手機可以帶進朝鮮了,隻是要在新義州火車站登記。聯通和移動在新義州有微弱信號,進入朝鮮內部信號完全消失。
當我第二次出發去偉大的鄰國,看到的景象實在讓我驚訝。早上9點,丹東火車站麵向朝鮮人的11個奢侈品櫃台,擠滿了胸口別著領袖像章的朝鮮人,櫃台擺滿蘭蔻香水、瑞士軍刀、新西蘭蜂蜜、各式洋酒。幹部們和商人在歸國前開始最後的血拚。一男士買了4瓶黑方和1瓶皇家禮炮,一女士購買了400多元的皮包。這種場麵最近一兩年剛剛出現,讓人想起富裕起來的中國遊客在巴黎免稅店裏血拚。通過邊境線上那些富有冒險精神的商業活動,已經培育出一個富裕階層,包括商社幹部、軍人,還有實際上的私人。我意識到,這條邊境線的商業活動發揮的巨大影響,不光實現了互通有無,還把市場的信息傳遞到對岸內部。
我更願意相信,推動社會前進的動力,正是來自這些邊緣人群為獲取幸福生活所付出的努力。中國如此,朝鮮也是這樣。無論是黑市裏沉默的朝鮮男女,還是浪頭舔血的走私者於先生,他們都沒有做錯什麼。那些悲劇是曆史長河中的一朵浪花,盡管代價驚人,但最終會換來幸福的。
回到丹東以後,我沒有等來王先生和功勳畫家的回複,謹慎的生意人總是瞻前顧後。我們相約下次再見。朝鮮著急銷售一切可以銷售的東西,以換取發展經濟需要的鈔票。從高麗人參到金日成郵票,從油畫到海螺。隻是不清楚,這是來自平壤的國家意誌,還是自發的市場力量。
對於朝鮮這樣一個神秘的國家,旅程總是顯得有點短。返回新義州的火車上,在定州停靠的時候,對麵一列開往平壤的擁擠列車上,一個漂亮的朝鮮女孩突然發現了站在車門透風的Thomas。威猛的Thomas一路上吸引了不少朝鮮女子的目光。女孩透過車窗用朝鮮話衝Thomas大喊。Thomas問我:“她在說什麼?”我隻能求助旁邊的導遊。導遊說:“她問老外從哪裏來?”我告訴了Thomas,Thomas大聲回答:“奧地利!”
女孩又大聲問。Thomas又問我:“她說什麼?”我再次問導遊。導遊說:“她問老外要去哪裏?”我告訴了Thomas,Thomas大聲回答:“北京!”
後來我想,這真是具有象征意味的一幕:一列國際列車,和一列朝鮮綠皮車,隔空喊話。他們試圖讓對方了解。但總是繞來繞去、陰差陽錯。
我清楚地看到,那個漂亮,開朗的朝鮮姑娘,試圖聽明白Thomas最後在說些什麼,但是太嘈雜,我想她根本沒法聽清楚。然後,兩列火車交錯而過,朝著相反的方向開走了。(部分當事人使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