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堰河(1)(1 / 3)

1.會合

——東方部的會台

團團的,團團的,我們坐在煙圈裏麵,

高音,低音,噪音,轉在桌邊,

溫和的,激烈的,爆炸的……

火灼的臉,搖動在燈光下麵,

法文,日文,安南話,中文,

在房子的四角沸騰著……

長發的,戴眼鏡的,點卷煙的,

讀信的,看報紙的……

思索的,苦惱著的,興奮的……

沉默著的……

……緋紅的嘴唇片片的飛著,

言語像星火似的從那裏散出。

……

……

每個淒愴的、鬥爭的臉,每個挺直或彎著的身體的後麵,

畫出每個深暗的悲哀的黑影。

他們叫,他們喊,他們激奮,

他們的心燃燒著,

血在奔溢……

他們——來自那東方,

日本,安南,中國,

他們——

虔愛著自由,恨戰爭,

為了這苦惱著,

為了這絞著心,

流著汗,

閃出淚光……

緊握著拳頭,

捶著桌麵,

嘶叫,

狂喊!

窗緊閉著,

窗外是夜的黑暗包圍著,

雨滴在窗的玻璃上痛苦的流著……

房子裏,充滿著溫熱,

這溫熱在每個臉上流著,

這溫熱灌進每個人的心裏,

每個人呼吸著一樣的空氣,

每個人的心都為同一的火焰燃燒著,

燃燒著,

燃燒著……

……

……

在這死的城市——巴黎,

在這死的夜裏,

聖約克街的六十一號是活躍著的,

我們的心是燃燒著的。

一九三二年一月十六日,巴黎

2.當黎明穿上了白衣

紫藍的林子與林子之間;

由青灰的山坡到青灰的山坡,

綠的草原,

綠的草原,草原上流著

——新鮮的乳液似的煙……

啊,當黎明穿上了白衣的時候,

田野是多麼新鮮!

看,

微黃的燈光,

正在電杆上顫栗它的最後的時間。

看!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五日,由巴黎到馬賽的路上

3.陽光在遠處

陽光在沙漠的遠處,

船在暗雲遮著的河上馳去,

暗的風,

暗的沙土,

暗的旅客的心啊。

——陽光嬉笑地

射在沙漠的遠處。

一九三二年二月三日,蘇伊士河上

4.那邊

黑的河流,黑的天。

在黑與黑之間,

疏的,密的,

無千萬的燈光。

一切都靜默著,

隻有那邊燈光的一麵,

鐵的聲音,

沸騰的人市的聲音,

不斷的煽出。

在千萬的燈光之間,

紅的綠的警燈,一閃閃的亮著,

在每秒鍾裏,它警告著人世的永劫的災難。

黑的河流,黑的天,

在黑與黑之間,

疏的,密的,

無千萬的燈光,

看吧,那邊是:

永遠在掙紮的人間。

一九三二年二月二十六日,湄公河畔

5.透明的夜

透明的夜。

……闊笑從田堤上煽起……

一群酒徒,望沉睡的村,嘩然地走去……

村,

狗的吠聲,叫顫了滿天的疏星。

村,

沉睡的街;

沉睡的廣場,衝進了醒的酒坊。

酒,燈光,醉了的臉

放蕩的笑在一團……

“走

到殺牛場,去喝牛肉湯……”

酒徒們,走向村邊進入了一道燈光敞開的門,

血的氣息,肉的堆,牛皮的熱的腥酸……

人的囂喧,人的囂喧。

油燈像野火一樣,映出十幾個生活在草原上的

泥色的臉。

這裏是我們的娛樂場,

那些是多諳熟的麵相,

我們拿起熱氣蒸騰的牛骨大開著嘴,咬著,咬著……

“酒,酒,酒

我們要喝。”

油燈像野火一樣,映出牛的血,血染的屠夫的手臂,

濺有血點的屠夫的頭額。

油燈像野火一樣,映出我們火一般的肌肉,以及

——那裏麵的——

痛苦,憤怒和仇恨的力。

油燈像野火一樣,映出;

——從各個角落來的——

夜的醒者;

醉漢;

浪客;

過路的盜;

偷牛的賊……

“酒,酒,酒;

我們要喝。”

……

“趁著星光,發抖;

我們走……”

闊笑在田堤上煽起……

一群酒徒,離了沉睡的村,向沉睡的原野嘩然地走去……

夜,透明的

夜!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日

6.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

她是童養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兒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長大了的,

大堰河的兒子。

大堰河以養育我而養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養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壓著的草蓋的墳墓,

你的關閉了的故居簷頭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園地,

你的門前的長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裏,撫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後,

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後,

在你嚐到飯已煮熟了之後,

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後,

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後,

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後,

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一顆顆的掐死之後,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後,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裏,撫摸我。

我是地主的兒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後,

我被生我的父母領回到自己的家裏。

啊,大堰河,你為什麼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