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裏的新客了!
我摸著紅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著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紋,
我呆呆地看著簷頭的我不認得的“天倫敘樂”的匾,
我摸著新換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鈕扣,
我看著母親懷裏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炕凳,
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
但,我是這般忸怩不安!因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裏的新客了。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後,
她就開始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她含著笑,洗著我們的衣服,
她含著笑,提著菜籃到村邊的結冰的池塘去,
她含著笑,切著冰窸索的蘿卜,
她含著笑,用手掏著豬吃的麥糟,
她含著笑,扇著燉肉的爐子的火,
她含著笑,背了團箕到廣場上去
曬好那些大豆和小麥,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後,
她就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
在年節裏,為了他,忙著切那冬米的糖,
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邊的她的家裏去,
為了他,走到她的身邊叫一聲“媽”,
大堰河,把他畫的大紅大綠的關雲長
貼在灶邊的牆上,
大堰河,會對她的鄰居誇口讚美她的乳兒;
大堰河曾做了一個不能對人說的夢:
在夢裏,她吃著她的乳兒的婚酒,
坐在輝煌的結彩的堂上,而
她的嬌美的媳婦親切的叫她“婆婆”……
大堰河,深愛她的乳兒!
大堰河,在她的夢沒有做醒的時候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她死時,平時打罵她的丈夫也為她流淚,
五個兒子,個個哭得很悲,
她死時,輕輕地呼著她的乳兒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大堰河,含淚的去了!
同著四十幾年的人世生活的淩侮,
同著數不盡的奴隸的淒苦,
同著四塊錢的棺材和幾束稻草,
同著幾尺長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著一手把的紙錢的灰,
大堰河,她含淚的去了。
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兒做了土匪,
第二個死在炮火的煙裏,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師傅和地主的叱罵聲裏過著日子。
而我,我是在寫著給予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語。
當我經了長長的飄泊回到故土時,
在山腰裏,田野上,
兄弟們碰見時,是比六七年前更要親密!
這,這是為你,靜靜的睡著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兒是在獄裏,
寫著一首呈給你的讚美詩,
呈給你黃土下紫色的靈魂,
呈給你擁抱過我的直伸著的手
呈給你吻過我的唇,
呈給你泥黑的溫柔的臉顏,
呈給你養育了我的乳房,
呈給你的兒子們,我的兄弟們,
呈給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們的兒子,
呈給愛我如愛她自己的兒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長大了的
你的兒子,
我敬你
愛你!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四日,雪朝
7.叫喊
在徹響聲裏;
太陽張開了炬光的眼,
在徹響聲裏;
風伸出溫柔的臂,
在徹響聲裏;
城市醒來……
這是春,
這是春的上午,
我從陰暗處;
悵望著;
白的亮的宇宙,
那裏,
生命是轉動著的,
那裏,
時間像一個馳著的輪子,
那裏,
光在翩翩的飛……
我從陰暗處;
悵望著;
白的亮的;
波濤般跳躍著的宇宙,
那是生活的叫喊著的海啊!
一九三三年三月十三日
8.蘆笛
——紀念故詩人阿波裏內爾
我從你彩色的歐羅巴;
帶回了一支蘆笛,
同著它,
我曾在大西洋邊;
像在自己家裏般走著,
如今;
你的詩集“Alcool”是在上海的巡捕房裏,
我是“犯了罪”的,在;
這裏;
蘆笛也是禁物。
我想起那支蘆笛啊,
它是我對於歐羅巴的最真摯的回憶,
阿波裏內爾君,
你不僅是個波蘭人;
因為你;
在我的眼裏,
真是一節流傳在蒙馬特的故事,
那冗長的,
惑人的,
由瑪格麗特震頗的褪了脂粉的唇邊;
吐出的堇色的故事。
誰不應該朝向那;
白裏安和俾士麥的版圖;
吐上輕蔑的唾液呢——
那在眼角裏充溢著貪婪,
卑汙的盜賊的歐羅巴!
但是,我耽愛著你的歐羅巴啊,
波特萊爾和蘭布的歐羅巴。
在那裏,
我曾餓著肚子;
把蘆笛自矜的吹,
人們嘲笑我的姿態,
因為那是我的姿態呀!
人們聽不慣我的歌,
因為那是我的歌呀!
滾吧;
你們這些曾唱了《馬賽曲》,
而現在正在淫汙著那;
光榮的勝利的東西!
今天,
我是在巴士底獄裏,
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士底獄。
蘆笛並不在我的身邊,
鐵鐐也比我的歌聲更響,
但我要發誓——對於蘆笛,
為了它是在痛苦的被辱著,
我將像一七八九年似的;
向灼肉的火焰裏伸進我的手去!
在它出來的日子,
將吹送出;
對於淩侮過它的世界的;
毀滅的咒詛的歌。
而且我要將它高高地舉起,
以悲壯的Hymne
把它送給海,
送給海的波,
粗野的嘶著的
海的波啊!
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八日
9.巴黎
巴黎;
在你的麵前;
黎明的,黃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