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堰河(1)(2 / 3)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裏的新客了!

我摸著紅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著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紋,

我呆呆地看著簷頭的我不認得的“天倫敘樂”的匾,

我摸著新換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鈕扣,

我看著母親懷裏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炕凳,

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

但,我是這般忸怩不安!因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裏的新客了。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後,

她就開始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她含著笑,洗著我們的衣服,

她含著笑,提著菜籃到村邊的結冰的池塘去,

她含著笑,切著冰窸索的蘿卜,

她含著笑,用手掏著豬吃的麥糟,

她含著笑,扇著燉肉的爐子的火,

她含著笑,背了團箕到廣場上去

曬好那些大豆和小麥,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後,

她就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

在年節裏,為了他,忙著切那冬米的糖,

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邊的她的家裏去,

為了他,走到她的身邊叫一聲“媽”,

大堰河,把他畫的大紅大綠的關雲長

貼在灶邊的牆上,

大堰河,會對她的鄰居誇口讚美她的乳兒;

大堰河曾做了一個不能對人說的夢:

在夢裏,她吃著她的乳兒的婚酒,

坐在輝煌的結彩的堂上,而

她的嬌美的媳婦親切的叫她“婆婆”……

大堰河,深愛她的乳兒!

大堰河,在她的夢沒有做醒的時候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她死時,平時打罵她的丈夫也為她流淚,

五個兒子,個個哭得很悲,

她死時,輕輕地呼著她的乳兒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大堰河,含淚的去了!

同著四十幾年的人世生活的淩侮,

同著數不盡的奴隸的淒苦,

同著四塊錢的棺材和幾束稻草,

同著幾尺長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著一手把的紙錢的灰,

大堰河,她含淚的去了。

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兒做了土匪,

第二個死在炮火的煙裏,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師傅和地主的叱罵聲裏過著日子。

而我,我是在寫著給予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語。

當我經了長長的飄泊回到故土時,

在山腰裏,田野上,

兄弟們碰見時,是比六七年前更要親密!

這,這是為你,靜靜的睡著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兒是在獄裏,

寫著一首呈給你的讚美詩,

呈給你黃土下紫色的靈魂,

呈給你擁抱過我的直伸著的手

呈給你吻過我的唇,

呈給你泥黑的溫柔的臉顏,

呈給你養育了我的乳房,

呈給你的兒子們,我的兄弟們,

呈給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們的兒子,

呈給愛我如愛她自己的兒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長大了的

你的兒子,

我敬你

愛你!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四日,雪朝

7.叫喊

在徹響聲裏;

太陽張開了炬光的眼,

在徹響聲裏;

風伸出溫柔的臂,

在徹響聲裏;

城市醒來……

這是春,

這是春的上午,

我從陰暗處;

悵望著;

白的亮的宇宙,

那裏,

生命是轉動著的,

那裏,

時間像一個馳著的輪子,

那裏,

光在翩翩的飛……

我從陰暗處;

悵望著;

白的亮的;

波濤般跳躍著的宇宙,

那是生活的叫喊著的海啊!

一九三三年三月十三日

8.蘆笛

——紀念故詩人阿波裏內爾

我從你彩色的歐羅巴;

帶回了一支蘆笛,

同著它,

我曾在大西洋邊;

像在自己家裏般走著,

如今;

你的詩集“Alcool”是在上海的巡捕房裏,

我是“犯了罪”的,在;

這裏;

蘆笛也是禁物。

我想起那支蘆笛啊,

它是我對於歐羅巴的最真摯的回憶,

阿波裏內爾君,

你不僅是個波蘭人;

因為你;

在我的眼裏,

真是一節流傳在蒙馬特的故事,

那冗長的,

惑人的,

由瑪格麗特震頗的褪了脂粉的唇邊;

吐出的堇色的故事。

誰不應該朝向那;

白裏安和俾士麥的版圖;

吐上輕蔑的唾液呢——

那在眼角裏充溢著貪婪,

卑汙的盜賊的歐羅巴!

但是,我耽愛著你的歐羅巴啊,

波特萊爾和蘭布的歐羅巴。

在那裏,

我曾餓著肚子;

把蘆笛自矜的吹,

人們嘲笑我的姿態,

因為那是我的姿態呀!

人們聽不慣我的歌,

因為那是我的歌呀!

滾吧;

你們這些曾唱了《馬賽曲》,

而現在正在淫汙著那;

光榮的勝利的東西!

今天,

我是在巴士底獄裏,

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士底獄。

蘆笛並不在我的身邊,

鐵鐐也比我的歌聲更響,

但我要發誓——對於蘆笛,

為了它是在痛苦的被辱著,

我將像一七八九年似的;

向灼肉的火焰裏伸進我的手去!

在它出來的日子,

將吹送出;

對於淩侮過它的世界的;

毀滅的咒詛的歌。

而且我要將它高高地舉起,

以悲壯的Hymne

把它送給海,

送給海的波,

粗野的嘶著的

海的波啊!

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八日

9.巴黎

巴黎;

在你的麵前;

黎明的,黃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