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峰瘤上的
從遙遠的沙漠帶來的塵土……
5.補衣婦
補衣婦坐在路旁;
行人走過路;
路揚起沙土;
補衣婦頭巾上是沙土;
衣服上是沙土。
她的孩子哭了;
眼淚又被太陽曬幹了;
她不知道;
隻是無聲地想著她的家;
她的被炮火毀掉的家;
無聲地給人縫補;
讓孩子的眼;
可憐的眼;
瞪著空了的籃子;
補衣婦坐在路旁;
路一直伸向無限;
她給行路人補好襪子;
行路人走上了路。
6.乞丐
在北方;
乞丐徘徊在黃河的兩岸;
徘徊在鐵道的兩旁。
在北方;
乞丐用最使人厭煩的聲音;
呐喊著痛苦;
說他們來自災區;
來自戰地。
饑餓是可怕的;
它使年老的失去仁慈;
年幼的學會憎恨。
在北方;
乞丐用固執的眼;
凝視著你;
看你在吃任何食物;
和你用指甲剔牙齒的樣子。
在北方;
乞丐伸著永不縮回的手;
烏黑的手;
要求施舍一個銅子;
向任何人;
甚至那掏不出一個銅子的兵士。
一九三八年春,隴海道上
7.向太陽
從遠古的墓塋
從黑暗的年代
從人類死亡之流的那邊
震驚沉睡的山脈
若火輪飛旋於沙丘之上
太陽向我滾來……
——引自舊作《太陽》
一、我起來
我起來——
像一隻困倦的野獸;
受過傷的野獸;
從狼藉著敗葉的林藪;
從冰冷的岩石上;
掙紮了好久;
支撐著上身;
睜開眼睛;
向天邊尋覓……
我——
是一個;
從遙遠的山地;
從未經開墾的山地;
到這幾千萬人;
用他們的手勞作著;
用他們的嘴呼嚷著;
用他們的腳走著的城市來的;
旅客,我的身上;
酸痛的身上;
深刻地留著;
風雨的昨夜的;
長途奔走的疲勞。
但;
我終於起來了;
我打開窗;
用囚犯第一次看見光明的眼;
看見了黎明;
——這真實的黎明啊。
(遠方;
似乎傳來了群眾的歌聲);
於是我想到街上去。
二、街上
早安嗬;
你站在十字街頭;
車輛過去時;
舉著白袖子的手的警察;
早安嗬;
你來自城外的;
挑著滿籮綠色的菜販;
早安嗬;
你打掃著馬路的;
穿著紅色背心的清道夫;
早安嗬;
你提了籃子,第一個到菜場去的;
棕色皮膚的年輕的主婦;
我相信;
昨夜;
你們決不像我一樣;
被不停的風雨所追蹤;
被無止的惡夢所糾纏;
你們都比我睡得好啊!
三、昨天
昨天;
我在世界上;
用可憐的期望;
喂養我的日子;
像那些未亡人;
披著麻縷;
用可憐的回憶;
喂養她們的日子一樣。
昨天;
我把自己的國土;
當做病院;
——而我是患了難於醫治的病的;
沒有哪一天;
我不是用遲滯的眼睛;
看著這國土的;
沒有邊際的淒慘的生命……
沒有哪一天;
我不是用呆鈍的耳朵;
聽著這國土的;
沒有止息的痛苦的呻吟。
昨天;
我把自己關在;
精神的牢房裏;
四麵是灰色的高牆;
沒有聲音;
我沿著高牆;
走著又走著;
我的靈魂;
不論白日和黑夜;
永遠的唱著;
一曲人類命運的悲歌/
昨天;
我曾狂奔在;
陰暗而低沉的天幕下的;
沒有太陽的原野;
到山巔上去;
伏倒在紫色的岩石上;
流著溫熱的眼淚;
哭泣我們的世紀。
現在好了;
一切都過去了。
四、日出
太陽出來了……
當它來時……
城市從遠方
用電力與鋼鐵召喚它
——引自舊作《太陽》
太陽;
從遠處的高層建築;
——那些水門汀與鋼鐵所砌成的山;
和那成百的煙囪;
成千的電線杆子;
成萬的屋頂;
所構成的;
密叢的森林裏;
出來了……
在太平洋;
在印度洋;
在紅海;
在地中海;
在我最初對世界懷著熱望;
而航行於無邊藍色的海水上的少年時代;
我都曾看著美麗的日出;
但此刻;
在我所呼吸的城市;
噴發著煤油的氣息;
柏油的氣息;
混雜的氣息的城市;
敞開著金屬的胴體;
礦石的胴體;
電火的胴體的城市;
寬闊地;
承受黎明的愛撫的城市;
我看見日出;
比所有的日出更美麗。
五、太陽之歌
是的;
太陽比一切都美麗;
比處女;
比含露的花朵;
比白雪;
比藍的海水;
太陽是金紅色的圓體;
是發光的圓體;
是在擴大著的圓體。
惠特曼;
從太陽得到啟示;
用海洋一樣開闊的胸襟;
寫出海洋一樣開闊的詩篇;
凡穀;
從太陽得到啟示;
用燃燒的筆;
蘸著燃燒的顏色;
畫著農夫耕犁大地;
畫著向日葵。
鄧肯;
從太陽得到啟示;
用崇高的姿態;
披示給我們以自然的旋律。
太陽;
它更高了;
它更亮了;
它紅得像血。
太陽;
它使我想起,法蘭西,美利堅的革命;
想起,博愛,平等,自由;
想起,德謨克拉西;
想起,《馬賽曲》《國際歌》;
想起,華盛頓,列寧,孫逸仙;
和一切把人類從苦難裏拯救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