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到一個遠方的都市去,
我曾用無數功利的話語,
騙取我父親的同情。
一天晚上他從地板下麵,
取出了一千元鷹洋,
兩手抖索,臉色陰沉,
一邊數錢,一邊叮嚀:
“你過幾年就回來,
千萬不可樂而忘返!”
而當我臨走時,
他送我到村邊,
我不敢用腦子去想一想;
他交給我的希望的重量,
我的心隻是催促著自己:
“快些離開吧——
這可憐的田野,
這卑微的村莊,
去孤獨地飄泊,
去自由地流浪!”
三
幾年後,一個憂鬱的影子
回到那個衰老的村莊,
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
除了那些叛亂的書籍,
和那些狂熱的畫幅,
和一個殖民地人民的
深刻的恥辱與仇恨。
七月,我被關進了監獄
八月,我被判決了徒刑;
由於對他的兒子的絕望
我的父親曾一夜哭到天亮。
在那些黑暗的年月,
他不斷地用溫和的信,
要我做弟妹們的“模範”,
依從“家庭的願望”,
又用衰老的話語,纏綿的感情,
和安排好了的幸福,
來俘虜我的心。
當我重新得到了自由,
他熱切地盼望我回去,
他給我寄來了
僅僅足夠回家的路費。
他向我重複人家的話語,
(天知道他從哪裏得來!)
說中國沒有資產階級,
沒有美國式的大企業,
沒有殘酷的剝削和榨取;
他說:“我對夥計們,
從來也沒有壓迫,
就是他們真的要革命,
又會把我怎樣?”
於是,他攤開了賬簿,
攤開了厚厚的租穀簿,
眼睛很慈和地看著我
長了胡須的嘴含著微笑
一邊用手指撥著算盤
一邊用低微的聲音
督促我注意弟妹們的前途。
但是,他終於激怒了——
皺著眉頭,牙齒咬著下唇,
顯出很痛心的樣子,
手指節猛擊著桌子,
他憤恨他兒子的淡漠的態度,
——把自己的家庭,
當做旅行休息的客棧;
用看穢物的眼光,
看祖上的遺產。
為了從廢墟中救起自己,
為了追求一個至善的理想,
我又離開了我的村莊,
即使我的腳踵淋著鮮血,
我也不會停止前進……
我的父親已死了,
他是犯了鼓脹病而死的;
從此他再也不會怨我,
我還能說什麼呢?
他是一個最平庸的人;
因為膽怯而能安分守己,
在最動蕩的時代裏,
度過了最平靜的一生,
像無數的中國地主一樣:
中庸,保守,吝嗇,自滿,
把那窮僻的小村莊,
當做永世不變的王國;
從他的祖先接受遺產,
又把這遺產留給他的子孫,
不曾減少,也不曾增加!
就是這樣——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可憐他的地方。
如今我的父親,
已安靜地躺在泥土裏;
在他出殯的時候,
我沒有為他舉過魂幡;
也沒有為他穿過粗麻布的衣裳;
我正帶著嘶啞的歌聲,
奔走在解放戰爭的煙火裏……
母親來信囑咐我回去,
要我為家庭處理善後,
我不願意埋葬我自己,
殘忍地違背了她的願望,
感激戰爭給我的鼓舞,
我走上和家鄉相反的方向——
因為我,自從我知道了;
在這世界上有更好的理想,
我要效忠的不是我自己的家,
而是那屬於萬人的
一個神聖的信仰。
一九四一年八月
3.少年行
像一隻飄散著香氣的獨木船,
離開一個小小的荒島;
一個熱情而憂鬱的少年,
離開了他的小小的村莊。
我不歡喜那個村莊——
它像一株榕樹似的平凡,
也像一頭水牛似的愚笨,
我在那裏度過了我的童年;
而且那些比我愚蠢的人們嘲笑我,
我一句話不說心裏藏著一個願望,
我要到外麵去比他們見識得多些,
我要走得很遠——夢裏也沒有見過的地方;
那邊要比這裏好得多好得多,
人們過著神仙似的生活;
聽不見要把心都春碎的舂臼的聲音,
看不見討厭的和尚和巫女的臉。
父親把大洋五塊五塊地數好,
用紅紙包了交給我而且教訓我!
而我卻完全想著另外的一些事,
想著那閃著強烈的光芒的海港……
你多嘴的麻雀聒噪著什麼——
難道你們不知我要走了麼?
還有我家的老實的雇農,
你們臉上為什麼老是憂愁?
早晨的陽光照在石板鋪的路上,
我的心在憐憫我的村莊;
它像一個衰敗的老人,
站在雙尖山的下麵……
再見嗬,我的貧窮的村莊,
我的老母狗,也快回去吧!
雙尖山保佑你們平安無恙,
等我也老了,我再回來和你們一起。
4.秋天的早晨
在幽暗的山穀間;
延河靜靜地流著;
沿著山腳彎曲伸展;
在田畝上放射銀光。
月亮已從山背回去;
啟明星閃耀在我們的山頂;
四野響起雄雞的晨唱;
和接續的悠遠的號聲。
秋天已沿著河岸來了——
披著稀薄的霧,帶著微寒;
大豆萎黃了,蕎麥枯焦了,
田畝上星散著收獲物的堆積。
金色的包穀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