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黎明的通知(1)(2 / 3)

為了到一個遠方的都市去,

我曾用無數功利的話語,

騙取我父親的同情。

一天晚上他從地板下麵,

取出了一千元鷹洋,

兩手抖索,臉色陰沉,

一邊數錢,一邊叮嚀:

“你過幾年就回來,

千萬不可樂而忘返!”

而當我臨走時,

他送我到村邊,

我不敢用腦子去想一想;

他交給我的希望的重量,

我的心隻是催促著自己:

“快些離開吧——

這可憐的田野,

這卑微的村莊,

去孤獨地飄泊,

去自由地流浪!”

幾年後,一個憂鬱的影子

回到那個衰老的村莊,

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

除了那些叛亂的書籍,

和那些狂熱的畫幅,

和一個殖民地人民的

深刻的恥辱與仇恨。

七月,我被關進了監獄

八月,我被判決了徒刑;

由於對他的兒子的絕望

我的父親曾一夜哭到天亮。

在那些黑暗的年月,

他不斷地用溫和的信,

要我做弟妹們的“模範”,

依從“家庭的願望”,

又用衰老的話語,纏綿的感情,

和安排好了的幸福,

來俘虜我的心。

當我重新得到了自由,

他熱切地盼望我回去,

他給我寄來了

僅僅足夠回家的路費。

他向我重複人家的話語,

(天知道他從哪裏得來!)

說中國沒有資產階級,

沒有美國式的大企業,

沒有殘酷的剝削和榨取;

他說:“我對夥計們,

從來也沒有壓迫,

就是他們真的要革命,

又會把我怎樣?”

於是,他攤開了賬簿,

攤開了厚厚的租穀簿,

眼睛很慈和地看著我

長了胡須的嘴含著微笑

一邊用手指撥著算盤

一邊用低微的聲音

督促我注意弟妹們的前途。

但是,他終於激怒了——

皺著眉頭,牙齒咬著下唇,

顯出很痛心的樣子,

手指節猛擊著桌子,

他憤恨他兒子的淡漠的態度,

——把自己的家庭,

當做旅行休息的客棧;

用看穢物的眼光,

看祖上的遺產。

為了從廢墟中救起自己,

為了追求一個至善的理想,

我又離開了我的村莊,

即使我的腳踵淋著鮮血,

我也不會停止前進……

我的父親已死了,

他是犯了鼓脹病而死的;

從此他再也不會怨我,

我還能說什麼呢?

他是一個最平庸的人;

因為膽怯而能安分守己,

在最動蕩的時代裏,

度過了最平靜的一生,

像無數的中國地主一樣:

中庸,保守,吝嗇,自滿,

把那窮僻的小村莊,

當做永世不變的王國;

從他的祖先接受遺產,

又把這遺產留給他的子孫,

不曾減少,也不曾增加!

就是這樣——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可憐他的地方。

如今我的父親,

已安靜地躺在泥土裏;

在他出殯的時候,

我沒有為他舉過魂幡;

也沒有為他穿過粗麻布的衣裳;

我正帶著嘶啞的歌聲,

奔走在解放戰爭的煙火裏……

母親來信囑咐我回去,

要我為家庭處理善後,

我不願意埋葬我自己,

殘忍地違背了她的願望,

感激戰爭給我的鼓舞,

我走上和家鄉相反的方向——

因為我,自從我知道了;

在這世界上有更好的理想,

我要效忠的不是我自己的家,

而是那屬於萬人的

一個神聖的信仰。

一九四一年八月

3.少年行

像一隻飄散著香氣的獨木船,

離開一個小小的荒島;

一個熱情而憂鬱的少年,

離開了他的小小的村莊。

我不歡喜那個村莊——

它像一株榕樹似的平凡,

也像一頭水牛似的愚笨,

我在那裏度過了我的童年;

而且那些比我愚蠢的人們嘲笑我,

我一句話不說心裏藏著一個願望,

我要到外麵去比他們見識得多些,

我要走得很遠——夢裏也沒有見過的地方;

那邊要比這裏好得多好得多,

人們過著神仙似的生活;

聽不見要把心都春碎的舂臼的聲音,

看不見討厭的和尚和巫女的臉。

父親把大洋五塊五塊地數好,

用紅紙包了交給我而且教訓我!

而我卻完全想著另外的一些事,

想著那閃著強烈的光芒的海港……

你多嘴的麻雀聒噪著什麼——

難道你們不知我要走了麼?

還有我家的老實的雇農,

你們臉上為什麼老是憂愁?

早晨的陽光照在石板鋪的路上,

我的心在憐憫我的村莊;

它像一個衰敗的老人,

站在雙尖山的下麵……

再見嗬,我的貧窮的村莊,

我的老母狗,也快回去吧!

雙尖山保佑你們平安無恙,

等我也老了,我再回來和你們一起。

4.秋天的早晨

在幽暗的山穀間;

延河靜靜地流著;

沿著山腳彎曲伸展;

在田畝上放射銀光。

月亮已從山背回去;

啟明星閃耀在我們的山頂;

四野響起雄雞的晨唱;

和接續的悠遠的號聲。

秋天已沿著河岸來了——

披著稀薄的霧,帶著微寒;

大豆萎黃了,蕎麥枯焦了,

田畝上星散著收獲物的堆積。

金色的包穀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