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文人情懷(4)(1 / 3)

盧梭是溫柔的,平靜的,從未聽到他大聲地張揚。但他內心卻崇尚有力量的東西,而不是絲弦管樂、紅粉脂塵那些軟綿綿的東西,所以他在正值名聲的盛期,毅然遠離了熱鬧的巴黎社交界,獨自躲到郊外,過他農民式日子。我很理解當時的盧梭。這事本身,使他成為追求力量的一個勇敢的人。

海明威創造了一係列硬漢形象,因而使他本人也掛上了一種力量的牌證。海明威畢竟是幸運的,盡管他也有過曲折的經曆,但他一生都是在花天酒地中度過的——他一邊享受著女人,一邊享受著文學,這一點,妨礙了我們對他硬漢形象的欣賞。他的硬漢人物,讓人感到突兀、尖冷,雖驚心動魄,卻不會讓人感動。他的人物是優裕的人對力量的一種圖解,或多或少有一種概念化的成分在。所以,偉大的海明威,其實是很造作的。

因此,讀海明威之於我一直是在生活過於平淡過於沉悶時,在他的“硬漢”群中找一些刺激,並不真當作那麼一回子事。而讀盧梭的《漫步遐想錄》,卻每讀一次,心靈都要經一次淚的浸洗。因為寫這部著作的時候,盧校正是一個弱者,一個被迫害者。他是在孤獨與苦悶中向內心傾訴微音,是在黑暗與絕望中為生存掘一絲光亮。他沒有像一般被迫害者一樣,自行死掉,而是堅韌地活下來了。一部《漫步遐想錄》,讓人真切地體會到了人類對於苦難的承受程度,同時讓人堅信,人是柔弱的,更是堅韌的,是有力量在苦難中生存下去的。

於是,盧梭雖未塑造硬漢形象,他卻是力量本身。

“藝術為奴役者興建宮殿時,人們是信任它的。人們以為它在分擔共同的見解,而在日後又分擔共同的命運。”(帕斯捷爾納克《安全保護證》)。所以,筆者對盧梭和海明威的認識,並不是一種個人的牽性的感情的偏頗。正是因為人類有著共同的命運,對命運的態度,盧梭更可信而已。

“人生本來就是被擊敗的,你可以毀滅他的肉體,卻無法擊敗他。”這出自享樂的海明威,而不是苦難的盧梭,讓人覺得是一件遺憾的事情。

坦然地說,文人的力量,主要表現在他的創作生活。換言之,文人與常人的不同,在於他想象空間的廣闊,意象世界的絢麗;其作品,是那個世界的瞬間捕捉,是其外在表征。

帕斯捷爾納克詈難,在於《日瓦戈醫生》的意象世界對當時當地的生活產生了反撥,所以,他說:“天才作家的下意識領域是無法度量的。”(《安全保護證》)他自己對自己的“下意識領域”亦即那個想象世界都無法度量,社會的尺度就更顯得不知所措,便隻有禁止。勃留索夫飽嚐了他詩歌意象給一己心靈的甘美浸潤之後,情不自禁地感歎;“在無拘無束的幻想中誕生的意念有時真會令人震懾的。”(《勃留索夫日記鈔》)他於是抓了幻想的觸須,把自己造就成俄國象征派詩歌的領袖,成為俄國的曆史人物。

於是,文人的成功,得益於“想象的世界”,是文人們的共識。

然而,命運不會因此對文人特別青眼,給文人一個強有力的想象世界,卻往往讓文人在現世生活中軟弱無力。這是已無須例證的事。我們可以這麼想,一個人的生活世界可能是個定數,富此便貪彼,“占盡人間春色”的努力,幾近於徒勞。

這其實沒什麼可悲哀處,偉大的文人,正是敢於直麵這個現實,才接近了永恒——福克納避開北方繁華的誘惑,在南方的故鄉,一邊經營自己的農場,一邊苦心經營“約克納帕塔法世係”小說;沒有這套世係小說,福克納不過是個鄉巴佬。

《麥田的守望者》暢銷後,塞林格馬上過起了隱居生活,他幽居的日子愈久人們探知他想象世界的欲望就愈強烈,他的名聲因此而大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