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亡羊仍能補牢(1 / 3)

早晨清新且寒涼,有薄薄的一層濕氣,但這是海洋所渲染出的鹹鹹濕氣,讓聞見的這兩名男子精神為之一振。此時,太陽仍低低地伏在東邊,吹拂過海麵的晨風驅散了陰灰的夜霧,擦拭出潔白的卷雲和亮麗的晴空。

埃勒裏·奎因,大自然的堅定愛好者,深吸一口氣,要來自他這輛杜森伯格車後頭的那些低鳴的車聲閃一旁去;而因為他同時也是個實際之人,那從水泥公路遠遠傳來已成強弩之末的微弱車聲,他感覺聽來也還是別有風味。兩樣都是好的,他歎了口氣。背後的公路是一條直道,在晨間的清新空氣中宛如一條數英裏長的精巧淺灰絲帶。

他瞅著他的夥伴,一名銀發老紳士,兩條長腿交疊於前,沉靜的灰色眼睛深沉且極有內涵地閃爍著,如同絲絨上的珍稀寶石。麥克林法官已七十六歲了,但他認真地吸著這鹹鹹的和風如同初生嬰兒呼吸著第一口空氣一般。

“累嗎?”埃勒裏在引擎聲中關切地問道。

“和你一樣,精神好得很。”法官回嘴,“海洋,這美麗的海洋……埃勒裏,我覺得自己返老還童了。”

“唉,年歲大了,我每回長途開車最容易感覺歲月的沉沉重量,但今早這個風實在有些神奇之效,我們一定快到了,是不是,法官?”

“不遠了,赫耳墨斯【注】,繼續前進吧。”說完,老紳士伸直他那滿是皺紋的脖子,昂然地以他豪壯的男中音唱起歌來,和汽車引擎一較長短。這首歌和水手有關,埃勒裏不禁莞爾,這老小子看來比年輕小夥子還精力旺盛。埃勒裏把注意力拉回到公路上,踩油門的腳也稍稍用力了點。

埃勒裏·奎因先生的這個夏天,要不就成天無所事事,要不就事情一來,又得沒日沒夜地忙,就這麼一鬆一緊地連著來,以致他絕少有機會找到一兩星期以上的完整時間到海濱住住——他最愛海了——更別說正式的度假了。整個暑季的最精華時光,他被困在紐約市裏為一個頭痛無比的謀殺案【注】拚搏,而這案子,說實在的,他還未能順利解決,到勞動節之後,埃勒裏發現自己不可抑止地瘋狂想念那一大片起伏的廣闊鹹水和鹹水邊的裸露身體,一定得在秋天降臨之前去一趟。也許,他辦案的不順利更讓他心神不寧。

總而言之,在他看到他父親一頭栽在中央大道的職務中忙個不休,而所有的友人各忙各的,無暇顧及到他,於是,在聽到麥克林法官那裏捎來的信息之後,他決定丟開這一切,隻身去度假。

麥克林法官是埃勒裏父親的一名終身摯友,事實上,奎因警官的早期警探生涯中,麥克林法官一直是他堅定的支持者之一。在一般的法律人士之中,鮮有人如他這樣,堅信真相即是美,美即是真相。他把他一生忙碌的最精華時光全奉獻於守護正義的法庭,在審案中,他獲取了達觀幽默的人生態度、適度的財富以及全國性的名聲。由於身為鰥夫且膝下未有子女,他視年輕的埃勒裏如己出,費心替埃勒裏挑選大學並安排課程,並在老探長不知如何擔負起父親責任時,伴著埃勒裏穿過青春期的踉蹌歲月,且在埃勒裏邏輯學思維的進展過程中給予不可或缺的助力。如今年過七十之後,老紳士業已從法庭的審訊席上退下來好些年了,他以和緩平靜的旅遊來度過這段空閑時日。對埃勒裏而言,盡管年紀懸殊,但法官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死黨,他的同誌。

然而,法官正式從公業領域退休之後,他們的見麵機會反倒巨幅減少。上一回兩人碰麵已是整整一年前的事了,因此,這一回能在毫無預期、純屬偶然的情況下,再次接到“梭倫”——埃勒裏慣常深情地以古雅典立法者的名字稱呼他——的信息,委實更有一番久違的驚喜,更何況,他再不可能找到更有意思的度假夥伴了。

法官是從田納西某個不可思議的地方打電報聯絡上他的——在天氣最炎熱的時刻,法官仍頑強地把自己一身莊嚴的老骨頭置於該地,以“研究當地居民及其風土人情”——約他在中點某地碰麵,再結伴前往海邊,然後在那兒住一整月。該電報讓埃勒裏歡呼出聲,他草草收拾了行李,對迪居納和他老爸咧嘴說聲再見,跨上他“親愛的羅西南特”——一匹唐吉訶德式的有輪子機器的瘦馬,它在很早以前曾是一款出名的跑車——就開開心心上路了。兩人在約好的地點碰了麵,擁抱,像女人般嘮嘮叨叨一整個小時,再鄭重其事地討論到底是找個地方度過這個晚上——他們碰麵的時間是淩晨兩點三十分——還是即刻動身,追隨此時此刻這種神聖而不可預知的召喚。最終,四點十五分,他們和滿臉疑惑表情的旅店老板清了賬,完全不顧兩人皆一夜未合眼,跳上埃勒裏那輛杜森伯格,在法官雄渾的男中音歌聲中昂然前進。

“還有,”在解決了這個最重要的爭端,並償還了一整年沒談話的舊債後,埃勒裏問,“我們的世外桃源究竟何在?我隻知道得一路往前,如果能有進一步了解的話,那我將更感愉快。”

“知道西班牙角嗎?”

“不很清楚,聽說過而已。”

“哦,”法官說,“我們就是要去那兒,更準確地說,不是西班牙角,而是最緊臨著岬角的一處可愛的小天地,距威蘭德公園十英裏,離馬滕斯則約五十英裏左右,就在州際高速公路旁。”

“你該不會是去拜訪某人吧?”埃勒裏駭然問道,“帶著你青春歲月的滿懷熱情,這太像你的一貫作風了,完全沒通知主人,貿然就闖了過去。”

“而且惡客上門,誰也趕不走。”法官笑了起來,“但這回不是,不是這樣,我認識個人,他有間海濱小屋就在西班牙角旁——離海隻有幾米,不奢華,但非常舒適。這次是標準的消暑之旅——那間小屋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聽起來怪誘人的。”

“不信等到了後你自己看。去年我跟他租下這幢小屋——但去年我人在挪威沒辦法來,因此今年春季時我就想到了,寫信到他紐約的辦公室,我們簡單完成交易,於是我就來啦。我一直租用到今年十月中旬為止,可想而知,我們將會有個美好而過癮無比的海釣假期。”

“海釣?”埃勒裏呻吟起來,“你可真是名符其實的圖特先生,海釣隻讓我想到烤人皮、刺眼睛之類,我可是連個——連個船錨都沒帶來。其他人真的會釣魚嗎?”

“釣啊,而且我們也要釣,我會讓你很快釣上癮的。在船屋中,有一艘非常棒的小艇,這正是我之所以這麼喜歡那裏的主要原因之一。別擔心裝備,我已寫了信給我市裏的管家,所需要的魚杆、釣線、卷輪、魚鉤等等全部在下星期一送到我們手上,用特快專遞。”

“我隻希望,”埃勒裏幽幽地說,“這班送貨的車子出事。”

“烏鴉嘴!事實上,我們整整早到一天,依我和瓦林的協定——”

“和誰的協定?”

“荷裏斯·瓦林,擁有那地方的老小子,理論上我的租約應該從星期一才開始,但我想早一天應該沒什麼關係。”

“沒機會臨時通知到他,是吧?我覺得這很像某種不太尋常的假扣押請求。”

“根本不像,他春天時寫過信給我,說他今年夏天並不打算到海濱小屋來住——八月到九月這段期間,他計劃留在歐洲。”

“你跟他非常熟嗎?”

“倒不怎麼熟,事實上,隻通過信而已!當時也是為了海濱小屋的事,三年前。”

“我猜,應該雇人清理這間小屋了吧?”

麥克林的灰眼珠眨著,這對眼珠看來非常非常年輕。

“哦,那當然!一個留著兩個鬢角的古板仆役長,還有個仆人專門負責刷亮我們的靴子,由誠信的伯特倫·伍斯特暨吉夫斯公司安排推薦,我親愛的年輕克羅伊斯王,你認為我們要去的是什麼樣一種所在?那隻是一間小小的木屋罷了,除非我們能在那附近一帶找到個能幹的女士幫忙,否則,我們便隻能自己動手清掃、購物並且下廚,你也知道,我的烹飪手藝隻能稱之為平平。”

埃勒裏看來頗困惑:“恐怕我的烹飪才華隻限於把人家和好的麵粉烘成小甜餅,煮煮咖啡,了不起再加上西班牙煎蛋卷而已。你當然有屋子鑰匙,對不對?”

“瓦林說他留了鑰匙,”法官莊嚴地回答,“埋一尺深,由小屋最北端角落劃道對角線過來兩步的位置。這個人可真有幽默感,我親愛的孩子,這可是個誠實幹淨的鄉間小地方,我在此地居留期間,所碰到最接近犯罪的事情是,老哈裏·斯戴賓,這家夥在主公路旁開了家加油站兼賣些飲料點心之類,賣我一個火腿三明治要了三毛五,該死,孩子,這裏沒有人費心鎖門。”

“就快到了。”法官再次強調,附帶一聲渴切的歎息,在車子登上公路的小丘頂上時,他眯起眼睛透過擋風玻璃認真朝前看。

“而且正是時候,”埃勒裏大喊,“我覺得有點餓了,是否該埋鍋造飯了?可別告訴我,你那個古怪的屋主還為我們囤積了一堆罐頭食物在屋裏!”

“老天,”老紳士呻吟著,“我完全忘了這回事了,我們得在瓦依停一下——就在我們去西班牙角路上稍前不遠,靠北兩英裏處——補充點糧食。那兒,你看,就在那兒,前麵不遠,我希望我們能找到個小吃店或商店已開門營業,現在最多才清晨七點鍾。”

運氣真好得不得了,他們發現有個哈欠連天的老板,正站在他的店門口把運到的新鮮蔬菜卸下來。埃勒裏手捧一大堆珍貴的食物安全返航,步履蹣跚地回到車旁。當然,有關該由誰付賬一事又再次引發一場爭執,解決的方式是由法官以有關身為主人的不成文憲章所賦予的權力為題,發表一份極其鄭重莊嚴的演說,並據此斷然下令才消除了爭端。然後,兩人把順利補充的糧食收到折疊式車椅底下的置物處,繼續未完的行程。這會兒,法官的歌聲已改為《拔錨前航》了。

不過三分鍾光景,他們便正式到達西班牙角了,埃勒裏把車速減下來,欣賞起這塊高聳的巨崖。通過造物者的突發奇想,它在觸目所及的這一片低平的海濱鄉間景物中鬼魅地升起,傲然而立。此刻,它靜靜躺臥在朝陽之下,是一個睡著的巨人。高平的岬頂幾乎寸草不生,隻有邊緣處可看到覆蓋著幾點樹叢。

“漂亮,不是嗎?”法官開心地吼著,“這麼著,埃勒裏,我們在這兒停一下,停到對麵加油站那裏去,我想和我的老友哈裏·斯戴賓打個招呼——那個剪徑土匪!”

“我猜這方誘人的奇崖,”埃勒裏嘟嚷著,把杜森伯格轉上那個有著紅色油泵為其標誌的希臘式雕柱建築前的石子路上,“不會是公共財物吧?不太可能是,我們這些百萬富豪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的。”

“私人的,完完全全私人的,”麥克林法官大笑起來,“咦?哈裏人呢?首先,要從陸路到西班牙角隻有這一條路,那就是從公路到此地轉上支線過去。”

埃勒裏看見這道支線入口處有兩方巨大石柱守護著,由此深入公園一頭翁鬱的樹木裏。

“公園那一帶路較窄,兩旁是倒刺鐵絲圍的高籬,你要通過公園,那就非得穿過這段地峽不可——路的寬度僅容兩輛車交錯。這段路基本上很低平,隻有西班牙角如此拔高起來,這條路便隻能繞道,它通往岬邊的海濱。你看看那岩壁形成的斷崖,岬角的四邊全是這光景,你有興趣爬上去嗎?……其次,這岬角是沃爾特·戈弗雷的財產。”法官以一種冷酷的語調作為此段話的斷然結尾,仿佛光這個名字就足供解釋一切。

“戈弗雷?”埃勒裏皺起眉頭,“華爾街那個戈弗雷,是嗎?”

“沒錯,那條聲名卓著的大道上的——哦——狼族一員,”麥克林法官低聲說,“獨一無二,如假包換的華爾街一員。我知道,在西班牙角這方神聖巨崖之上有少數活人住著,但它的擁有者自己不包括在內。在我來此地時,我甚少走進其方圓一箭之遙範圍以內,更別說涉足其中,不,我根本不想和他們教親睦鄰一番!”

“戈弗雷此人不相信牧歌之美嗎?”

“他不,事實上,在我和瓦林你來我往的喋喋通信過程中,他也曾提到我剛剛說過的那番話,他從未走近戈弗雷的——呃——宮殿之中,天知道他當戈弗雷的鄰居有多少年了。”

“也許,”埃勒裏露齒一笑,“你和你的地主兩人自己太高傲了。”

“哦,這絕對是事實,從某種意義而言,一個正直的法官本來就不可能太受歡迎,你知道——”

“好了好了,又要搬出你那一堆想當年了。”

“不是要說那些,完全不是。我要講的隻是一個像戈弗雷那樣的人,想在極短時間之內從華爾街撈到一大筆財富,其實很不可能,除非他遊走於法律之外。我對此人本身是一無了解,但對於人類天性之中形形色色可堪質疑之處,我可是所知甚詳。根據我所聽說過的,戈弗雷是個怪人,但有個好女兒,幾年前的夏天有一回她和一名年輕的金發男子泛舟,我們有機會成了好朋友,盡管她身邊那小夥子一直擺各種臉色給我們看……哦,來了,哈裏,你這老小子,居然還穿著泳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