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亡羊仍能補牢(2 / 3)

法官從杜森伯格裏跳出去,眉飛色舞地跑過去,緊緊握住一個滿臉紅光、有著啤酒肚的中年小個子男人的手,此人身著烈火般紅的泳衣,腳下隨意穿著一雙橡膠拖鞋,剛從他房裏辦公室出來,適應天光地眨著眼,他那肥厚而紅潤的脖子上圍著條長絨毛浴巾。

“麥克林法官,”斯戴賓也緊握著法官的手,脖子上的浴巾掉了下來,跟著,他的大嘴從左耳咧到右耳,用力捏著老人的手,“我已望穿秋水了。每年這個時候您一定會來,可去年九月您去哪裏了?這些時日好嗎,先生?”

“馬馬虎虎,馬馬虎虎,哈裏,去年我人在國外。安妮好嗎?”

斯戴賓哀傷地搖著他那子彈形腦袋說:“病倒在床上,坐骨神經問題。”

埃勒裏猜想,他們所言這位不幸的安妮,應該就是幸運的斯戴賓太太。

“嘖嘖,年紀輕輕!請代我致上問候和關懷。哈裏,來和埃勒裏·奎因先生握個手,他是我一位忘年摯友,”埃勒裏恭敬地和對方握手,濕濕的一隻手,“我們要在瓦林那兒住上一個月,對了,瓦林人沒來是不是?”

“法官,夏天開始後就沒見到他。”

“看得出來你剛剛遊過泳,不覺得垂著你那個到膝蓋的胖肚皮,站在人來人往的公路旁是丟臉的事嗎,你這神所遺棄的老小子?”

斯戴賓羞怯地一笑:“呃,先生,我想我是太急著出來見您了,但這裏每個人全都這樣,我也喜歡大清早先去泡一下,海水浴場每天最妙的時光就是這時候。”

“是不是我們背後大約一英裏那個海灘呢?”埃勒裏問。

“是的,奎因先生,另一邊還有一個——在瓦林先生小屋再過去點,你們要去的地方。”

“這麼說往前這段路一定非常有意思,”埃勒裏思索著說,“尤其在炎熱夏日的午後,一路上盡是穿泳裝的美麗女孩——再仔細想想適合這種季節是何種泳裝……”

“你這小兔崽子,”法官笑罵起來,“說真的,我記得前年夏天此時一些老古板還向當局抗議過,說老是有人幾近裸露地穿泳裝招搖路上,因此你知道,本地特別明文規定,允許人們穿著泳裝在路上行走。對了,哈裏,後來有什麼情況發生嗎?”

“什麼也沒有,法官,”斯戴賓笑著說,“我們全依法行事。”

“其實之所以引發如此爭議,都是這些食古不化者的妒忌心理,怎麼可能遊泳而——”

“這對你可是個好教訓,”埃勒裏板著臉說,“如此,我就不必費神出海把你的屍體從海底釣上來了,就像六年前我在緬因州被迫做的事一樣。我堅信,對一個已七十好幾的老人而言,除了正常陸地之外,他應該懂得如何讓自己適應於形形色色的不同環境。”

“談到釣魚,”法官紅通著臉急急地問,“哈裏,今年釣況如何?魚吃餌嗎?”

“大咬,法官,我聽到的全這樣,我也準備出發去扯他幾杆了,好啊,好極了,您看來真的有備而來了,連食物似乎都囤積齊了,任何時候,您知道——”

“你再也沒法子趁火打劫,一個火腿三明治勒索我三毛五了,”法官冷冷答道,“我再也不可能——”

一輛土黃色汽車這時候從公路呼嘯而過,似乎其事甚急地趕著路。汽車前門處漆一排金字,但車速太快了,來不及看清寫的是什麼。突然,車子發出刺耳的刹車聲音倏然左轉,然後標槍般從兩塊巨大石柱之間射向西班牙角,瞬間隱沒在公園那頭濃密的樹叢之中。

“這是,”埃勒裏問,“我們這個偉大榮光之地的慣常開車方式嗎?斯戴賓先生。”

加油站老板抓抓腦袋:“一般人大概不敢這麼開,但那是警察。”

“警察?”法官和埃勒裏宛如合唱。

“郡警的車子,”斯戴賓自己似乎也頗困惑,“在十五分鍾內,這是我所看到衝往岬角的第二輛了,一定出了什麼事。”

三人靜下來斜眼看向穿入公園的那道濃蔭之路,但他們沒聽見什麼,天空仍亮藍如洗,太陽又升高了些,也熱了些,鹹鹹的海風多了一絲蒸騰之味。

“警察,噢?”麥克林法官思索著說,他的鼻翼顫動著。

埃勒裏有點驚恐地拍拍法官手臂:“呃,法官,老天垂憐,我們是就此打住還是決定涉入?你該不會打算介入某人的私事之中吧,我相信?”

老人歎口氣:“我想不會,隻是,我理所當然認為你會覺得——”

“沒事沒事,”埃勒裏鐵石心腸地打斷他說,“和我無關,我才剛嚐足了苦頭,親愛的梭倫,而且我敢向你保證,這些日子來我受夠了,此刻,我所需要的一切純粹是動物性的:遊泳,一大盤炒蛋,然後睡個懶覺。希望很快能再見到你,斯戴賓先生。”

“彼此,彼此,”斯戴賓嚇了一跳,他太專心凝視著通向西班牙角的路那一頭了,“很高興認識你,奎因先生。哦,對了,法官,您應該會要個人打理屋子吧?”

“當然需要,你有合適的人選嗎?”

“如果安妮她好起來的話——”斯戴賓沉吟著,“噢,法官,我一時想不起手邊有誰,但我會幫您留意,也許安妮知道有誰可以。”

“我相信她幫得上忙,稍後見了,哈裏。”法官說著上了杜森伯格,不知怎地大家都忽然有點心情沉重。法官耷拉著臉,斯戴賓很不安,埃勒裏仿佛有意躲開什麼似地發動起車子,兩人重新上路,灰發的加油站矮小老板目送他們離去。

打從加油站開來的這段短短行程裏,兩人各自陷入沉思。在法官簡單的指引下,埃勒裏左轉上了通往瓦林小屋和海濱的支線,很快,他們就進入颯然的公園濃綠之中。

“哦,”好半晌埃勒裏先開口,“這種感覺似曾相識,盡管又餓、又渴且疲憊不堪,但我心情卻不斷好起來。”

“嗯?”法官有些回不過神來,“哦,是的,這真的是個很美好的地方,埃勒裏。”

“你那樣子,”埃勒裏不客氣地評論,“可不怎麼像你喜歡這地方。”

“胡說八道,哪有這回事,”法官昂然而莊嚴地抬起他那瘦骨嶙峋的腦袋,“我感覺像年輕了十歲一般,繼續前進,孩子,我們很快就出公園了,打這兒起一直走就可以了。”

他們果然開進了亮麗的陽光之中,眼前的海灘、藍汪汪的海水和天空全綴點著碎碎的金光。西班牙角的岩壁沉靜且傲岸地從他們左手邊拔起,掠過。

“真讓人動容。”埃勒裏喃喃著,減了車速。

“哦,的確,好啦,到了,埃勒裏,看到前麵那一叢小屋沒有,我們右手邊從這裏開始的圍籬是隔開遊客的,圍籬另一邊就是公共海水浴場,想不透為什麼瓦林會選在這麼靠公共浴場之地蓋這小木屋,但說歸說,我認為我們不會遭到什麼打擾,這裏的人很規矩。”他忽然住了嘴,聰明且靈動無比的眼睛眨了起來,人也跟著前移了點,“埃勒裏,”他的語氣尖厲起來,“瓦林小屋前是真的停了輛車,還是我老眼昏花?”

“那是輛車,沒錯,如假包換,”埃勒裏說,“我猜那可能是瓦林先生的,他留下來給你開。盡管這樣的猜測並不充分,但我認為一定沒錯,很詭異,是吧?”

“不太可能是瓦林的,”法官喃喃著,“我確定他此刻人在歐洲,此外,他的車子最小的一輛也至少是派克車,而這個看來是亨利·福特有條不紊的錯誤成果之一。開過去,孩子!”

杜森伯格輕巧地滑進去,停在瓦林小屋車道盡頭的那輛老爺車後麵,就在小木屋旁。埃勒裏靈活地跳上石子地,走近那輛詭異停著的車,他的雙眼機警地查看著;法官身子有點僵地跟著下了車,嘴巴抿成薄薄的直線。

兩人一起查看該車,車裏沒什麼奇異之處,沒人,也沒物品,點火裝置上的鑰匙仍插著,儀表板上一道小鏈子掛的小東西空蕩蕩地懸在那兒。

“車燈還開著,”埃勒裏低聲說,但他們伸手去按開關時卻發現已不亮了,“嗯,電耗光了,可能是整夜這麼開著。好啦好啦,一個有趣的小小之謎,梁上小賊,你想是嗎?”他伸手去開車子前門,法官抓住他手臂阻止了他。

“不該這樣。”法官平靜地說。

“老天,為什麼不行?”

“天知道,我是指紋的堅定信仰者。”

“哼,你一定是被剛剛那輛沒命趕路的小警車給弄得疑神疑鬼了,”但埃勒裏也因此沒再伸手碰車門把手,“好吧,那我們還等什麼?讓我們——呃——動手挖出瓦林特別為你埋的那把羅曼蒂克鑰匙,忙我們自己的事吧,我可累壞了。”

他們繞過車子,緩步走向木屋,卻又忽然停了腳。

門半開在那兒,而且懸空晃蕩的門板看得出剛剛被人破壞過,門內則陰森的無聲無息。

兩人不解地對看一眼,刹那間全換成警覺的眼神。埃勒裏無聲地溜回杜森伯格車,翻找了會兒,拿出一支沉重的扳手,再無聲走回來,示意法官躲一旁,一個箭步躍向門旁,再一大腳瑞開,扳手高舉,跨過了門檻。

老紳士緊閉著嘴,快步跟進去。

他發現埃勒裏就停在這扇毀損的屋門內側,看向屋內地板一角,前窗底下那一角。跟著,埃勒裏再次一屏呼吸,高舉扳手,衝進了臥房,又一會兒,他重播一樣又突襲了廚房一次。

“運氣不佳,”他喘著氣,走回來,扳手一扔,“如何,法官?”

麥克林法官瘦骨嶙峋的膝蓋跪在水泥地板上,該處有把椅子翻倒過來,一個女孩躺在椅子中,雙手雙腳被繩子緊緊捆在椅子上,她的腦袋平擺著,顯然撞到過地板,右側太陽穴那兒有一抹幹掉的血跡。她仍在昏厥狀態。

“好啦!”法官平穩地說,“又有麻煩事自動找上我們來了,埃勒裏,這就是羅莎·戈弗雷,西班牙角那名強盜貴族的千金女兒。”

她緊閉的眼睛底下有紫色陰影,頭發也蓬鬆了,滾翻在地板上的臉有如黑綢,看來,她是整個人累垮了。

“可憐的孩子,”麥克林法官低聲說著,“感謝老天,她的呼吸很正常,埃勒裏,讓我們把她從這殘酷的地方移走吧。”

埃勒裏用鉛筆刀割開綁她的繩子,兩人合力抬起她軟軟的身子,移到臥房裏放在床上。埃勒裏從廚房弄來涼水,擦臉時她開始微微呻吟起來。太陽穴那裏的傷口很輕微,隻是擦破皮罷了,很明顯,她本來是坐在窗邊那把綁她的椅子上,因為疲憊和鬆弛下來,以及某種瞬間的動作,導致椅子翻倒,她也因此跌倒,太陽穴摔到堅硬的水泥地上。

“我很欣賞那位強盜貴族女兒的品味,”埃勒裏輕聲說,“非常漂亮的小妞,我毫無異議。”他熱心地檢查她毫無知覺的雙手,繩子的勒痕很深。

“可憐的孩子,”法官又重複了一次,幫她把太陽穴的血疤擦去,她激靈靈一顫並再次呻吟出聲,跟著她眼瞼一陣眨動,埃勒裏走到一旁,找出個醫藥箱,拿來一小瓶碘酒。消毒時的刺痛讓她喟歎出聲,同時一刹那間,她眼睛驚恐地張大了。

“別怕別怕,親愛的,”法官安慰她,“你不用再害怕了,你眼前的全是朋友,我是麥克林法官——你還記得兩年前嗎?麥克林法官。放鬆下來,孩子,你隻是經曆了一場不幸的事而已。”

“麥克林法官!”她急喘著氣,想坐起來,卻呻吟一聲倒了回去,但此刻她的湛藍眼睛中已不再驚恐了,“哦,謝天謝地,謝天謝地,他們有——他們找到戴維了嗎?”

“戴維?”

“我舅舅,戴維·庫馬!他沒——別告訴我他已經死……”她手掩著自己的嘴,瞪著眼前的兩人。

“我們完全不清楚情況,親愛的,”法官溫柔地說,邊拍著她另一隻手,“你看,我們才剛到此地,發現你被綁在起居室那裏的椅子上。先放鬆下來,戈弗雷小姐,我們會馬上通知你的父親和母親——”

“你們不知道!”她哭了出來,隨即忍住,“這裏是瓦林小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