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裏展開赤裸的四肢躺在床上,享受著床單帶給他的涼意,手指上夾著一支點燃的香煙,凝視著在漸濃的夜色裏仍然泛白的天花板。他已經洗過澡,用實驗室裏的碘酒處理了身上的傷口,從體力上講,是得到了恢複,但腦海裏卻不停地翻出一個又一個畫麵。出現頻率最多的一張打撲克牌的桌子,還有就是手指印兒。除此之外,不管他怎麼努力,山下那可怕的地獄之火,時不時地還是極其生動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就在他安逸地躺著一邊抽煙一邊思前想後的同時,不斷地聽到門外的走廊上傳來視察歸來者疲憊的腳步聲,每一步似乎都在講述一個艱辛而又可怕的故事,但唯獨沒人說話。每一步都那麼沉重、拖遝、無望,門吱地被打開,然後又關上,在走廊的盡頭……那恐怕是福裏斯特小姐,不再有出發時興奮的歡叫。然後是慢慢地四隻腳邁步的節奏,那是雙胞胎,一樣是話也沒有。緊跟著的應該是澤維爾夫人,最後是霍姆斯醫生和馬克·澤維爾,另外兩個人的腳步一聽就是老年人的,是惠裏太太和博恩斯……朝他頂樓上的房間去了。
有長長的一段時間沒有任何響動,埃勒裏奇怪,他的老父親哪兒去了?是不是還抱著一線希望、非要找到一條出路不可?心裏又冒出一個新的想法,這想法攫住他,別的什麼都忘了。
門外傳來遲緩的腳步聲驚動了他,他趕緊用被單把自己裹起來。門打開,警官出現在門口,像一個眼無生氣的鬼魂。
老人不發一言。他搖搖晃晃地走進盥洗室,埃勒裏聽見他在洗臉洗手,然後他還是搖晃著走出來,坐進扶手椅裏,像瞎子一樣衝著牆發呆。左麵頰上有一條長長的紅傷,雙手盡是一道一道的口子。
“沒事吧,爸?”
“沒事。”他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但極度的疲乏卻感到了。然後老人又聲音很小地問道,“你呢?”
“天呐,沒有……太可怕了,不是嗎?”
“是的——是太可怕了。”
“聽到轟隆隆的聲音了嗎?”
“聽到了,爆破,於事無補!”
“好了,好了,爸,”埃勒裏輕聲細語,“他們正在盡最大的努力。”
“其他人呢?”
“我聽到他們都回來了。”
“沒人說什麼嗎?”
“他們的腳步聲替他們說明了一切……爸。”
警官微微抬起頭:“喂?”他缺力少氣地問。
“我倒是看到一些非常重要的事。”
希望之光又點亮了老人的眼睛,他甚至變化了一下坐姿:“你是說火……?”他叫道。
“不是,”埃勒裏平靜地說,老人的頭又低了下去,“我看咱們得從另外一個角度人手了。如果咱們幸運的話……”他聳聳肩膀,“麵對必然要發生的事隻好聽天由命。即便這個必然是世界末日,我想你也意識到了,咱們的機會……”
“非常渺茫。”
“是的,咱們倒不如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逃生的事我們已無計可施,真的。另外一件事……”
“謀殺?哼!”
“怎麼了?”埃勒裏坐直了,雙手抱著膝蓋,“無論從哪方麵講,這都是一件正經的——噢,該辦的事。你安排的活動引蛇出洞了。”
警官用微弱的聲音不知嘟囔了一句什麼。
“是的,爸。不要麻木不仁,火的事把咱們弄得六神無主,腦子都不好使了。我從不相信小說裏說的所謂‘堅持不懈’那一套,相反我總是懷疑自己的想法一錢不值。不過這裏真有些東西……有兩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一件是我回到這所房子時看到的。”
老人的眼睛放亮,有了一絲興趣:“看到?”
“卡羅夫人和史密斯……”
“那兩個!”警官欠起身來,眼睛更亮了。
“好多了,”埃勒裏咯咯地笑了,“現在才是真正的你。他們在以為沒人看到的情況下進行了一次密談。卡羅夫人向史密斯要東西。史密斯,那個巨猿不肯給,然後她對他說了一大堆氣勢洶洶的話,他這才把她要的東西給了她。接過來後她把那東西撕成碎片扔掉。那是一張支取現金的支票,簽名人是馬麗耶·卡羅,碎支票就在我的口袋裏。”
“我的上帝!”警官跳起來,在地板上走來回。
“我想這已經很清楚,”埃勒裏若有所思地說,“很多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釋。那天晚上史密斯為什麼那麼急著要離開,當他不得不返回時為什麼那麼不願麵對卡羅夫人以及今天下午他們為什麼要秘談。敲詐!”
“不錯,當然是這樣。”
“史密斯跟蹤卡羅夫人到這裏,一直想單獨見她,哪怕隻有福裏斯特姑娘在場也行。他訛詐她一萬美元,難怪他那麼急著要走!可謀殺案發生了,我們介入此事,沒有人能夠離開,事情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了。你明白了吧?”
“敲詐,”警官說,“那一定是孩子……”
“還能是別的?至今為止她是一對暹羅聯體雙胞胎的母親這一事實還不為人知,她願付一大筆錢堵史密斯的嘴。但出了凶殺案,麵臨司法調查,到路通時警察會來現場,事情也就不可避免地要抖落出去——也就是說再沒有理由付錢讓史密斯保持沉默。結果是她下定決心,鼓足勇氣要回了支票。史密斯也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交還支票……就是這麼回事。”
“我還想知道……”警官邊想邊說。
“噢,可能性還有很多,”埃勒裏說,“但這個並不重要,爸,還有別的。我一直在想……”
警官不滿地咕噥著。
“是的,想,搜腸刮肚地想了個遍之後,我已基本上有了一個確定的結論,讓我給你細細道來……”
“關於謀殺者?”
埃勒裏伸手去拿搭在床腳豎板上的幹淨內衣:“是的,”他說,“關於謀殺者的詳細情況。”
當眾人在惠裏太太的強製下吃過聽裝的金槍魚,醃製的李子和幾個幹癟的西紅柿後重聚在遊戲室裏時,都成了懼火症患者,一個個像衝上岸的魚,沒了精氣神。沒有不掛彩的,不是塗上碘酒就是纏上了繃帶,模樣之怪令埃勒裏忍俊不禁。而心上受的傷都反映在緊抿著的嘴角上和絕望的眼神裏。連雙胞胎也蔫了。
警官突然開口了:“我招呼你們到這裏來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通報情況,另一個待會兒再說,首先,有沒有人找到下山的路?”
每張臉上的悲苦做了最明確的回答。
“嗯,也就是說除了坐等已別無他法嘍。那好,”警官提高聲音繼續說道,“我要提醒你們注意,這裏還有一件已經發生但還沒有解決的事情。這所房子裏還有一具屍體和一書凶手。”
埃勒裏看得出來,已經沒有幾個人還記得這件事,自身所受到的威脅已把它排斥在意識之外。而這會兒舊事重提,每張臉上的表情都做了重新的調整。史密斯坐得很穩。
安·福裏斯特很快地瞥了卡羅夫人一眼,像是一個警告。馬克·澤維爾神經質地猛吸兩口香煙。澤維爾夫人的黑眼睛閃閃發亮。雙胞胎的呼吸加快,霍姆斯醫生臉上蒼白,而卡羅夫人已把一條手絹揉成了一個圓球。
“我們假設最好而不是最壞的情況,”警官馬上就事論事地說下去,“我們最後還是脫險離開此地。那我們也隻能像這裏並沒有火災那樣該幹什麼就幹什麼,真正有司法管轄權的警方人員不是不來而是遲幾天來罷了,你們懂了吧?”
“還不是老一套,”馬克·澤維爾譏笑道,“把我們中的一個定罪判刑,我想不過如此。可眼下為什麼不坦白承認,你們被難住了,有人更勝你們一籌,也包括我們這些人,你們現在正在扮演的角色就是敲山震虎者,讓我們中間的那一個自我暴露?”
“啊,”埃勒裏輕聲說,“可這不是摸黑走夜路,老兄。完全不是。我們知道。”
男人的臉色由白慢慢轉灰:“你們——知道?”
“我看你不再那麼自信了,”埃勒裏拉著長聲說,“爸,我看大家彼此都明白了!……啊,惠裏太太。進來。還有你。博恩斯。我們不能忽略你們兩個人。”
大家一律轉頭朝門口看,管家和男仆正在門檻處猶豫不前。
“進來,進來,好人,”埃勒裏用歡快的聲音說,“我們需要全體陣容。坐下。這樣就好多了。”
警官斜靠在一張橋牌桌上,挨個看著每張臉:“你們應該記得,奎因先生曾在這裏提到過一個陰謀,使澤維爾夫人處於謀殺親夫的罪位。她是被誣陷了,有人誣陷她謀殺了澤維爾醫生。記得吧?”
他們毫無疑問記得。澤維爾夫人垂下了她的眼睛,臉色越來越白,其他人瞥了她一眼後很快就把目光轉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