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61.冷美人——晚霞。生命的秋天。
夜色像一道大幕,徐徐地降了下來——先是薄的,一層紅、一層紫、一層藍、一層黃。然後,再混在一起,變成我說不清楚的什麼顏色。
那顏色太美了,讓我不敢多看,好像看一眼就會少一分;看一眼,少一分。我想,天空一定是個冷美人,孤傲而寂寞,沒人疼它,沒人敢接近它。不然,它不會總是在黃昏的時候鐵青著臉,讓人一看就難過。
可是小黑死後,莫明其妙的,我總是喜歡看它。就那樣,沒誰跟你說話,沒誰指給你看這兒看那兒,靜靜地看著那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顏色,就像那時我複雜的心情。直到太陽漸漸地下沉了,美麗的色彩變成灰白的反光,我才回過神兒來。
這些沒人疼的晚霞呀,它們和南小河、和天空、和大河、和我一起,把又一天的時光送走了。花兒們美麗的小美人兒的臉龐,也被黑夜的大袍子裹走了。那時候,我才肯歎息著,往家飛。
我飛得很慢很慢,不知不覺卻總是沿著我們從前飛過的路線。
唉,小黑,你知道那時候我在想什麼嗎?其實,我什麼也沒想,可飛著飛著,就飛到我們玩過的地方去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我越飛越慢,有幾次,我還要在蘆葦尖兒上停下來歇一會兒,攢點兒力氣才能飛得動。小黑,我一直搞不懂,我的力氣是不是長在你身上? 自從你離開後,我的力氣一下子就少了許多,這是不應該的。我要聽你的話,好好活著,多吃東西,多呼吸新鮮空氣,早早睡覺,多多鍛煉身體。那樣,才能飛得更高,飛得更遠。那樣,你在天堂裏看著我才會高興……我答應過你的,但是,我怎麼還是飛不動呢?
人們常常愛說:“生命的秋天,就像鳥兒一樣飛走了。”花兒落了、草兒黃了、樹兒枯了,我們就知道,秋天派它們先來告個別。緊接著,秋天就整個兒地走了。可是,生命的秋天是怎樣溜走的呢?沒有誰知道——這真是件難事兒。
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隻鷗,在生命的某一個時刻,身邊的親人和朋友離去的要一點點增多,活著的要一點點減少,這是誰也擋不住的事情。傷心是沒用的,剩餘的隻能更加堅強、更加用心地活下去……
這些事情,我全懂……但是,接受起來怎麼這麼難?……
62.他們在大聲地朗誦,我卻哭
了……
他們在大聲朗誦,不知從哪兒學來的詩。
已經很久沒出門了。我一直躲在家裏,不想看到他們關心我、憐借我的樣子。同情、關心和愛護都是善意的。但有些時候,那樣反而會令我雙倍地難過。陽光、大海、藍天、淚水、友誼和溫暖的雙手、厚實的肩膀,’都可以幫助我、安慰我。但更主要的:我——要——自己——慢慢地——活過來!
當然,別人的幫助也很重要,但那是需要恰當時機的,就像花兒要自然地開放、草兒要自然地生長、雲朵托不住重量就自然而然地落下雨珠兒來……反正,我是這麼想的,但還說不太好。
——那天,是下午向黃昏過渡的一個時辰,我出了家門,在那兒傻站著,東張西望的,正不知該往哪兒去,眼眶酸酸澀澀的,我還沒有徹底從悲傷的淚水的浸泡中好轉過來,頭暈暈的、沉沉的,有點兒辨不清方向。
可是,我聽到齊整整的聲音,順著一縷微風飄過來,那聲音真是太好聽啦!雖然仔細聽一下,並不一定是齊刷刷的,還有一兩個“掉隊”的,差一個、半個音兒的,誰的聲音裏麵還有一點點毛刺兒,像還沒有理順的羽毛。但那有什麼關係呢,它們並不影響美妙、動聽的效果——
這個夏天多麼美好!
這個夏天多麼美好!
太陽照亮了粼粼的河水,
月亮哼唱著綿綿的歌謠,
野花開滿了高高低低的山坡,
風兒旋舞在蔥蔥籠籠的林秒,
我們在大地上遊戲、歌唱,快樂逍遙!
這個夏天多麼美好!
這個夏天多麼美好!
多少故事在風中流傳,
多少回憶在心頭縈繞,
多少夢想在夜晚將要實現,
多少美麗在遠方招手微笑,
我們在時光中相親相愛,彼此擁抱!
他們在大聲地朗誦,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中間停頓的時候,還有他們波浪似的開懷大笑聲、掌聲、互相打鬧聲。然後,聽見誰在高聲地喊著口號:“從頭來,從頭再來,再來……”
“從頭再來……”這是說給誰聽的呢?是給我聽的嗎?也許……可能……大概……我……應該……從頭再來……
我趟趟超超地走到怪柳下,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聽著,聽著……不知何時,覺得臉上濕濕涼涼的,摸一把,竟然全是淚。
……我怎麼哭了?
63.風越來越大。複雜的心情。
昨天,從月牙島回來,路過養蟹人老甜叔的小木屋,我看見小木屋後麵零星的幾棵楓樹紅了,那條通向蟹池的砂石小路,被落下的葉片鋪蓋著——那種紅,讓我的血液沸騰,也讓我的心安靜。
田野裏,黃澄澄的稻穀正在收割,一部分捆成垛,倒在地上;還有一部分,仍抖擻地在風中站著。不遠處,收割機在不停地響……
大路兩旁,多數的楊樹、柳樹、榆樹、槐樹、香椿樹,在風中差不多都脫盡了葉子。即使還沒完全落下的,也是幹枯著蜷縮著,發出即將失去生命的脆響。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一片葉子也不剩了,一片——也——不剩!隻剩下幹巴巴的枝條,直愣愣的,不說,也不笑,就像死去一樣。
這是我最不願意、也不忍心看到的結果。但是,作為一棵樹,它們對季節是不能選擇的,就像我們不能選擇留下或者離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無能為力,你隻能無可奈何地接受……
早上,媽媽就開始收拾東西,計劃著我們的溫州之行。
媽媽歎著氣,我知道她想說什麼。但是她隻是歎氣,對著天空發了一會兒呆,什麼也沒說,這倒讓我更擔心起來。
我想,媽媽心裏一定裝著一些憂傷——要知道,憂傷就像石子,會墜住我們的心和翅膀;憂傷是漆黑的烏雲,會讓我們正高興、快活著,忽然就想掉眼淚。但是,又有誰能做到不論遇到什麼事情永遠也不憂傷呢?
安靜不見了。風越來越大,雲也變了臉色,黑沉沉的,生著悶氣,想要掀掉身上的沉重負擔,卻又一下子掀不掉,攢著勁兒,試著掀了兒下,也沒掀掉。
我不喜歡陰天,陰天讓我透不過氣來,天空低了一級似的。
媽媽看看我們說:“睡吧,孩子,明天就好了……”
我不知道媽媽心裏裝著怎樣憂鬱、難言的事情,但我能看出,她心裏一定是很複雜很複雜,像橫橫豎豎的蘆葦倒在硬硬的地麵上——她的心也是硬著的、亂著的。但媽媽不說。我能感覺到,媽媽比我更難過。
我乖乖地閉上眼睛。
明天清晨醒來,也許,我看到的,就是深秋的天空了……
64.山水之間。信心。美德。
從前我是喜歡水的,現在,我也喜歡山了。
我找到那座小山——就在一個小泥丘的後麵。有小溪從碎石的小縫隙間,彎彎曲曲地流下來。不知道是先有那些小縫隙,後有了溪水;還是先有了溪水,再流成了那些小縫隙。反正,它們配合著,彈奏出了塗塗潺潺的聲音,真好聽。就像小山抱著豎琴,一直彈,一直彈也彈不完。
小溪是個慢性子,不急不慌地流向小潭。小潭邊,有許多許多野花,我還一時叫不上它們的名字來。可是,它們每個都是那麼美那麼美,紫的、紅的、黃的、藍的、粉的,揚著小臉兒,水珠兒濺到它們身上、臉上,它們就會輕輕地笑出聲來——即使有的長得並不美,單眼皮、大嘴巴、瘦小枯幹,它們也覺得自己是最美的。所以,它們就那麼深深淺淺地笑啊笑。其實,我最喜歡這樣的花兒了——它們認為自己是美的,結果,它們就真的很美很美了。我想,一隻鷗也應該像野花那樣,對自己充滿信心。信心就像翅膀,翅膀鼓得越滿,我們才會飛得越高、越遠。
我還想翻過小山去看看,那邊到底有些什麼?有茫茫無邊的蘆葦蕩嗎?有一望無際的紅海灘嗎?可媽媽老是不讓我自己跑那麼遠,她總拿小可做反麵典型教育我,我心裏其實是不服氣的。但媽媽畢竟是媽媽,我怎麼能亂說話頂撞她呢,更何況她還是為了我好呢。
不過,我曾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快點兒長大,一定要更好地練硬自己的翅膀,我要飛過小山去親眼看一看更廣闊的世界——甚至,那些美麗的高山,我也要飛過去看一看。一隻不想捉更多蟲子、不想捕更多魚的鳥,就不是好的鳥。一隻不想飛得更高、更遠的鷗,也不是優秀的鷗。
我躺在一堆幹草上——那堆幹草挺可憐的,一定是在那兒休息過的人要了它們的命,雖然還散發著青青的氣息,但它們已經死掉了——我不想像它們一樣早早就死掉,我還想看到更多的山、更多的水呢。它們沒有腳,沒有翅膀,那是它們的命,但它們從來不抱怨,從來不跟誰吵鬧、賭氣、爭風頭。春風一吹,它們就又活過來,又揚起笑臉、手拉手地在風裏蕩來蕩去,這真是美德。
但是,我有腳、有翅膀,我不能像草一樣老老實實地待著。別以為我隻想在這裏過安逸自在的生活,有吃、有喝、有玩、有樂就滿足了。不是的,我的誌向從來不輕易跟誰提起。不過,我可以悄悄地告訴你:天空有多大,我的心就有多寬。——這是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