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樣說,他們都是做好了戰鬥準備的。凶器一件件亮了出來,西瓜刀、匕首、小火藥槍、雙節棍……蟋蟀甚至還帶了止血紗布,他的媽媽是個醫生。
小卷毛的爸爸讓人來叫他,他出去後回來臉色便不大好看。“我爸不讓我參加,”他說,“我隻能暗中協助你們,但是,答應給你們的錢,一定兌現,每天一百元。”
孬種。
牙哥默默地瞪了小卷毛一眼。大家都不再說話了,戰鬥最忌諱臨時有人叛變。
“我爸太他媽煩了,”小卷毛幽幽地說,“以前在城裏,我哪次怕過?這一次,實在是我爸盯得緊。”
“把我們當槍使?我們才沒那麼傻呢,”蟋蟀說,“若不是為了兄弟情義,我們會為這點錢去拚命?”
大家一起點頭,小卷毛急得跺腳。他給大家發煙,沒人領他的情。
“好吧,那就當你們來猴山上玩一趟了,”他失望地說,“我不是怕,而是我爸管得太緊,但你們,在城裏混得人五人六的,來到這裏,居然害怕這些一輩子生活在山裏的土包子。吃完飯後我找車送你們回去吧,我不勉強你們。”
“即使你們不去,我一個人也去。”我突然搶到了這個說話的機會,我拍著胸脯,“打架,不是光憑身板,還需要智慧。我們人少,但是,一個有智慧的人就是千軍萬馬。”
我必須要這樣。
小卷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他的朋友們,開始對我刮目相看。
“也許你說得對,這一次,我們應該用智慧去取勝。”牙哥說。
“我們什麼時候怕過?”大龍也來勁了,“既然來了,就要把他們收拾乖了再走。”
為了慶祝這一時刻,小卷毛提議去買麂子肉來吃。麂子在山上,麂子肉隻有山後的村裏才有。
“村裏狗很多,我們先要準備木棒,總不能對狗動刀槍吧。”我那時候的表現像一個軍師。
小卷毛在前麵帶路,我們人手一根結實的木棒拿著朝山上走,到了山頂,便可以看見山後麵的村莊。房屋低矮,仿佛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那些房子散落在山裏,戶與戶之間,並不算密集,但總體構成了一個村莊的樣子。我們進村時,幾個七八歲大的小孩子圍了過來。這些孩子,赤著腳,手裏提著棍子,他們好像沒有洗臉的習慣,臉上能明顯地看到汙垢。他們的頭發枯黃,或打了結,或被剪成馬桶蓋。
“你們找哪個?”有一個小孩問,言語間帶著挑釁。我瞪了他一眼,他嘿嘿笑了一聲。
一直朝村裏走。孩子們一直跟著,像是在監視我們。村道狹窄,雞飛狗跳,豬在稀泥裏滾澡,成了泥豬。一隻狗叫了起來,三隻狗叫了起來,全村的狗都在狂吠。那是我見過最凶狠的狗,它們絕不是用叫聲在嚇人,而是要吃人。那幾個小孩站在我們不遠的地方,看到我們被一群狗圍攻,幸災樂禍。
狗從不同的方向撲來,我們背靠背地跟狗們戰鬥。有人走出來看了一眼,眼神裏充滿了敵意,又關上了門。別說跟人鬥,就是這群狗,也足以讓我們魂飛魄散。“誰也不能跑!”我高聲指揮。誰也不敢跑,沒人想被惡狗撕成八塊。我們組成了一架戰車,而我是車頭,我打散了前麵的狗,帶著他們前進。終於走到了一家人門前。我舉手敲門,狗們依然不屈不撓地跟著,尋找下口的機會。
有人來開門,被嚇了一跳。
“什麼事?”他雙手把在大門兩邊。
“我們想買點麂子肉。”
我們運氣不錯,找對人了。狗們被關在外麵,但還沒有離去。一隻麂子掛在火塘邊,已經變成了幹巴。孩子們圍著火塘,看著麂肉流口水。一整隻麂子,當時的價格六百元。這價格讓我們喜出望外。我們往回走的時候,被那幫孩子堵住了,“把肉放下。”其中一個說。
我們笑了起來。那個賣肉的人一聲猛喝,孩子們四散而去。他送我們出來,把狗也喝散了。
“這人挺老實的,”我說,“不像壞人。”
“你要是惹著他,你就知道了。”小卷毛說,“蠅頭小利,他們就會跟你拚命,他們的命不值錢。”
蜜蜂惹急了還會蜇人呢。我沒有把這話說出口。大家討論的話題是狗的凶狠,以及接下來我們該如何跟他們對抗。他們放火燒木料,毆打伐木工人,強迫工人替他們伐木。像抓壯丁一樣,誰都有可能被抓到。他們很團結,上山的時候,往往是幾十人一起。伐木工人們聞之色變,紛紛潰逃。
我們隻有四個人。如果硬拚,我們勢必會被踩成肉醬。細想之下,不禁顫栗。但是,麂肉已經煮在了鍋裏,香味撲鼻,啤酒已經打開,廚子炸來了花生米。兄弟們,幹杯。
猴山上四處傳來油鋸聲,每一分鍾,都有樹木在倒下。工棚裏,隻有廚子和我們。我們劃拳,講笑話,廚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酒越喝越多,話越說越大。大家爭相講以往的“戰鬥”經曆,但是最後,話題回歸到了如何對抗山後麵的人。
“巡邏,”牙哥說,“咱兄弟幾個,每天在山上巡邏。見到他們上山來,就緊緊盯住。”
“你以為自己是警察呀,你能二十四小時巡邏麼?山上有狼,小心被叼走了。”蟋蟀否定了牙哥的方案,他的顧慮也確實有幾分道理。
“那怎麼辦?”牙哥問。
“直接跟他們打一架,”大龍說,“人多又能如何?猴山上的伐木工人比他們更多,可不一樣怕他們?”
大龍的意思,我們比他們更狠,以此鎮住對方,讓他們害怕,不再來猴山上擾亂。
這是大家都希望達到的效果,可是,談何容易。山後麵那些人,絕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的祖先是遊牧民族,擅騎射,尚武力。即使到了現在,他們也是以凶悍立世,以拳頭維護著自己的利益。黑皮膚,高鼻梁,麵部輪廓分明,表情冷峻,從小穿梭於深山密林,攀緣采草藥,與飛禽走獸賽跑。論身體素質,我們真的無法跟他們相比,更何況,伐光了猴山,就是斷了他們的生路。
“跟他們談談吧,”我說,“晚上去村裏,找到他們的頭兒,先禮後兵。好話說盡了,如果還不聽,再打架也不遲。”
“談?警告他們?他們才不怕呢。我們去村裏,談不好,就被打成肉醬。”小卷毛說。
“那要看怎麼談了。”我說,“你記得關羽單刀赴會麼?不光要有膽量,還要巧舌如簧。”
“好!那你就是單刀赴會的關雲長!”小卷毛豎著大拇指,然後帶頭鼓掌。
大家都在看著我。怕。誰不怕?刀砍在身上,石頭落在頭上,任何人都會疼。雖有酒精麻醉,有些話,說出來是給自己壯膽的。
“你們都不敢去?”我新開了一瓶啤酒,一口氣喝完,一甩手,啤酒瓶在不遠處的石頭上開了花。“你們不去,我去!”我高聲說。
“有種。”蟋蟀又豎起了大拇指,“如果你一個人去談,我把我一天的錢給你。”
“我也給,”大龍說,“我還加一包煙,但是,如果被打成肉醬,別怪兄弟們不幫你。”
於是,他們都答應把自己一天的錢給我。三百元。令人激動的數字。
就這樣定了。像是在打賭一樣。當然,他們不可能提前如數付款,而我,也不可能不要他們先表示一下。他們先給我一百塊錢。我將錢折起來,藏進了貼身的口袋裏,我感覺像是揣了個石頭似的有重量。
他們向我敬酒。像是送別一位英雄或者即將赴刑場的人。總之,就是那種最後的、廉價的敬意,甚至是不懷好意。我當然明白。這個世界,總是在一種戲耍狀態中,你耍別人,別人耍你。那我就讓別人耍吧,我兜裏有錢。恭維話聽多了,讓人惡心。也有可能是酒的緣故。我嘔吐了。吐過後,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輕盈起來,像一張紙,風一吹就會飄走。
他們哈哈大笑,還要敬我酒。我不喝,沒人敢再強迫我了。“誰再讓我喝,我打誰。”
天漸漸黑了下來。伐木工人們收工了。麂子肉牽著他們的鼻子,幾乎每個人都來工棚裏看了一眼。羨慕。如果是在馮老板的工棚裏就更好了,這是唯一的遺憾。
“我要去清醒一下。”我說。
石頭上還散發著熱氣。溫暖讓我想哭。如果時間不前進,人生真他媽完美。風吹來,頭發往後顫動。我想起《泰坦尼克號》裏的經典鏡頭,可惜我身邊沒有露絲。但我的肚裏有肉絲。我摸了一下兜裏的錢,它散發著體溫。世界被黑暗吞噬,夜晚是隻大怪獸。幸好,這樣的黑沒有持續太久。
我看到月亮從山頭升起。猴山被鍍上了銀光。伐木工人們,借酒驅散一天的疲憊。高聲說話,勸酒,喝酒的時候,隻有兄弟,沒有仇人。
我的父母,他們此刻會在做什麼?同一片月光下,我的故鄉,寂靜得隻剩下狗叫。我的父親永遠罵罵咧咧,我的母親一直逆來順受,我的兄妹們不諳世事,而我,正在逃離這一切。我當時離家並不遠,但我故意不給他們半點音信。故意的。我要讓他們知道,沒有我是什麼滋味。他們會對我有種種猜測,好的或者壞的。但我的處境跟他們沒有關係。
有一陣子,我躺了下來,看月亮漸漸升起。它鑽進了雲層,扔給世界一個巨大的黑罩子。狼又開始叫了,聲音中透著一股蒼涼。它張著血盆大口,能吞下一個月亮。我胡思亂想,沉浸在醉意當中。我打算頂著月光上路。月亮在雲層裏慢慢移動。雲在走,月在走。當月亮終於甩下了雲層,將自己置於明淨的夜空,世界又有了光亮。
他們在叫我。我該上路了。我該怎麼辦?他們正在看著我。
“你需要什麼?”小卷毛問,“是帶著凶器,還是帶著禮物?”
我笑了笑。“我需要一把油鋸。”我說,“這既可以作為禮物,又可以作為凶器。”
斯蒂爾油鋸。在伐木場,它像一個石頭一樣容易得到。
他們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發動起來的油鋸,可比一把西瓜刀要厲害得多。但是遠距離呢?
“可以把小火藥槍借給我嗎?”
這同樣沒有問題。雙管的火藥槍,鋥亮,槍把上還飄蕩著一綹紅布。我將它插在腰間,又拉了衣服遮住。我摸了一下,確定它看起來並不那麼顯眼。
“我們送你。”小卷毛說。
“不用,”我擺了擺手,“既然你們不敢去,不用婆婆媽媽的。”
他們堅持要送我。那就送吧。跟山背後的人相比,山裏的野獸更令人害怕。
朝著山的背麵走,那路,連羊腸小道都不算。月光從樹枝的間隙裏灑下來,光斑在我們身上跳躍。小卷毛在前麵帶路,我走在他後麵。蟋蟀他們氣喘籲籲地跟著。沒有人說話。說什麼呢?語言突然失去了意義。但是心裏卻是翻江倒海。
狗。狗確實是需要解決的問題。白天的時候已經見識了。而夜晚的鄉村,無疑是狗的天下。我隻身進村,被狗圍攻是肯定的了。我在路邊撿了一根打狗棒在手,腦海裏浮現出與狗搏鬥的畫麵。腿有點軟,風中飄蕩著酒味。我打了個飽嗝,胃湧動了一下。我突然站住,其他人也站住了。小卷毛回過頭來,我們四目相對。“你們確定要我去嗎?”我心裏想。但沒有說出來。是我自己要去的。
如果我成功了,我一定能立足於猴山。扛著長刀,穿著幹淨衣服,叼著香煙,耀武揚威地生活。做一個受人尊重的守護者,可比伐木工人要強多了。我找到了這個答案,用來解釋自己的主動請纓。即使是喝醉了,人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有緣由。
這樣想,心裏好受一些了。恐懼並未消退。我的聲音一定是顫抖的,所以我繼續保持沉默。
狼在遠方叫著,毛骨悚然。如果遇上一隻狼,可能一切都會改變。還有一些野獸或者飛禽在叫,我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麼。
我們經過砍伐過樹木的地方,光禿禿的,像草原;我們進入森林,樹木又擋住了大部分月光。月亮一直跟著我們。這些伐木工人們,幹的其實是給猴山剃頭的活。我們和山背後的那些人,到底誰才是守護者?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這是一場較量。入侵者。奪人口中食。斷人後路。如果我是他們,我會更加劇烈地對抗。這個世界有各種對和錯,但是,有時候對錯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按自己的意誌去做。成王敗寇。
到了山頂,小卷毛提議休息一下。大家長舒一口氣。我們席地而坐,地上泛著涼意。蟋蟀掏了一瓶酒出來,遞給我。這真是雪中送炭。他們看著我喝下了半瓶酒。我發動了油鋸,它的聲音在夜晚非常刺耳。我又關了它。我掏出了火藥槍,它有點沉重。槍管裏的火藥和鐵砂的力量,足以打死一隻兔子。當然,還有我兜裏的錢,我摸了一下,它還乖乖地在著呢。
“好了,不用送了。我知道該怎麼走了。”我說,“如果我明天中午還不回來,那一定是出事了。”
“出事”這個詞像一根針,刺到了他們的心尖上。他們往後退了一步。我笑了起來。月光下的笑,蒼白。我提著油鋸轉身走了,身後是一雙雙送別的眼睛。他們每個人心裏的想法一定不一樣,有人會覺得這是一個笑話,有人會肅然起敬……但這根本不重要。
我一直朝前走,走在未經大麵積砍伐的森林裏。這一帶,相比猴山的另一麵,樹木稀了一些,沒有那麼原始。那些土著世代就地取材,樹木是他們的生活之源。月光的麵積更大了一些,但心裏卻更加恐慌。我一個人走著,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能嚇出一身冷汗。一隻鳥在夜晚被驚飛,我比它更受驚;貓頭鷹在樹上叫著,這不吉祥的東西。我不時朝身後看,仿佛會有一隻野獸隨時從後麵把我撲倒。我進入了一種幻覺之中。越是回頭,越是害怕。最後,我跑了起來。可是,我聽到了我的腳步,驚起更多飛鳥。我又停止了奔跑,躡手躡腳朝前走。額頭上滲出汗水,我擦了一把,將它抹到了衣服上。
在這樣的夜晚,一個被狗圍攻的人,是可疑的。袖手旁觀已經是幸運的了,弄不好,得被人當賊打。我該跟人說什麼呢?警告他們?哀求他們?笑話。
身後的樹林裏,突然響起了聲音。不是鳥翅聲,不是鬆鼠竄過樹枝的聲音。我分明聽到了。龐然大物重重踩在樹葉上的聲音。沉重但不笨重。我下意識地回頭,樹林在動,月光像水一般在樹枝上流動。它正在接近我,仿佛在提速,樹林奔向兩邊。真的。我沒有看錯。我已經回了三次頭了。
我撒腿就跑。狂奔起來。我像一個石頭投入了湖麵,讓漣漪蕩漾開去。我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啪啪啪。我的腳掌向後翻,踢到了屁股。那個東西一直在追著我,我甚至聽到它發出了叫聲。
跑。拚命跑。擺脫掉這個該死的東西,我不想葬身叢林。我的父親、母親、弟弟、妹妹、女朋友……他們一個個從我腦海裏掠過。風聲灌耳,雙眼幹澀,我的心髒已經成了一隻發動機,轟鳴著,或者,我的肚子裏安了一隻風箱。我大張著嘴呼吸,就快要將五髒六腑吹出去了。
月光明晃晃,我看到了自己奔跑的影子。黑影劃過月光。該死的,它跑得更快了。我從樹枝的聲音就能判斷。我轉了一個彎,跑上了另外一條路,但它依然追著我。目標明確。
我聽到了狗叫聲,在很遠的地方。叢林沒有盡頭。叢林裏仿佛都是一個樣。隻有一條小路伸向遠方。我意識到自己的手裏還提著油鋸,但是,我連將它發動起來的機會都沒有。槍。可即使它是雙管的,我也不敢將它拔出來。它的威力不足以射殺死後麵追上來的不明物。
繼續跑。我的身體重於泰山,但我希望自己輕於鴻毛。如果我是一根鴻毛,我可以在風中飛翔,那些笨重的龐然大物,能奈我何?我的小腿已經酸疼,這種疼痛在逐漸放大。我知道,我快支撐不下去了。林海茫茫。
我想,我不能跑到癱在地上,讓野獸給吃了。我必須跟它戰鬥。我奮力朝前跑了幾步,這是我渾身最後的力量。汗水源源不斷,迷蒙了我的眼睛。
路突然沒有了。或許是我走錯了路。我置身於密林裏,月光稀疏,照不亮前路。耳畔隻有自己的心跳聲,以及喘息聲。沒有了力氣,沒有了光。油鋸的聲音在這個夜晚,充滿了無窮的殺傷力。我想,如果它撲過來,油鋸可以開腸剖肚。我緊握油鋸,等待它撲上來。油鋸的聲音,塞滿了耳朵。
但是,它並沒有撲上來。我原地轉了一圈,前後左右。沒有動靜。它像一陣風似的消失了。密林裏,連風都沒有,汗如雨下。
“出來!”我的聲音尖厲,顫抖,帶著歇斯底裏,“你他媽的是人是鬼?給我滾出來!”
人?鬼?獸?
總之,不見了。這並不是好事。敵明我暗。黑黢黢的密林裏,也許有一雙眼睛正在盯著我。在某一個合適的瞬間,突然撲出來,一招將我斃命。我由奔跑改成了原地打轉。像一支探照燈。但是,你別以為提著一把油鋸原地打轉是件省力的事。奔跑是在逃命心理的驅使下,而打轉是硬著頭皮去麵對。想象著突然斃命的慘相,我幾近崩潰的邊緣。
“出來!”
“膽小鬼!”
“出來老子鋸開你的肚子!”
沒有任何東西出現。好吧,那我就去找。我開始砍樹。恐懼讓我製服了油鋸,它在我的手裏不再跳舞,而是一個乖乖的工具。它鑽進樹心,劇烈轉動,木屑飛舞,它的嚎叫分明就是唱歌。
一棵大樹倒下。聲音震天響。這聲音驚飛了一群沉睡的鳥。我又砍下了幾棵小樹,它們在油鋸麵前,就像韭菜麵對鐮刀。可我沒有更多的力氣去砍伐樹木了。我太累了,連油鋸都提不起來。更何況,油鋸已經沒油了。
應該真的不見了。我心想。剛才的砍伐讓我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心裏稍有放鬆,疲憊便襲了上來。
我躺在了那棵倒下的大樹上,頭枕著一根碗口粗的枝丫,感覺像是兒時在父親的懷裏。我的手裏抓著那把小火藥槍,聽見風一陣緊似一陣。鬆濤翻滾如怒海。
眼睛閉上之前,意識是一團糨糊。睡去對我來說,其實是最後的放棄和無畏。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鬆鼠。但又有一種意識是自己是人。我對比了一下,其實做鬆鼠更好。
如果不是我砍下了那幾棵樹,太陽未必照得進密林。早晨的太陽多麼柔和,像是穿上了金縷衣。清新的空氣讓人精神百倍。鳥兒們已經叫開了。兩隻鬆鼠在追逐。
昨夜原地打轉,踩死了地上的一片草。我看了一眼天空,樹林將我變成了井底之蛙。我頭上的藍天,小得可憐。我伸手摸到了香煙和火機。我不經意地動了一下腿,疼。我的小腿腫了。
槍還在。錢還在。油鋸還在,斯蒂爾牌的。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笑了起來,哈哈哈。我肯定沒有人會聽到。談判?警告?都見鬼去吧。哈哈哈。
昨夜究竟是被什麼追?或許什麼都沒有,隻是心理作用,我跟一個並不存在的東西戰鬥。我將槍插在腰間,提上油鋸,一瘸一拐地繼續走。我能記得大體方向,應該可以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