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辦法,隻能這樣。”他說,“你也別想著逃跑,你跑不了的。”
他這麼說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從一個袋子裏拿出了一根長鏈子,一頭拴在三妹腳上,一頭拴到了樹上。
“對不起,”他低聲說,“我真的隻能這樣。”
“畜生、雜種、狗娘養的、斷子絕孫。”她瘋狂地罵起來,把鏈子拖得嘩嘩響。可是在這山裏,這罵聲除了驚飛幾隻麻雀外,沒有別的意義。他坐在一旁抽煙,抽了幾口,就把煙掐滅了。等她罵夠了,他就拿出一把斧頭和柴刀來,動手砍樹。他準備搭棚子。他饒有興致地幹著這件事,渾身充滿了力量。她坐在一旁,憤怒地看著他。天快黑的時候,他將棚子搭好了。那棚子大約有七八平方米,頂上鋪的是茅草和樹葉,左、右、後方用樹枝圍了起來。“如果有道門就好了。”伏天說,可三妹沒有理他。他在前方的空地上深深釘了一棵樹樁,像牽隻狗一樣地把她拉過來,把鏈子拴在木樁上,她可以自由從棚裏走到棚外。鏈子的兩端,是兩把鎖,鑰匙揣在了他最貼身的衣兜裏。
他先是給棚裏鋪了一層金黃色的鬆針,再鋪上棉絮和床單。外麵的一塊空地上,是他們的“餐桌”。“廚房”在外麵,他挖了土灶。不遠的地方還有山泉,取水也很方便。他讓她坐在棚裏,自己開始做飯。他炒了一個肉,還加了一碗白菜湯。她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忙,這情景讓她想到了小時候過家家。他把飯菜端到她麵前來,在兩隻碗裏盛了少量的飯,把筷子擔在碗上。他像變魔術似的,從一個袋子裏掏出一遝草紙和蠟燭來。他點燃了紙和蠟燭,過來拉她,他率先跪了下去,開始叩頭,“爺爺、奶奶,我今天結婚了,我找到媳婦了,我們今後會給你們生一堆孫子。”三妹站著沒動。伏天叩完了頭,站起來,讓蠟燭一直燃著,兩人開始吃飯。
“我爺爺奶奶對我最好了,”他說,“他們到死都在盼望我能娶個媳婦。”
他幫她夾菜,她默默地吃著,她絕望得已經沒有了精力去思考該如何反抗。兩人吃完飯,就在棚外生了火。伏天找了兩個石頭來,放在火邊,讓三妹坐下去。火光跳躍著,映紅了兩人的臉龐。
“你打算一直把我拴在山上?”三妹問,“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犯法?”
“我知道,”伏天說,“為了能娶個媳婦,犯法又怎樣?”
“老板娘見我不回來,肯定會報警,警察會查到我們的開房記錄,說不定現在警察已經去抓你了。”
伏天渾身打了個哆嗦,但很快恢複了鎮靜,“我在這裏,他們連我的屁都聞不到。”
“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我們在這裏。”三妹冷冷地說。
其實,三妹說的這些,伏天都有想過,但他沒有別的辦法。他隻能走一步看一步。這樣的日子多過一天,他就多賺了一天。不管結果怎樣,他都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如果你恨我,你可以打我,罵我,”他說,“即使有天我死了,我也心甘情願。”
“你不是想跟我在一起,即使是頭母豬你也想跟它在一起。”她憤憤然,“總有一天,我會把你送進監獄。”
他也不生氣,站起來,燒水給她洗腳。腳上的鐵鏈讓她再一次憤怒,她一腳將盆踢翻了。“我不要你的虛情假意,”她說,“我不過是你的性奴而已。”他把盆撿起來,又倒了水,調試了水溫,將她的腳抓過來,按到了盆裏。這一次,她不再反抗了,任由他給自己洗腳。這是她成年後,第一個給她洗腳的男人,沒想到卻是在這樣的場合。她也是個苦命女子,命運將她推進了火坑,然後又在火坑裏加了一把柴。她看了看夜空,隻有幾顆星星在閃爍,讓人孤寂倍生。她站起來,拖著鏈子,去床上躺下了。伏天獨自坐在棚外的火邊,火勢漸漸弱了,他想守到火徹底熄滅。他從兜裏掏了半截香煙出來,抽了幾口,又掐滅,他現在一支煙要分成三次來抽。抽完了煙,他突然唱起來:
小哥今年喲二十八,
想妹想得喲沒辦法。
哪天讓哥啊遇著妹,
追著妹兒喲到天涯。
這山歌讓三妹感到毛骨悚然。她翻過身去,用被子捂住了頭,但伏天的歌聲又飄了她的耳朵裏。
可憐可憐喲真可憐,
可憐不過喲單身漢。
白天沒人喲燒茶飯,
夜晚沒人喲睡枕邊。
……
他唱了一首又一首,唱得口幹舌燥,唱得渾身燥熱難耐。他走到棚裏,脫光自己,掀開了暖烘烘的被子。可三妹卻一把將他推開。“把我腳上的鐵鏈打開,”她說,“否則我不會給你。”伏天卻不說話,既不打開鐵鏈,也不停下來,他直接騎到她身上,她叫了起來,嘴裏罵:“你這個雜種、畜生、王八蛋!”她使勁撓他赤裸的上身,撓出一道道血痕。“你撓吧,反正你也撓不死我。”他高聲朝她喊。待他完事後,撓傷的疼痛越來越劇烈,他嘴裏發來噝噝的聲音,在床上翻來覆去。後來,他索性起身,坐在了地鋪上。他聽到三妹在身後的被子裏弄出輕微響動,他心裏想著去衣兜裏找煙抽,可他剛伸出手,但覺身後一股風聲,脖子已經被死死鉗住了。他掙紮著想站起來,可是背後的人整個身子都壓了上來。那絕對不是玩笑,而是要置他於死地。他感覺腦海裏一片混沌,下意識地左右開弓,用手肘朝後麵還擊。終於,他的呼吸變得順暢起來。
三妹被他的手肘擊得癱在了床上。他還沒說話,她卻說:“你打死我吧,你不打死我,我總有一天要殺了你。”見他不動手,她又朝他撲了過去,撕扯他,可他隻是用力將她擋開。“打傷了沒?”他說,“剛才用力太大了。”他的這句話,被她的咆哮聲和哭聲淹沒了,被風帶走了。棚裏變得很安靜,由於沒有門,風吹來的時候就泛著涼意,伏天翻過身去緊緊抱著三妹。她沒有拒絕。她開始睡了過去,而他卻一夜未眠。
三
山林裏的早晨,鳥語花香。太陽光芒萬丈。三妹起床了,走出棚子,以那棵樹樁為圓心,像一把圓規似的在棚子周圍走動。她的大腿酸疼,已經換上了伏天給她買來的膠鞋,她打量著這雙鞋,目光呆滯。伏天感覺頭昏腦漲,他失眠了整整一個夜晚,或者說他提防了整整一個夜晚。但他堅持起床,給她做飯。吃了飯,兩人都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打發時間了。他又回到鋪上躺下,她實在閑得無聊,也回他身邊睡覺。兩個人的心裏想的都是同一個問題。接下來的日子怎麼過?
“我明天想下山去,”伏天說,“錢不多了,我還要再買些東西回來。”
三妹沒有說話。她繼續躺著,身心疲憊,目光呆滯地望著棚頂。伏天翻過身來,就看到了她的眼淚。他輕輕幫她擦拭,然後也跟著沉默。山林裏,靜得隻有風聲,鳥兒在不遠的地方跳著叫著,有時候,鬆鼠也會在棚子對麵的樹上探頭探腦。山上的時光,漫長無比,好不容易才挨到太陽當頂。伏天不知自己身處何處,他離開棚子,朝更遠的地方走去,可是山林仿佛永遠沒有盡頭,林中連條毛毛路都沒有。伏天怕迷路,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回來。
“我現在就下山去吧,”他說,“你需要買什麼東西?”
“你去發廊裏幫我把行李拿來。”她說。
他答應了。可走在路上的時候越想越不對勁。他覺得這分明就是她給他下的一個套。他冷笑了一下。他低頭走在街上,繞開了熱鬧的街道,專揀有工地的地方走。可他走著走著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花十塊錢買了一頂太陽帽,又花五塊錢在路邊買了一個墨鏡。這樣走在街上,他膽子大了些。他去了服裝城,給她買了兩套衣服和一些零食。當他背著一包東西出現在橫灘橋上的時候,天都已經快黑了。他整整在街上逛了一天,花光了身上的錢。
橫灘橋在入城處,是一條清代留下來的石拱橋。建城時,為了圖省事,直接在原有的橋身上,加上了水泥和石塊,活生生毀了這個古物。縣城並不繁華,但橫灘橋卻深入每個人的內心。改革開放以後,人的思想越來越解放,小城裏有了娼妓行業。此後,每到黃昏時分,就會有女子濃妝豔抹出現在橋上。需要者,隻消裝出散步的樣子,對著某個女子使個眼色,她便心領神會地跟在後麵,再找更隱秘的地方談價交易。這裏和小花園不同,後者是定點,這裏是流動的,檔次較低。橫灘橋和小花園,是小縣色情行業兩道亮麗的風景。
伏天站在橫灘橋上。有一個女子走了過來。她瞄了伏天一眼,他心跳加速。她走過去,又走了過來,一直拿眼睛挑逗著他。
“大哥,要不要?”她再走過去的時候,不經意地說。
伏天跟著她走了過去。過了橋,兩人並排走著,女子伸手過來挽住了他的胳膊。“大哥,想去哪裏嘛。”女子嗲聲道,同時緊緊摟住了他的腰。“我住在城外邊,你去不?”伏天的聲音顫抖起來,一隻手也摟住了女子的肩。“去,有錢賺就去。”女子眉飛色舞,伏天看了她一眼,見她人長得不漂亮,想也是“生意”難做。一路上,女子不停地找伏天說話,他緊張地敷衍著。他走得很慢,倒是女子有些急不可耐。天漸漸黑,兩人走到城邊。一條公路穿村而過,淩亂的建築分布在公路兩邊。伏天的腳步越來越慢,慢得就像在原地踏步。他在猶豫。這種猶豫在女子看來像是在害怕什麼。他將她抱在麵前,雙手搭在她肩上。他摸到了她的挎包帶子。他閉著眼睛,做出低頭吻她的樣子。她也閉上了眼睛,裝出深情的樣子。他輕輕抬起她的手臂。她配合著他。
他突然一把拽下了她的包。他撒開腿跑,耳旁是呼呼風聲。風把她的聲音送進他的耳朵:“救命啊,搶人啦!”
他跑啊,拚命奔跑。他大張著嘴,風朝他的嘴裏灌。他感覺心髒快從嘴裏跳出來了。聽不到呼救聲以後,他鑽進了公路旁邊的山林裏。森林裏一片黑暗,他不敢再往前走。他躲在荊棘叢中,待呼吸變得平緩,才開始拿出手電看包裏的物品。一個長方形的紅色錢夾,裏麵有五百塊錢,兩張銀行卡。一個藍色的化妝袋,裏麵有一堆化妝品及化妝用具。一包尚未開封的衛生巾。一包香煙。一個打火機。一盒尚未開封的避孕套。
伏天將避孕套扔在了山林裏,又拿出香煙來點了一支。他抽了幾口,然後重新回到公路上,一路小跑起來。月牙初升,能勉強照見前路。但進入山林之後,樹木擋住了大部分月光。伏天打著手電,用一隻手撥開了迎麵撲來的樹枝,急速趕路。他遠遠聽到了三妹的哭聲,他喊了她一聲。她應了一聲,像一個丟失的小孩,聲音裏充滿了絕望。她坐在棚子門口,孤獨得像根樹樁。他忙奔過去,將她緊緊抱在了懷裏。
“對不起,”他說,“對不起。”
他把她拉到了棚子裏,像哄個孩子一般,替她擦淚。“別哭了,”他說,“我回來了。”他拿出買回來的零食哄她,她吃完了零食,又吃他帶回來的熟食。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她說,“我一個人在山林裏,害怕。”
她吃完東西,安靜地坐在鋪上,又變得一言不發。他從包裏掏出了新買的衣服,遞給她,“即使是在山上,也要穿得漂亮一點。”他樂嗬嗬地。她接過來,將衣服放在一旁。“還有這個,”他又掏出了化妝袋,“我在路上撿的,也許你用得著。”她冷冷地瞟了一眼,目光望向了外麵。他將化妝袋悄悄藏起來,又朝她遞了一支煙過去,她沒有接。
“我先在這裏陪你幾天,等東西快用光的時候,我再下山去買。”他說。她沒有回應,已經倒頭睡下了。他想要她,她沒有拒絕,像一具僵屍,任由他擺弄。完事後,棚子裏又變得安靜下來,隻聽得到幾隻野蚊子在嚶嚶嗡嗡地飛著。
“睡吧,我太累了,”他說,“如果你想弄死我,可以趁我睡著的時候。”
他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時隻看到棚子外麵有鐵鏈在動。他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翻身起床。他走出棚子,見她正坐在地上發呆。他說:“我打算解開你腳上的鏈子。”她朝他走過來,他邊掏鑰匙邊補充,“白天我在你身邊的時候。”她也倒沒有表現出多麼的失望,對她來說,能有片刻的自由,也彌足珍貴。“我想去走走,我快要瘋了,”她說,“這裏除了樹就是樹,再這樣下去,我們都要變成野人。”可是他說:“要走也隻能在樹林裏走,不能下山,不能進城。”她滿臉失望,頹然坐到了地上,又不說話了。
他覺得,隻有到了樹林裏,才是安全的。他這幾天幹的都是壞事,可隻要一回到樹林裏,他就變得若無其事。麵對莽莽山林,他覺得像個國王,眼前的一草一木,都是他所有。前一天進城,他甚至買了一把鋤頭,隻需要加一根鋤把,就可以使用了。那天,他在距離棚子不遠的地方開了一塊荒地,打算種些蔬菜。接下來的幾天,他像上癮了似的開荒,並且在心裏規劃著該種上一些什麼莊稼。雖然播種的季節已過,但他還是決定試試運氣。所以,他又進了一次城,這次主要是買種子、肥料和農藥。他還買了一隻狗回來,“從狗肉市場上買的。正要挨刀,我看這畜生很凶,便買回來了。”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她總是愛理不理。如此一來,當他在棚子裏的時候,那根鏈子用來拴狗,當他離開的時候,他又將鏈子拴在了她腳上。那隻狗也果然很凶,晚上守在棚子門口,一有風吹草動就狂吠不止。她嫌狗吵,可他卻並不在乎,“這樣才有家的感覺。”他說。
幹農活,他是輕車熟路的。他在地裏種上了洋芋、玉米和四季豆,沒事的時候,就去挑水來澆。有時候,她閑不住,也會幫著幹活。那樣子,儼然一對居家過日子的小夫妻。白菜苗長出來,他將它們移植在更大的地裏,心裏充滿了喜悅。洋芋已經過了季節,失敗了。但玉米卻一天一個樣地躥起來,長勢喜人。“秋天,我們就可以吃上自己種的莊稼了。”他說。她沉默得像個啞巴。在山上一段時間,她發現自己居然長胖了,小肚子上贅肉越發厚實起來。她整天故意頭不梳臉不洗,讓自己看上去像個瘋婆子。可是,這絲毫不影響他日日夜夜在她身上耕耘。
他再次進城,是個下午時分。他將她拴在棚子門口,讓狗守著她。他說:“明天天亮前我一定會回來。別怕,有狗在。”她哭著罵他。他在她的咒罵聲中毅然下了山。他帶走了他們第一次見麵時買的那把藏刀。
城裏燈火輝煌,他專揀人少的小巷子裏走。他在巷子裏東張西望,悄悄跟著經過的路人,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目標。有一陣子,他索性找了個陰暗的地方,坐在地上,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路過的人,有的會投來匆匆一瞥,有的完全視若無睹。坐了一陣,他感覺屁股和雙腿已經麻木,他站起來,活動筋骨。這時已經是半夜,他能明顯感覺到街上的喧囂聲小了很多。有一個人朝巷子口走了進來。腳步踉蹌,感覺像是喝多了。這人走過伏天身邊的時候,一股酒味飄了過來。沒走幾步,這人搖搖晃晃,蹲在地上嘔吐起來。伏天一個箭步衝過去,伸手抓住這醉鬼的頭發,把頭按到地上,將藏刀按在他的頸動脈處。“把錢拿出來!”聲音低沉有力。對方像一隻待宰的公雞,折騰了幾下,便被他一拳打暈過去了。他伸手進醉鬼的兜裏,掏出錢夾,取下了他腰上的手機和手上的戒指。他回頭看了一眼,那人還沒醒來,他慢騰騰地離開了。走了沒幾步,手機就在他的兜裏響起來,來電顯示“老婆”。他將手機放回兜裏揣著,繼續趕路。
他在天明前趕回了山上。遠遠就聽到了狗在狂吠。三妹沒有睡著,他一進棚子就開罵。不過,當他拿出了那個手機,她卻兩眼放光了。“能把手機送給我麼?”她說。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他將手機遞給她,她關機了。那是1998年,有手機還是件奢侈的物品。她接過手機把玩起來,開機、把後蓋打開、取出電池又裝上,如此反複。“送給我,”她說,“我以前最想有個手機了。”他很高興自己居然能送她一個手機,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那晚他取了她的鏈子,他們轟轟烈烈地做了一次。他才知道,原來兩個人在床上還有那麼多的花樣。他心滿意足地躺她身邊,問她,“你恨我嗎?”他感覺到她在搖頭。他說:“你恨我也好,不恨也罷,我就是想一輩子跟你在一起。”她長歎一聲,翻身睡了。
“喂!是警察嗎?我被一個男人拴在一座山上了,你們快來救我。”其實伏天在三妹起床後,就已經醒了,他裝睡。他聽到她的腳步聲離棚子越來越遠,他翻身起床了。他穿衣服的時候,又聽到了另外一句話,“我不知道這是在哪裏,是在山上。周圍全是樹。”
伏天像條瘋狗似的朝三妹衝過去,一下子就將她摁倒在了地上。他把手機搶過來,掄起了拳頭,又咬牙切齒地放下。“你想跑是吧?”憤怒讓他脖子上青筋暴出,麵部扭曲,“我讓你跑,讓你斷了逃跑的念頭。”他把她拽回棚子門口,繼續用鏈子鎖住。然後,他沉默地坐在一旁,開始抽煙。抽了一支又一支,嘴越來越苦,頭越來越沉。他索性拿著鋤頭,下地幹活去了。他把所有的憤怒都發泄向大地。想起剛才的電話,他還是心驚肉跳。丟下鋤頭,跑到棚裏問她,“剛才警察怎麼說?”她在默默流淚。他把那把藏刀找了出來,“如果警察真找到了我們,我先殺了你,然後自殺。”他坐在她身邊,手裏拿著刀,一直聽著外麵的動靜,如臨大敵。過了好久,她才說:“他們也不知道這是哪裏。”
他對她看管得更嚴了,連上廁所都要跟著。他下山的時候,將鏈子上鎖的鑰匙埋在了一棵樹下。其實,他感覺山上的這種生活非常美好。有個女人在身邊,幹活渾身有勁。沒錢了,就進城去想辦法。山上越來越像家,他前不久在棚子旁邊又搭了個小棚子,養了一隻豬崽在裏麵。山上到處都是野生豬草,它基本上處於半放養狀態。令他苦惱的是,山上沒法養雞,他先後買了十幾隻小雞來養,結果,都在出去覓食的時候被老鷹叼走了。
“我要聽音樂,”她說,“我以前最喜歡唱歌了,姐妹們都說我唱得好。”
他計劃著要給她買個隨身聽。他已經打聽好了價格,要一百多元。他不敢再去小巷子,也不敢去橫灘橋上。他拖著疲憊的雙腿,走遍了小縣城的每個角落。累了,他就坐在馬路邊的草坪上,脫下鞋子,曬他臭烘烘的襪子。到了下午,他又餓又乏,走不動了。他朝縣城的護城河堤上走,走了沒多遠,就到了盡頭。他隻能枯坐著,麵對一河的水。他連買包煙的錢都沒有了。他煙癮上來,嘴裏發出噝噝聲,眼睜睜看著幾個從他身邊經過的叼著香煙的中學生揚長而去。他想起此刻,三妹也許正稀裏嘩啦地拖著鐵鏈,自己動手熱剩飯剩菜,他眼淚都要出來了。黃昏把河裏的水變成了金子,河堤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挽手而過的情侶,甜蜜低語;單身漢無所事事,吹著口哨,眼睛像張網;父母牽著孩子,告訴他這個世界他們認為的真理。隻是,沒有人注意到河堤護欄上坐著的那個男子,他的內心波濤洶湧。他已經走投無路,隻能坐等天黑,再伺機而動。可是,真到天黑的時候,卻發現自己餓得眼冒金星,哪裏還有尋找機會的力氣!他隻能守株待兔。
夜越來越深,河堤上的人越來越少,可就是沒有單獨逛河堤的人。伏天的心裏越來越怕,他怕整個晚上一無所獲,這讓他不敢想象。又有一對男女挽手走了過來。對於結伴而行的人,伏天不抱任何希望,這對他來說,意味著風險成倍地增加了。可走到他麵前的時候,他才看清這隻是一對戀愛中的初中生(還穿著校服)。兩人牽著手,緊貼著身子,正在用耳機分享著音樂。連接著他們耳朵的那根細細的耳機線,讓他兩眼放光,走火入魔。當他們走過他身邊,他突然瘋狂地朝他們衝了過去,一把將走在邊上的那個女孩推到了河堤埂下去了。這兩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量嚇得靈魂出竅,還不待回過神來,伏天已將那個男生摁倒在了地上。他的隨身聽別在褲帶上,被伏天一把拽了下來。他隨即亮出了刀,“別出聲,否則先殺了你女朋友。”那男生乖乖地交出錢包,哀求,“叔叔,別殺我們,我們是窮學生,錢全部給你。”伏天拿了錢包,又將男生押到驚魂未定的女生麵前,勒令他們雙手抱頭蹲在地上,他這才撒腿沿河堤跑了。快出城的時候,他還買了十對小電池。學生的錢真的少,還不到一百塊。他將錢包扔在了路邊,心早已飛到了三妹身邊。
“怎麼看起來像舊的。”三妹發現了問題,她的興致頓時減去了一半。
“是我在路上拆開的。”他胡亂回答,眼睛不敢正視著她。
“背後還有貼畫,這也是你貼上去的?”她將耳機從耳朵上拿開,已經滿麵怒容。
“你偷來的吧?”她說。
他不再說話。端了一大碗飯來,狼吞虎咽地倒進肚裏。然後,他躺床上,想跟她說話,卻發現她又將耳塞給戴上了。他去脫她的褲子,她把下半身挪了挪,然後閉著眼睛,她像是睡著了一般。
四
轉眼,夏天就來了。山間草木茂盛起來,莊稼也跟著瘋長。前幾天進城作案,差點被路人給逮住了。他越來越心虛。後來他改了路線,朝農村去尋找機會。可是,農村實在太窮,他最多能偷到幾隻雞鴨,而且農村狗多,他容易暴露目標。有一次,他被狗咬了一口,回來後腿腫得幾天都下不了地。能夠勉強走路了,地裏的草已經影響到了莊稼的長勢,伏天一個人投入到勞動當中,三妹在棚子周圍走動,累了,就回屋裏躺著。她變得越來越臃腫了。對著鏡子,幾度落淚,覺得自己這一生算是就這樣毀了。長期戴著鏈子,她的腳,先是磨破皮,然後是結痂,起繭;整天拖著鏈子活動於棚子周圍,她經常活動的那些地方,連草都長不起來。好多次,她都想認命了,可他並不給她這樣的機會。
“你把鏈子打開吧,”她說,“我不會再跑了,這一輩子都跟著你。”
“我會打開鏈子,但不是現在。”他說。
“那你要等什麼時候?”
“等到你真正屬於我的那天。”
他們總是經常發生摩擦,像兩個負氣的孩子一般,誰也不理誰。可是,這種氣又賭不了太久,兩個人麵對空蕩蕩的大山,那種壓抑恨不得嘴裏長出八隻腳來。伏天忙不過來的時候,三妹也會幫著做點飯菜,她不擅長這些,隻能勉強把飯菜弄熟,但伏天還是吃得津津有味。吃飽了,就又拚命在她身上折騰,可是一連折騰了幾個月,就是不見她的肚子有半點動靜。
這件事情,伏天如鯁在喉。他感覺心裏有個麵團,一直在發酵,撐得他夜不能寐。他想,難道是自己的問題?這種想法讓他絕望。如果是他的問題,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不可饒恕。他在地裏薅草的時候,腦子裏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得渾身燥熱難耐,他又回棚子裏去做了一次。他決定近期進城,不偷不搶,而是去檢查自己的身體。他想,如果老天要他斷子絕孫,那他就立馬放了三妹,然後遠走他鄉。
進城那天,伏天感覺自己的腿一直在打戰,比他去偷搶還要緊張。他到縣人民醫院門口,雙腿像是被繩子絆住了一樣。好不容易邁上三樓,他大汗涔涔地坐在過道裏的椅子上,卻發現自己渾身像篩糠一樣地抖起來。聽到醫生念他的名字,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他的心髒狂跳起來,整個人就要昏厥過去。他像個木偶一般,執行著醫生吩咐。采完了精液,他又坐回椅子上來,這時才知,跟等結果的煎熬相比,先前的緊張隻能算是冬天取暖。五髒六腑已經緊縮,胃變得越來越小,拚命擠壓著胃裏的東西。他奔向過道上的垃圾桶,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吐空了的胃,更加難受。他整個人虛脫了,癱在椅子上,像條垂死的蛇。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呼吸困難,頭暈。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醫生辦公室,漸漸盈滿了淚水。世界對他來說,已經不存在,他隻是在等一個聲音叫他名字,然後告訴他結果。
他在恍惚中看到醫生站在門口,朝他招手。他朝醫生走過去時,感覺整個人飄了起來,像鬼魂遇到了白無常。醫生正襟危坐,仔細地看了看他的化驗單,說:“沒問題,你具備生育能力。”伏天穩住醫生麵前的桌子,才沒讓自己倒下去。他看不明白化驗單,便小心翼翼地問:“意思是,懷不上孩子,不是我的問題?”“是的。”那醫生說,“應該是你媳婦的問題,建議你帶著她來檢查一下。”
伏天轉身就朝外麵跑。下樓梯的時候,他一步跨三個台階。他跑到了醫院外麵,仍然沒有停下來,一直朝前跑。他跑到了城外,回望著縣城,哭得稀裏嘩啦。哭完後,他肚子餓了,才想起自己滴水未進。他又回到城裏,找了一家小吃店,吃了一大碗麵條。買了一瓶白酒提著,邊走邊喝。他踉踉蹌蹌往山上走,差點迷了路。回到三妹身邊,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她按在床上瘋狂地做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