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蚍蜉(1 / 3)

中篇小說 蚍蜉

小武練了十年的長跑。這項運動在關鍵時刻,救了他的命。

那把西瓜刀裹挾著風聲劈頭砍來時,他下意識地歪了一下腦袋。他正慶幸保住了腦袋,第二刀落在他的肩上。他用手一摸,昏黃的路燈下,血呈黑色。小武轉身就跑,驚恐的路人紛紛閃開,他像一個石頭投入了水裏,水花四濺。耳旁風聲呼嘯,身後的腳步聲亂了節奏。

小武跑過了三條街,終於甩掉了後麵那個提刀追他的小販。他像條夏天的狗,張著嘴,吐著舌頭,累趴在了路邊。肩上一陣劇痛,之前他以為是汗的東西,其實全是血。小武脫下衣服,纏住傷口,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馬上給老子滾回來。”劉隊在電話裏咆哮。

小武赤裸著上身跑到那個出事的小巷口,那裏已經水泄不通。警燈閃爍著,救護車呼嘯而去。他撥開圍觀的人群,走到已經拉起的警戒線前,見劉隊正在接受幾個記者的采訪。劉隊招手,讓小武過去。

“我們的人受傷了,”劉隊指著小武,像是發現了救命稻草,“請他告訴你們,事情的真相。”

多台相機同時舉起,對著小武的臉和傷口就是一陣狂拍。他在閃光燈中驚魂未定,錄音筆和手機又伸到了他麵前。

“剛才發生了什麼?”

“你是怎麼受的傷?”

“到底是誰先出的手?”

……

小武不知道該回答哪個問題。他覺得那些伸到他麵前的錄音設備像是匕首,逼著他交代問題。他下意識地想到了回避。隻不過這一次,他跑得沒那麼快,甩下了那幾個記者以後,他進了路邊的一家小診所。

醫生是個中年人,有些肥胖,他坐在椅子上時,讓人感覺是一堆肥肉。他看到小武進去,隻是象征性地欠了欠身子。

“被人砍傷了。”小武在醫生麵前坐下,疼得噝噝抽氣。

那醫生若有所思,打量了他一會兒才慢騰騰地起身,拿了鑷子、酒精、紗布等物品過來。他縫針的時候沒給小武打麻藥,理由是這樣更有利於傷口愈合。小武聽到針刺穿皮膚的聲音,全身汗毛直豎。他在心裏默數著針數:6針。縫合完畢,小武趴在醫生麵前的椅子上,疼痛令他耳鳴,像千百隻蜜蜂在耳旁飛。那醫生看了看小武,點了一支煙塞他嘴裏。他問小武,“誰敢把你砍成這樣?”小武苦笑著搖頭。“不是一直都是隻有你們打別人的嗎?”那醫生繼續嘲諷。

小武抽了煙,沉默了一會兒,他站起來,把那件已經被砍破的血衣裳拿在手裏,掏了兩百塊錢放在醫生麵前,一言不發地走了。可是,小武剛回到他住處的大門口,他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劉隊在電話裏勃然大怒,開口就問候小武的父母。“你跑什麼?害怕別人不知道你還能活蹦亂跳?”劉隊高聲訓著小武,聲音震得他耳膜生疼,“這件事,被你搞砸了。”劉隊掛了電話,小武身上的疼痛全部化成了驚恐。其實,衝突發生的時候,小武正走在執法隊的最後麵。他看到前麵打起來了,完全是下意識地往前衝,結果就和那個拿著西瓜刀的小個子短兵相接了。

就在小武挨訓的時候,他的鄰居安娜挽著一個男人開門出來。兩人尷尬地相視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呼。這個晝伏夜出的女人,經常在晚上帶不同的男人回來過夜。當安娜的叫聲在夜色中蕩漾開來,小武就隻能戴著耳機聽歌入眠。有幾次,小武忍無可忍了,說:“晚上你能小聲點不?”哪知安娜一本正經地說:“武哥,這事怎麼能說忍就忍得住呢?”時間長了,小武也習慣了。隻要聽到過道裏響起兩個人的腳步聲,隔壁的門一關,他便自覺地戴上了耳機。

小武躺在床上,用半邊身子側躺著。他給女友蘇曉月發短信,他已經有一個星期沒見到她了。每當他下班回到這裏,孤獨得像匹野狼,手機便是他和外界唯一的聯係工具。這手機是他站在青年路邊,幫人做了一個月的飲料促銷掙來的,它最大的功能就是能聊QQ。當蘋果手機都已成為街機,小武還在用著這台山寨機,它最大的功勞,是幫他泡到了蘇曉月。

“你是幹什麼的?”半年前的一個晚上,蘇曉月在QQ上這樣問小武。小武非常反感這樣乏味的問題,讓人感覺是在查戶口。

“穿製服的。”他在黑暗中笑了起來。

然而,蘇曉月卻當真了。她告訴小武,她崇拜警察,從小的夢想是當警察,可她初中都沒畢業。然後又夢想嫁警察,但一直沒有機會認識警察。蘇曉月像個小學生一樣好奇,問了很多關於警察的事。小武想反正她也不懂,就隨便亂回答一氣。

一個星期以後,小武去火車站附近買了一套假警服穿著去見蘇曉月。蘇曉月嘴巴張得能塞進去一個蘋果,“你真的是?”小武淡淡一笑,是的,嗬嗬。

兩人一見如故,吃了飯後去看電影,電影剛打出字幕,蘇曉月就將胸往小武的身上蹭,小武順便將手伸進了她的胸罩裏。她的胸小小的,尖尖的,像梨。那天晚上,小武速戰速決,把蘇曉月帶進一家快捷酒店,花八十元錢開了三個小時的鍾點房。蘇曉月溫順得像隻小貓,任由他擺布。

蘇曉月在一個賣場裏做導購,工資不固定,她和同事合租著一間房。小武說自己住在單位宿舍裏,不方便帶她去。於是,兩人此後的約會,基本上都是在酒店裏完成的。盡管這樣,蘇曉月還是越來越黏人,恨不得每天都要跟小武約會。小武的錢包吃不消,便說自己要出差,去抓犯人。小武“出差”的時候,蘇曉月就每天給他打電話,可他有時候故意不接,而是發一條短信給她,“噓,不方便。”每當他發出這句,蘇曉月就安靜了。

小武躺在床上等蘇曉月回短信的時候,腦海裏又開始回放小巷子裏發生的事。他緊緊閉著眼睛,眼前卻一直是那一連串可怕的閃光燈,耳邊還回響劉隊的訓斥,他心裏明白,明天這頓臭罵是躲不掉了。

可是,比挨罵更頭疼的事情是,蘇曉月給小武回了一條長長的短信,說她父親進城了,本來是想去建築隊打工,但她覺得太辛苦。她建議他在城裏擺個水果攤,可以從老家收購核桃、板栗之類的幹果來城裏賣。這個提議得到了她父親的讚同,他已經準備好了三輪車,並且選好了擺攤的地點。蘇曉月的意思是,讓小武利用警察的職務之便,去找城管大隊的人,希望能夠放他父親一馬。

小武看罷短信,忍不住搖頭苦笑。隔壁的安娜,又帶人回來了。床頭撞擊著牆,發出沉悶的響聲,小武自覺地戴上了耳機,把音量開到最大,閉著眼睛,用被子緊緊裹住了頭。蘇曉月又發了一條短信來,問他為什麼不說話?小武鼓足了勇氣,回複說,我盡量去辦。蘇曉月的開心透過短信傳來,“你要好好表現,我想早點和你結婚。”結婚?結束還差不多。他一麵敷衍著她,一麵想工作上的事,腦袋裏一團糨糊。肩膀疼得厲害,他起來吃了一次藥,打開門,站到窗外的水池邊去撒尿。他故意不開水龍頭掩飾,故意讓隔壁的安娜聽到他撒尿的聲音。他依稀聽到安娜的房裏傳出咯咯咯的笑聲,心裏有點忌妒。

婊子!他悄悄罵了出來,打了個冷戰,回了屋。

小武一晚上都處於半夢半醒之間,鬧鍾響起的時候,他昏沉的腦袋塞滿了胡思亂想。他用一隻手洗了冷水臉,刮胡子把下巴給劃破了。他出門的時候,穿了一件蘇曉月給他買的ME City格子襯衫,露出受傷的肩膀,像是穿了袈裟。他的城管製服在他的背包裏,到了單位後再換上,下班後再穿著便裝回來。他給蘇曉月發了條短信,“今天我要去賭場臥底,別聯係我。”

劉隊的辦公桌上,擺了三份報紙。頭版頭條都刊登了昨晚的衝突。小武成了新聞人物,他的腿不由得哆嗦起來。劉隊正在接電話,是報社記者打來的,他們要求追蹤采訪。劉隊說,這事已經報警,我們是當事人,不方便再表態了。劉隊掛了電話,又有電話打進來,他拿起電話,直接掛斷,然後將話筒撂在了一旁。緊接著,他的手機又響起來,他不耐煩地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將手機關了。

“昨天晚上為什麼要回避?”劉隊從辦公桌後麵站了起來,一臉憤怒地瞪著小武,“你知不知道回避采訪,在記者看來,是我們心虛?”

小武低聲說:“隊長,我錯了,下次再也不犯這樣的錯了。”

劉隊一巴掌拍在桌上,“下次?還有下次?這事弄不好,我這隊長都得跟著你們這群蠢貨完蛋。”

小武額上直冒冷汗,想起昨晚的逃跑,他覺得“蠢貨”這個詞罵得對。“隊長,那接下來該怎麼辦?”小武問。

“馬上去醫院!”劉隊指著門外,“記者是不會罷休的,所有的市民都在看著,我們不能輸於輿論戰。”

區裏的領導已經做了指示,一定要嚴懲打人者。他們唯一有利的是小武也受了傷,可是他卻在記者的鏡頭前跑掉了。輿論一邊倒,所有的矛頭都對準城管。

如今,小武成了城管打這場輿論戰的棋子,他在去醫院的路上,蘇曉月打了電話來。他沒接,任手機一直響著。然後,她發了一條短信過來:恭喜你,上報紙了。

小武感覺心髒被人重重捶了一下,喘不過氣來,他用手捂住胸口,繼續朝醫院趕。路邊那些賣早點和水果的小販,看到他過去,推著車拚命地跑。那些給了錢的顧客,在後麵邊追邊罵,然後一回頭看到小武,便停止了罵聲。小武低著頭,匆匆朝前走,他走進了醫院的門診樓大廳,感覺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他剛才忘記換下製服了。

“我想住院,”小武對醫生說,“我感覺頭昏,嘔吐,可能是腦震蕩。”

醫生開了單,讓他去做檢查。可檢查的結果是,他無須住院。

“我要住院,”小武急了,“必須得住。”

醫生不解地看著小武,想了想,然後譏笑著給他開了住院單,“先預交一千塊吧。”小武在高興之餘,卻又有些心疼。他隻顧著彌補自己的過失,卻忘了問這住院的費用算誰的。他一住下來,就給劉隊發了短信,告訴了醫院和床號。劉隊回複:記者馬上會過來,你先準備好。

小武很緊張,像一個臨時趕去救場的演員,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麵對鏡頭並說出正確的話。他按了鈴,一個高個子的護士推門而入。“我的藥呢?”小武問,“為什麼不給我輸液?或者給我上個呼吸機?”護士一聽就笑了,“你以為這呼吸機是口罩啊?想上就上?”但笑過後,她還是答應再去了解一下他的治療方案。過了一會兒,護士進來給他輸液,那是葡萄糖注射液。

手機短信響起,又是劉隊發來的:我們來了,馬上到,準備好。小武閉上了眼睛,整個人做昏迷狀。他聽到病房的門被推開,聽到相機快門的聲音,還聽到記者向他提問。他慢慢睜開眼睛,嘴裏發出微弱的聲音,但沒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除了肩上的刀傷,還被打成了重度腦震蕩,”劉隊適時當起了新聞發言人,“為了市容市貌,我們也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和不法商販做鬥爭。和小販們相比,我們才是真正的弱者。他們被打了,全社會的人都在辱罵我們,可是我們被打了呢?大家都在叫打得好!我們也是人,我們希望大家能夠體諒我們的苦衷。”劉隊越說越激動,把病房當成了新聞發布會現場。“說了你們也許不信,但確實是事實,”劉隊說,“打人者,確實是臨時工,今天已經被開除了。但是,該他承擔的責任,必須追究到底。”有記者忍不住笑了出來,但小武知道,“臨時工”這種說法,並非空穴來風。真正有編製的城管,誰願意冒著丟飯碗的風險,衝鋒陷陣,去和小販打架?也就隻有那些想爭取轉正的臨時工才會在老百姓的唾棄中奮不顧身。

第二天的報紙,小武的受傷的形象仍然占據頭版,照片上的他,閉著眼睛,奄奄一息。“說了你們也許不信,又是臨時工幹的”這句話被人做成了新聞標題,通過微博發酵,城管的形象再一次大跌。但麵對輿論的譴責,城管們卻麻木了。新聞需要追逐熱點,像城管打人這種事情,是不可能長期占據焦點位置的。所以,該罵娘的罵娘,該掀攤的照樣掀攤。

做了兩年城管,小武第一次被推上風口浪尖。他心有餘悸,又開始陷入了職業的焦慮之中。兩年前,小武大學畢業。他的父母根本不知道高校擴招意味著什麼。原本成績一般的小武竟然考上了大學,這事曾經轟動了全鄉。四年的時間,他們那挺起來的腰一次次累彎下去,終於熬到了小武畢業。可是小武卻告訴他們,不想回老家去工作。“老家那邊太偏僻,沒有大的發展。”他在電話裏如此告訴他父親。後者羅列了一堆家裏的困境,但還是支持了兒子的選擇。小武開始奔忙於這個城市的人才交流市場或各用人單位之間,但他此時才發現,他學了四年的專業,跟工作沒有半點關係。而他的父親,總是問同一個問題:你分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工作?

終於有一天,小武告訴父親,他分工了,在執法局工作。

執法局是個什麼局?跟公安局差不多?

小武說,差不多吧,都是穿製服的。

小武每個月往家裏寄錢,減輕家裏的負擔還在其次,重要的是讓父母能夠在別人麵前挺起腰來。父母的腰挺起來了,小武的腰卻彎下去了。他的信用卡債台高築,每月發了工資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銀行存信用卡的最低還款額,然後繼續刷卡、取現。他害怕逢年過節,除了寄錢回家,還要給父母買衣服。幸好隊裏在年節時總是很忙,讓他有了不回家的理由。

因為受了傷,小武被批準在家休養。他向劉隊提起自己之前墊付的醫藥費,劉隊卻說:“你先回去休息,這事我們研究一下。”卡上那一千塊,是他從牙縫裏省出來,打算給蘇曉月買生日禮物的。可是現在,他已經打不通蘇曉月的電話了。她給他發了短信: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你這個騙子。小武想跟她解釋一下,可又覺得自己確實是不折不扣的欺騙,沒話可說。他回了一句:我就是城管,怎麼了?總有一天,我要讓你改變對城管的印象。這條短信發出去,像是發到了外太空,再也沒有回音。

那是中午時分,馬路像一條剛剛疏通的大腸,車輛能夠順利通行了。兩邊的街道上,各種小販見縫插針地擺攤,賣燒烤、賣鞋子、賣手機掛件、賣假LV、賣水果……人們從這些小攤前側身經過,滿臉的不耐煩。小販們一邊觀察著過往行人,欲從中發現商機,同時還要留意著更遠一點的地方,小心城管從天而降,被殺個措手不及。當然,小武是深知他們的裝備的,他們往往會有一張能夠在數秒之內收起來的帆布,在城管來臨之際,像變戲法一樣,收走地上的東西。每次看到這些小販,其實他都會心生惻隱,但屢次三番取締無果,成天打遊擊,又不由得讓人憤怒。

小武給他的父親打了個電話,問及家裏的近況,說是在收蘋果,水果販子給的價格低,他找了拖拉機準備拉去城裏自己賣。小武說:“小心點。”他父親問:“小心什麼?”小武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

“小心那些城管,”他說,“眼睛放機靈一點,見勢不妙,要跑,不要硬頂著。”他說完這句話,眼淚溢出眼角,前路變成一片模糊。

這一路上,小武都在給人打電話。他掛了父親的電話,又打給他的一個同學。兩人好久不聯係,第一句話就是問工作的事,小武說,“瞎混著呢。”對方就哈哈笑,然後告訴小武,他已經考上公務員了。

小武也是考過公務員的。他不懼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艱辛,挑燈夜戰,但是,卻從來沒有上線。他放棄了,他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就像他能長跑,別人不能一樣。他知道,如果繼續考下去,他的運氣並不會比範進的好。所以,他像一滴水投身大海,加入到了找工作的大軍中。當他在各種工作崗位前碰得鼻青臉腫,他遇見了城管招聘臨時工。喜歡體育運動的小武,正好適合這份工作。他最初的想法是騎驢找馬,可是進入這個行業以後,他發現了另外一種可能:在臨時工眾多的城管隊伍裏,如果能轉正,他同樣可以成為有編製的人。在城管這個行業裏,編製也是臨時工的誘餌,它讓更多的人努力去工作。

小武回到出租屋前,安娜正準備去吃飯。她穿著棉拖,睡眼惺忪,沒有化妝的臉上皮膚粗糙,點點雀斑像不小心遺落的麻籽。他掏出鑰匙開門時,發現安娜正站在一旁好奇地看著他。

“你的肩怎麼了?”她走得更近了一些,似乎想伸手去摸一下,他下意識地躲開了。

“沒什麼,”他說,“出了點小事。”

他再次扭動鑰匙時,聽到她說:“我請你吃飯吧,你想吃什麼?”小武想,反正自己也不知接下來要幹嗎,倒不如跟她去打發時間。兩人出了門,隔著一步遠的距離,並排走著,但都不知該聊點什麼。小武看了一眼安娜,覺得她在白天的時候,像貓頭鷹一樣不知所措。她低著頭走路,但高跟鞋敲過地麵的聲音,總會吸引別人的關注。

兩人上了出租車,安娜報了一個地名。“天冷,我們去吃火鍋吧。”她說。小武知道這家火鍋店在他們的轄區內,並且是經常去的,但他找不到阻止安娜的理由。進店的時候,小武低著頭,可還是被老板認出來了。那份熱情完全超出了安娜的意料。

“你們認識?”安娜毫不客氣地從小武的煙盒裏抽了香煙出來點上,吐著煙圈,疑惑地看著小武。

“來吃過幾次飯而已。”小武說。

可話剛說完,那老板又拿著兩包香煙進來了。

“你們隊裏的兄弟們怎麼最近都沒有來吃飯了?”老板將香煙放在小武麵前,滿臉堆笑地湊得更近了一些,“是不是菜不合你們口味?”小武神色慌張地搖了搖頭,示意老板先出去。

老板略帶歉意地退了出去,安娜卻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她問小武是做什麼的?是不是警察?

小武苦笑著,搖了搖頭。見安娜還沒有罷休的樣子,他幹脆招了。

“我是城管。”小武說完,低下了頭。安娜的沉默讓他羞愧難當。他很想起身逃離,可安娜卻又笑了起來。

“我不相信,”她說,“你不像那種四處掀別人攤子的人。”

小武不再辯駁。他想,反正我已經說了。可安娜始終揪住他的身份問題不放。

“城管,人見人恨,這老板還能對你如此客氣?”

有些事情,安娜是不會明白的。在城管的轄區內,小商販見了他們像老鼠見貓,而大點的商家卻躲不掉,隻能硬著頭皮去和城管搭上關係。所以,他們的轄區就是他們的地盤,吃吃喝喝算是給對方麵子,這比罰款或者拆台要好得多。別人表麵笑臉相迎,背後是祖宗十八代地問候。明白了這一點,小武在接受別人的恩惠時就有些心安理得。兩人吃了飯,結賬的時候,服務員說老板已經交代過了,不收錢。小武說了聲謝謝,帶著安娜離開。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看到火鍋店的桌子已經擺到了街邊,隻給人行道留了窄窄的一條路。小武抽了一支香煙點上,他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經過一家賣場,安娜硬拉著小武進去逛。她給他買了一件衣服,說是對剛才免單的補償。小武推辭不過,收下了,但心裏難免不安。他還穿著蘇曉月給買的衣服,可他們已經決裂了。

“我有女朋友的。”小武突然冒出這句話。

“哦。”安娜淡淡地吐出這個字,看著小武笑了笑。

“我真的是城管。”小武又說。

“城管也是人。”安娜說。

在出租車上,小武拿出手機來看了看,沒有人聯係過他。他心裏有點失落,茫然望著車窗外。那場景,像是突然失聲的唱片,空轉著。兩人下了出租車,安娜搶先付了錢,朝前走,小武放慢了腳步,把兩人的距離拉得更大。

那個下午,小武酒足飯飽後,倒頭睡下,醒來已經天黑。他打開門和窗,讓空氣在屋裏形成對流,但還是覺得沉悶。他走到過道上去透氣,看到安娜的屋裏黑燈瞎火,知道她已經出去了。他伸了個懶腰,百無聊賴,屋裏的手機傳來短信提示音令他興奮不已。

蘇曉月的短信:我想了一下,應該給你個解釋的機會。當然,你可以繼續撒謊,反正也隻有這一次機會。

小武拿著手機,一遍遍讀著短信,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手機屏幕熄了又亮,亮了又熄,他擔心回複的時間拖得太久,蘇曉月會惱羞成怒。

“對不起,我確實騙了你。但我一直努力讓謊言成真。我和你一樣,想去改變命運,但理想和現實的差距,讓我隻能選擇在謊言中愛你。我是一個城管,但是,我會讓你改變對城管的印象,甚至,我要讓全社會改變對我們城管的印象,我需要你給我時間。”

小武發出了短信,並沒有輕鬆下來。他起身去接了杯水,一飲而盡,但還是覺得口渴難耐。過道上響起腳步聲,是安娜回來了,她來敲小武的門,他沒有出聲,並小心翼翼地把手機調到了振動狀態。

“異想天開,”蘇曉月回了他四個字。緊接著,蘇曉月又發來了另一條短信,“我給你三個月的時間。這段時間,我們不見麵,有事短信聯係。”小武不顧蘇曉月前一條短信的嘲諷,滿口答應了。

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比失而複得更珍貴。他終於放下了心裏的包袱,站起來時覺得一身輕鬆。窗外飄來燒烤的味道,真假難辨的羊肉串和麻辣味,令他胃口大開。他去買了燒烤和白酒回來,坐在電視機前吃一口肉串,喝一口白酒。但肉串吃完的時候,白酒才喝了一半。小武把半瓶白酒一口幹了。

人生難得幾回醉,他想,他媽的。

可是,小武並沒有醉。酒精讓他興奮,睡不著,就胡思亂想。他想起對蘇曉月的承諾,越發激動,腦子裏開始計劃著如何去實施。從明天開始,他告訴自己,我要讓人們改變對城管的印象。這是個偉大的舉動,或許將寫進中國城管史。他深知這個隊伍裏的頑疾深重,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從自我做起,去影響更多的人。

小武爬起來,開了燈,趴在床上給隊裏的領導寫信。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領導,以得到他們的支持。或許還能因此而轉正呢,他想到這裏就笑了起來,覺得自己像戰場上立功心切的士兵。他的信中,有幾句是這樣寫的:請設身處地地為他們想一下,如果他們衣食無憂,誰又願意冒著被追趕或者挨打的風險,去和城管打遊擊?我們中的這些人,難道全都泯滅了人性?當然不是,他們就像我們的父母。可是,我們卻對他們痛下打手,甚至在全國的一些地方釀成了血案,惹了眾怒。我以為,城管和小販之間的矛盾,歸根到底,是城市發展的需求和人們生活水平的追求之間的矛盾。作為城管,我深知工作的不易,我和很多同行一樣,心裏委屈,我們是為了城市的明天,可是,我們卻成了人們眼中的蝗蟲。所以,請領導深思,我們是不是應該轉變工作作風,像對待親人一樣地對待小販?如果我們和風細雨,就不會迎來暴風驟雨,如果我們給他們應有的尊重,那麼,也將贏得別人的尊重和理解。

小武一氣嗬成,把信寫完,壓在枕頭下麵。他決定天亮後就將信交給領導。壓著信睡覺,就像壓著一塊滾燙的石頭。小武睡不著,幹脆又起來進一步完善他的計劃書。他心潮澎湃,藐視一切困難。他明白,這是他二十幾年的生命中,幹得最大的一件事。

“等著瞧吧,我說到做到。”他又給蘇曉月發了短信,但她沒有回。時間已是淩晨四點。如果此時入睡,天亮時必定難以起床。小武決定不睡了,他起來洗了臉,繼續寫計劃書。每一步計劃,都讓他激動,他幾次拿起了手機,想給他的朋友們打電話,但礙於時間問題,他隻能作罷。然後,他站起來,按計劃扮演起了角色。

“您好!”他對著枕頭說,“這裏不能擺攤,請您離開。”

小武想象那泛著汗味的枕頭是個同樣泛著汗味的老頭,他將枕頭移到了靠牆的位置。退後一步,看著枕頭說,“謝謝您的配合。”他甚至敬了個禮,但又覺得這不太妥當。

“我一定認真完成領導交給的任務,”他又對著桌子說,“一定會維護好城管的形象。”他邁著步伐,在屋裏走來走去,然後立定,還是忍不住敬禮。好吧,他決定不管敬禮這個動作是否妥當了,總之比握手要好一些。

窗外漸漸發白,精神抖擻的小武,有點按捺不住想出門了。他又去洗了把臉,刮幹淨了胡子,對著鏡子一遍遍地梳頭。唯一的遺憾是肩上的傷還沒愈合,不然,他應該痛快淋漓地洗個澡的。小武神清氣爽地出門,在過道裏,遇到賣水果的老吳往停在一樓的三輪車上搬水果。小武笑著打了個招呼,然後他想,這老吳會把攤兒擺在哪裏呢?是占道經營?還是騎著三輪滿大街轉?

小武站在老吳的三輪車旁,等他再次搬著水果箱下來的時候就問:“你的攤位在哪裏呢?”老吳用力把最後一箱水果扔在三輪上說:“哪裏敢固定攤位賣哦,狗日的城管追得緊,前天還把我一個老鄉打得頭破血流。”小武尷尬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人狠狠抽了耳光。

“我是城管。”小武其實是想這樣說的,但他隻能默默地看著老吳把三輪車騎出了院子。

城管隊的辦公大院裏,幾隻野貓睡在汽車的引擎蓋或者車輪下。小武走過的時候,貓們嚇得逃進了旁邊的綠化帶裏。他們在這裏辦公,一樓是街道辦事處,二樓是城管隊。沒任務的時候,像小武這樣的臨時工就在休息廳,但這樣的時候極其少見。城市在瘋狂擴張,城管的地盤也在擴張,其實也就是他們的任務比以前更重了。小武剛進城管隊的時候,他們隻負責轄區內的街道,但後來,他甚至曾在拆遷工作中衝鋒陷陣。總之,在這個城市,很多難幹的工作,都屬於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