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心裏有把刀
一
天氣越來越冷,冬天真的像冬天了。
如意小區門前的巷子裏,梧桐樹葉落光了。樹光禿禿的,瘦骨嶙峋,看上去像鬼一樣。風一陣陣吹來,讓人想縮成一團,找個地縫鑽進去。這個號稱天天是春天的城市,四季越來越分明,晴天塵土飛揚,陰天一雨成冬。如意小區的紅磚房,建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如今看來,就像人老珠黃的怨婦,令人心生哀憐。這裏連物管都沒有。小區裏的治安、停車、清潔等事務歸社區居委會管。居委會圖省事,把這些事務承包給了巫老板。巫老板也圖省事,請了老張來負責一切事務,自己做甩手掌櫃。
可是,一個星期前,老張不幹了。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女人,他要去看看。當老張背著他那卷油渣一樣的被子,離開如意小區時,他說:“巫老板,你的心比鍋底還黑啊。你給我那點工資,跟打發乞丐一樣。”老張說完這話,頭也不回地走了。巫老板罵了一句髒話,很快被風吹走了。
老張走後,如意小區裏的垃圾越堆越多,快連腳都下不去了。住戶們告到居委會,巫老板心急如焚,四處托人,最終以高於老張兩百元的工資找到了花阿姨。
可是,三天以後,花阿姨也不幹了。她說:“我都六十五歲的人了,賺再多錢我也帶不進棺材。為了這點錢,沒日沒夜地守在這裏,不劃算。”她說這話的時候撇著嘴,把頭搖得像鍾擺。巫老板一口一聲阿姨地叫,終於把花阿姨留了下來,但條件是:她隻上夜班。巫老板一咬牙,答應了。他心知肚明,花阿姨選擇上夜班,其實是因為晚上來臨時停車的人多,可以從中截留停車費。
如此一來,巫老板隻好親自來上白班。他坐在如意小區值班室門口的破沙發上,穿著綠色軍大衣,麵前放著烤火器。可是,前麵烤糊了,後麵還是像背著一塊冰。這時,巫老板又想起了老張。他給老張打了個電話。巫老板開門見山,說想讓老張重新回來,可老張隻在電話那端默默地聽著。“我們都是好幾年的交情啊,你對小區裏的環境也熟悉,你走了,好多人問起你,他們都說你工作認真負責,舍不得你呢。”巫老板還想繼續給老張灌迷魂湯,卻聽老張在電話裏說:“你記得我走的時候是怎麼說的嗎?”巫老板被噎住了,他大張著嘴,吸了一口冷氣,一個噴嚏打了出來。“工資啊,呃……”巫老板猶豫了半天,才說,“工資,我會考慮的。不過,你也知道,我有難處啊。”
巫老板確實有難處,別人叫他“老板”,有時候感覺像個笑話。他全家人都靠如意小區的業主養著,克扣老張們多一點,自己碗裏就多一點。像如意小區這樣的地方,住的幾乎是貧民,收點清潔費比要奶吃還難,有住戶甚至十年不交費了。巫老板去收費,別人說:“我家門前不用你們來掃。”至於停車費,人們的理由更充分,“我把車停在自己窗下,關你什麼事?”巫老板經常被人戧得啞口無言,可是,一想到一家人的生活,他又隻能忍氣吞聲。就像現在,連看門人老張也要在他麵前翹尾巴。那通電話打到最後,老張也沒有鬆口,巫老板隻好說,那就我們都再考慮一下吧。
可是,巫老板沒有想到的是,老張第二天一早卻主動給他打電話來了。巫老板一看來電,臉上便露出了笑容。他以一種惡作劇心理,讓電話響到斷線。老張的電話第二遍打來,巫老板才接了電話。
“我仔細考慮了一個晚上,答應你重新回來上班,”老張的語氣變得小心翼翼,“但是,我有個小小的條件。”巫老板一聽,頓時明白了幾分,他說:“除了加工資,其他都好說。”老張馬上說:“巫老板,你小看我啊,我老張也是有情有義的人,小區裏那麼多人惦記著我,我能不回來嗎?”巫老板說:“那你趕快回來吧。”
老張重新回到如意小區的時候,身邊多了個女人。那個女人長得牛高馬大,一看就知是幹活的好手。她講話總是高聲大氣,像隻囂張的鵝。老張跟巫老板說,他想借用如意小區門口的空地,讓這個叫劉桂花的女人在這裏擺個小攤賣燒烤。這事,巫老板滿口答應了。
老張帶著劉桂花回到了小區角落裏那間小屋子。那間屋子的十米開外是垃圾房,垃圾房一直是他的衛生間。那天晚上,老張在垃圾的臭味中把他那張同樣泛著酸腐味的嘴湊近劉桂花時,硬是被劉桂花給擋開了。老張在黑暗中心裏一顫,他消停了不到一分鍾,又將手伸了過去,劉桂花再次將他的手推開了。
“你咋啦?”老張問。他沒有聽到劉桂花的答複,卻聽到她在抽泣。老張伸手拉亮了電燈,見劉桂花蜷縮在床上,緊閉著眼睛,不斷地流淚。老張伸手去幫她揩淚,劉桂花卻哭得更傷心了。
“原來你和我以前的男人一樣,是個蠢貨,”劉桂花抹了一把鼻涕,握在手裏,卻不知揩在哪裏,“我還指望能夠跟你過點好日子呢,沒想到你隻會吹牛。”
老張不太明白劉桂花的意思,但他覺得,能夠讓她哭泣的事情,一定不是小事。
“我跟你說過的,我隻是幫人守大門的,我住的環境之前也跟你說過的。”老張跳下床來扯紙巾,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
“你不是說,巫老板求著你回來嗎?”劉桂花把一團被淚水打濕的紙攥在手裏,一時不知道該扔在哪裏,“既然他如此需要你,那為什麼還要另外安排人上夜班?油水讓別人撈了,你還能幹什麼?”
老張聽了這話,滿心歡喜。這真是個聰明的女人,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所在。巫老板請老張回來,又安排了花阿姨上夜班這事,老張心裏又豈能沒有意見?
“不出三天,她就會乖乖地離開這裏。”老張拍著胸脯說。
劉桂花半信半疑地看著老張,撇了撇嘴,沒有再說什麼。老張關了燈,他聞著垃圾的臭味,進一步靠近了劉桂花。他得逞了。“明天我去買點花露水,睡覺的時候噴一下。”老張說完,沒有得到劉桂花的回應,她已經睡著了。
其實這段時間,老張的生物鍾一直沒有調過來。他已經習慣了那種把時間切成碎片的生活。他斷斷續續地醒來,將劉桂花抱在懷裏,心裏升起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自從五年前死了老伴,老張就離開了家鄉,來昆明投奔孩子。可是,他覺得自己到了這個城市就變成了一隻無頭蒼蠅,找不到方向。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在工地上幹苦力,一個在菜市場賣菜。老張以為自己是來昆明享福的,哪知來了才知道自己是來添亂的。自從他來到昆明,兩個兒子家裏,就沒有平靜過。兒媳婦們喪著臉,像是他上輩子欠了她們的債一樣。老張在大兒子家住了一個星期,又去二兒子家住一個星期,然後,他再也沒有勇氣回大兒子家了。老張沿著一條街道朝前走,便走到了勞務市場。老張站在勞務市場門口看熱鬧,正巧遇上了來招人的巫老板。於是,老張來到了如意小區看門。
五年來,老張把如意小區當作是自己的家。雖然吃的可能還不如潲水桶裏的東西好,住的地方像個狗窩,可老張心裏舒坦啊。巫老板每月給他六百元看門費,但夜裏十二點後,老張就把小區大門給鎖了,進出的人,每次每人交一元,一個晚上不低於三十元;夜裏有臨時車停進來,收的錢有一部分落入了他的口袋;天亮的時候,上班的人們順手把垃圾丟在小區門口,他也能從裏麵翻到一些可以賣的東西;遇上年節,一些好心的業主還會送他一些月餅、粽子之類的東西。就是靠著這種敢吃不敢拉的節儉,老張攢到了十萬塊錢。
有了錢,這些年壓抑在心裏的想法像開春後的冰雪,在陽光下融化,汩汩流淌。前段時間,當有人說要給老張介紹個女人的時候,他完全是心花怒放了。經過幾個夜晚的思考之後,老張覺得,他該離開了。如意小區不是生養他的地方,也不會是埋他的地方。如果能夠帶個老伴回家,也算是衣錦還鄉了。老張辭了職,在介紹人的帶領下,見到了劉桂花。
“我來昆明五年了,給人家看門。”老張說。
“我也差不多,幫人賣燒烤。你屬啥的?”劉桂花說。
“屬雞。你們那裏出產好不?”
“我屬龍,比你小七歲。你還有負擔沒?”
老張自豪地搖了搖頭。
“可是我有負擔哦,兩個孩子都在上學,一個大學,一個高中。”劉桂花說這話的時候,認真觀察著老張的臉色。直到她看到老張的臉上並無驚異之色,她才放心了。之後,兩人請介紹人出去吃了頓飯,算是把關係定了下來。老張暫住在劉桂花處,做進一步的了解。這期間,恰逢巫老板打電話來。老張本來是想帶著劉桂花回老家,可是劉桂花說:“我要把娃娃供出來,才會真正考慮自己的事。”這才有了老張重新回到如意小區來看門一事。
那夜,劉桂花睡著了,老張把未來規劃了一遍。他想,過段時間,他要回去把地裏種上核桃,順便把房子翻修一下。等劉桂花的孩子畢業了,他便帶著她回家,到那時,地裏的核桃也該掛果了。更何況,他的卡上還有十萬塊錢。他沒有告訴劉桂花他有錢。據說,劉桂花的男人前些年患癌症死了。老張和劉桂花在一起時,便很少提起雙方那兩個已經死去的伴侶。如果經常想起那個睡過身邊的死人,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老張決定,今後時不時地給他和劉桂花死去的對象燒點紙吧,特別是劉桂花的男人,他睡了他的女人,不能讓他再在陰間缺吃少穿。
老張想著想著也睡了過去。天剛蒙蒙亮,劉桂花就起床了。她坐在老張床邊的塑料盆裏撒尿,那流水潺潺的尿聲,讓老張心裏有些異樣。小屋有個小窗,被老張用報紙糊上了。劉桂花拿出一個紅鏡子,對著小窗,開始梳頭。她的頭發白了五分之一,梳頭的時候,總能梳下一小綹。以前在家的時候,她會把梳下的頭發塞進牆縫裏,待貨郎進山時用亂頭發換火柴。但是在城裏,梳下來的亂頭發都進了垃圾桶。
劉桂花把亂頭發攥在手裏,打開了門,她一腳踩出去,“媽喲”一聲叫了出來。劉桂花踩到了他們門前的一泡屎上。老張聞聲而起,臭味撲麵而至。劉桂花還站在門口,她的鞋子沾滿了屎,仿佛是踩到了地雷一般地不敢動彈。
老張率先罵了起來,“是哪個畜生婊子養的幹的缺德事?你媽的有種就站出來!幹了這種事,今天出門就被車撞死!過不了大年三十,全家死絕!”老張的家鄉,是敬畏朝陽的,覺得它充滿了神性,朝著太陽詛咒是會靈驗的。老張邊罵邊去端了水來給劉桂花洗鞋子,但鞋子洗幹淨了,臭味仍在。劉桂花把那雙踩過屎的鞋子扔在花台上,換了雙鞋穿著,跟著老張一起罵。
“狗雜種!”
“狗娘養的。”
“拉屎在我們門前,你生兒子沒屁眼。”
“你休想有個兒子燒湯喝,你家世世代代代都生一窩婊子。”
……
老張和劉桂花一唱一和地罵著,像兩個相聲演員。如意小區的人一大早就被吵醒了,他們推開窗,看見老張和劉桂花邊罵邊朝門口走去。在門口,花阿姨坐在值班室裏打著毛線。她聽到罵聲越來越近,一唱一和,突突突,像兩把機關槍在掃射。她抬起頭,正好撞見劉桂花的滿腔怒火。花阿姨問:出啥子事了?老張搶先一步回答:不知是哪個千刀萬剮下地獄的,拉屎在我們門前。花阿姨先是一驚,然後臉上迅速恢複了平靜,她說,哦。她繼續低頭打毛線,老張和劉桂花就一直在大門的不遠處罵,罵盡了這個世界上最惡毒的話。他們對每一個圍觀者複述一遍這件惡劣的事,然後,一直罵到早上九點鍾。
老張該上班了。他和花阿姨交班的時候,花阿姨說:“這是昨晚的臨時停車費,五十五元。你交給巫老板。”老張愣了一下,問:“你為啥不自己交給他?”花阿姨說:“這是巫老板的規定,你收到的臨時停車費,由我交給他,我收到的由你交給他。”
老張接過錢數了一遍,塞進兜裏,問花阿姨,“你有沒有看見是誰在我門前拉屎?”花阿姨正在將她的毛線裝進一個包裏,頭都沒有抬一下,“我怎麼知道?我是給巫老板看門,又不是給你看門的。”花阿姨說完這話,扭頭走了。她的兒子和兒媳就住在不遠處的民房裏,她年紀大了,睡眠越來越少,白天帶孫子,晚上來如意小區上班,偶爾打個盹,也就不覺得困了。
這是老張和劉桂花在如意小區新生活的開始。太陽掛在天上,但隻是個擺設,風裹挾著寒意,吹得落葉嘩嘩。老張坐在值班室裏,很快就感覺腳被凍僵了,他站起來跺了跺腳,朝自己的小屋裏走去。他已經有好一會兒沒有看到劉桂花了。當他走近小屋時,他聞到了肉香。鍋裏煮著肉,劉桂花正在洗蒜苗。“今天中午吃回鍋肉。”她說。老張在她身旁站了一會兒,問:“你不生氣了?”劉桂花把洗好的蒜苗放在一旁,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這才剛剛開始呢。”
二
劉桂花覺得自己是在進城之後才開始懂事的。當她躺在城市的角落裏思考過去幾十年的光陰,她終於明白,自己前三十年最大的收獲是生下了兩個兒子,並把他們養大成人;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少歲,但她知道,應該把剩餘的生命繼續奉獻給兩個兒子。兩個孩子都是優等生,隻可惜,家裏已經窮得隻剩下幾隻破壇爛罐了。
劉桂花進城的這幾年,一直在幫人賣燒烤。她不敢輕易換工作,她無法承受花時間找工作所帶來的經濟損失。每次發了工資,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郵局寄錢,隻給自己留下買衛生巾的錢。對於如何經營一個燒烤攤,她早已爛熟於心。她夢想擁有一個自己的燒烤攤,但這基本上隻是個夢。然而,當她遇到老張後,她忍不住又說起自己的夢想。她沒有想到,老張不但幫她出謀劃策,還答應幫她去借錢做啟動資金。
“如果虧了咋辦?”她說,“我可沒錢還。”
“不是還有你嘛,”他說,“人比錢重要。”
劉桂花到如意小區的第三天晚上,她果然在大門口開了個燒烤攤。攤位不足一米長,隻賣些羊肉串、雞翅、韭菜、豆腐、火腿腸、雞腿、脆骨……她占據著路邊的人行道,從門衛室裏牽了電燈過來,用一根竹竿撐著,在風中搖搖晃晃。老張坐在一隻小凳子上,雙手抱著水煙筒,歪著頭,咕嚕咕嚕地吸著,而劉桂花,則在升騰的油煙後麵,樂滋滋地忙碌著。老張想,這個女人還真有點本事,嘴甜、謙和,並且還懂得推銷。這個時候,倒顯得老張愚笨了。他除了抽煙,偶爾會幫劉桂花打打下手,但像個笨手笨腳的學徒。
在他們的燒烤攤不遠的地方,花阿姨坐在門衛室前的爛沙發上,對那些拿著燒烤進小區的人嗤之以鼻。劉桂花的炭火生起之時,花阿姨心裏的怒火也隨之而生。門外麵越熱鬧,花阿姨的心情越低落,仿佛別人用的是她的錢一樣。“那些蔫巴屁臭的燒烤有什麼好吃的?”花阿姨嘀咕著,時不時看一下劉桂花攤前的顧客,在心裏盤算著劉桂花的收入。不算還好,越算心裏越難過。花阿姨站起身,去小區裏轉了一圈,但除了遇到幾隻發情的流浪貓以外,沒有一點點收獲。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隻有三輛臨時停車。花阿姨收了三十塊錢,她決定,把十塊錢裝進自己兜裏。但是,這仍然難以撫平她心中的失落。
花阿姨回到值班室門前坐著,有一個跟她還算熟悉的住戶走進了小區。對方的手上提著燒烤。花阿姨假裝巡邏,跟了上去。小區裏的路燈壞了,沒人修。某戶人家的燈光透出來,照到地上。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那業主發現有人走在後麵,下意識地回過頭來。
“吃燒烤不?”對方禮貌性地問了花阿姨一句。
“不吃!”她壓低了聲音,“那些瘋牛死馬瘟雞肉,吃了是會得病的。”
對方注視著手裏的牛肉串,半信半疑,“你怎麼知道?”這種帶著幾分憤怒的懷疑,令花阿姨有點怕了,“我跟你開玩笑的。”她說。此話一出,對方也就如釋重負,說:“就在這小區門口,我想她也不敢。”但是,等對方一走,花阿姨又後悔了,“我應該說出來,”她想,“說出來,她也不敢把我屁股啃掉。”終究是錯過了機會,花阿姨耿耿於懷。
淩晨兩點,老張和劉桂花收了攤。他們把那個安裝了四隻小輪子的燒烤攤推進小區時,小區裏的流浪狗一起叫了起來。花阿姨裹著軍大衣,像隻瘦貓一樣地蜷縮在值班室前的沙發上。昏黃的燈光下,風吹起她的幾絲白發,讓人想到山間枯弱的野草。待老張和劉桂花走遠,花阿姨一骨碌從沙發上爬起來,“呸!”她轉頭朝花台裏吐了一泡口水,聲音響亮,她恨不得自己的嘴裏能夠吐出刀子。
花阿姨感覺自己坐不住了,她開始發抖。她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頭腦越發清醒了。她去值班室裏的床上躺著,可她渾身上下像是爬滿了虱子。她穿衣起床,無所事事地開始了巡邏。她越往小區深處走,腳步輕得像兩片夜風中的樹葉。快接近老張和劉桂花住的小屋子時,花阿姨已經快窒息了。小屋裏的燈熄了,但人聲未息。花阿姨聽到屋裏像飛蟲嗡嗡。她踮著腳,走得更近一些,笑聲便從混沌中剝離了出來。
“還是做生意好,”劉桂花說,“一晚上,賺到了你五天的工資。”
“生意應該會越來越好的,”老張說,“我在這裏這些年,這點信譽度還是有的。”
“哎,剛才你有沒有看到她的表情?難過得像是死了父母。”
“誰?”
“還有誰?那個老母狗嘛。”
“等著吧,再過幾天,她就知道我的厲害了。”
……聲音漸漸小了,聽起來像蠶吃桑葉。花阿姨的腿站麻了,她打了個趔趄,一隻貓被嚇得躥進了花台。她沒有轉身,而是踩著小碎步倒退著離開了老張的小房子。回到值班室,她的牙齒不停地打戰,也不知道是恨的還是冷的。下半夜的如意小區,靜得隻有兩隻流浪貓在叫春。花阿姨關了值班室的門,風聲在外麵嘶吼,拍打著小窗,玻璃噌噌響。她和衣而臥,但被子冰得像塊石頭;她的腳僵了,相互在被子裏搓揉著;一隻蛾子撲向電燈,花阿姨一眼就認出了它,一隻陪伴了她很久的白蛾子。在這個冬天,沒有飛出去的蛾子是幸運的。她看著蛾子圍著電燈飛,那盞五瓦的燈泡不會灼傷它。她突然覺得,那燈泡是個不錯的取暖工具。她鑽出冰窟一樣的被窩,擰下了燈泡,屋子暗了下來,但她覺得更暖和了一點。她睡不著,側耳聽外麵的動靜。小區裏沒動靜,她就聽更遠的地方,外麵的街道上,一輛三輪摩托加大馬力,噪音順地而來;一列火車即將進站,拉長了汽笛……一輛渣土車開了過去,地動山搖;又一列火車離站,沒有汽笛聲,但震動比渣土車要大得多。
花阿姨閉上眼睛,腦海裏是家鄉。她離開老家好幾年了,孩子們不回故鄉,也無法在城裏安身立命,花阿姨本想一個人守著故土,但她更放心不下外出的孩子們。她來城裏帶孫子,她希望城裏的保姆費用再漲一些,也好讓她覺得自己的價值更大。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這把老骨頭有天還能換來真金白銀。當有人受巫老板之托找到她時,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但上了幾天班後,發現兒媳婦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隻好辭了白班,利用夜晚的時間出來掙點錢。
當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嘈雜,花阿姨知道,天快亮了。她起了個早,去翻垃圾房。對她來說,這就是一個撿錢的過程,所有能夠賣成錢的東西,她全部裝進一個綠色大袋裏,當她和老張交班以後,她便拖著那個大袋子直接去廢品收購站。時間長了,收購站的人都叫她“拖綠袋子的老奶”。但是,自從老張帶著劉桂花回到如意小區以後,花阿姨明顯地發現可撿的東西沒以前多了。花阿姨一邊認真地翻垃圾,一邊惡狠狠地詛咒。她從垃圾堆裏的最深處,極不甘心地翻出兩個礦泉水瓶,一轉身,便看到了老張。
老張心情愉悅。他穿著一件舊軍裝,皮鞋擦得像一麵鏡子,他低頭看皮鞋,昂頭看天空。在低頭和抬頭之間,他也看到了花阿姨。老張走了過來,說:“該換班了。”花阿姨沒說話,她拖著大袋子朝前走,老張在後麵跟著。到了值班室裏,花阿姨打開抽屜鎖,拿了二十元錢出來,遞給老張。老張說:“還有十元,昨晚進來的是三輛臨時車。”他說這話的時候,朝旁邊的一輛臨時車看了看。花阿姨紅著臉,放棄了爭辯,從最裏一層衣兜裏,拿了一小卷錢出來,挑了一張破舊的,扔在了地上,拖著她的垃圾袋子走了。
花阿姨沒有看到老張咧開嘴的笑,老張也沒有看到花阿姨眼裏的淚水。
那一天,人們看到老張坐在值班室門口的沙發上,把手邊的一個小收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見人就主動打招呼。巫老板來收頭天晚上的臨時停車費,“我幫你多賺了十元回來。”老張在巫老板疑惑的目光中興致勃勃地講述了一遍如何盯牢了進來的臨時車,才讓花阿姨無奈吐出了已經藏起來的停車費。巫老板聽完後,發了一支香煙給老張。“我們是幾年的交情了,你要幫我盯著點。”他說著,拍了拍老張的肩膀走了。老張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高興過了,他跟著收音機裏哼哼唱唱,隻差沒有找個開闊地舞起來了。劉桂花也是心情大好,她給自己的臉上撲了一層劣質粉底,很白,很香,這讓老張激動不已。中午吃完飯,老張把她按在床沿要了一次。
這個中午,風一直刮著,如意小區裏樹葉四處逃竄。明天,老張又該去打掃樓道了。整個小區29個單元的樓道,他需要兩天才能掃完。這個額外的工作,巫老板會給他三百元。但是現在,老張跟劉桂花商量,讓她也一起去掃樓。
“我不去,”劉桂花說,“灰頭土臉的,幹一天才一百五。”
老張有點尷尬,他被劉桂花的話刺痛了。他低垂著腦袋,把一支香煙放在嘴裏又拿出來,如此反複幾次,卻一直沒有點火。劉桂花正在洗碗,灶台是張桌子,離床不到二尺。她轉過身來,看見老張嘴上還叼著煙,便說:“要我去也可以,但這掃樓的錢得給我。”不待老張說話,她又說,“我家老大又打電話來了,這大學啊,就是個燒錢的地方。”劉桂花說前半句話時,是用的開玩笑的語氣,後半句裏是抱怨。老張同意了,但他從此對劉桂花又有了新的認識。
三
下午的收音機裏,一個女主播用糯得像糍粑一樣的聲音,想要將一種慵懶的情緒推向更深處。老張不關心女主播,他在等接下來的音樂。他當然聽不懂電台的音樂,但隻有音樂才能吻合他的心情。從早上開始,他便在各個頻道之間選擇音樂。最後,他意猶未盡地想,回頭應該去買個播放器了。他見過那種東西,可以放碟,也可以從網上下載歌曲。如意小區旁邊的吉祥小區的看門人,就有一個,一整天都在放山歌。
到了下班高峰期,收音機裏開始播報各路段的交通情況。老張決定去小區裏轉一圈,檢查一下車位。可是,他剛站起來,就看到一輛奧迪A6從小區裏開出來,在他麵前停了下來。老張以為對方要給他交停車費,哪知車主打開車門,走過來一把就抓住他的衣領。那是一個高個子的家夥,絕對有一米八以上。他抓住老張的衣領,用力往上提,老張就感覺整個人飄到了空中,他掙紮了幾下,被對方重重地搡倒在地。
“你他媽是怎麼看的車?”那車主開口說話,凶神惡煞。老張從地上爬起來,整個人都蒙了。上了幾年的班,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車主。“你憑什麼要打人?”老張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但他的聲音小得隻有自己能聽見。那人並不放過他,一步跨到他麵前,將他拽到車的另一側,指著車身上的刮痕,問:“你告訴我,這他媽的是誰幹的?我剛買了一個星期的新車!”
老張徹底傻眼了。好大一條刮痕,橫跨了兩道車門。喜歡看熱鬧的人們開始圍過來,紛紛查看刮痕,然後火上澆油地說:“可惜了,新車啊。”這一說,車主更是火冒三丈,朝老張吼:“叫你們老板來!你守個屁的車。”
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的,但不是奧迪車,而且車主也沒這麼凶。老張畏畏縮縮地掏出手機給巫老板打電話,他吞吞吐吐地講了半天,才講清楚了事情。進進出出的車輛被堵住了,司機們見按喇叭沒效果,也都下來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劉桂花也來了,她向人打聽了一下事情的經過,悄悄從人群中退了出去。老張看到了她,但沒有說話。
巫老板來了,他給奧迪車主遞了一支煙,對方沒接。“趕緊說吧,怎麼辦?”那人看了看兩邊堵起來的車隊,不耐煩地重申,“我這是新車,剛買一個星期的。”
巫老板湊到那人身邊,低聲說:“對不起啊,老板,這老小區裏也沒有監控,我們也查不出是誰刮了你的車。”
“一句沒有監控就想了事?沒有監控,不是還有你們嗎?收了我的錢,難道不該負責?”對方詰問。
圍觀的人紛紛加入到這起事件中來,有人勸奧迪車主算了,有人勸巫老板賠點錢了事。巫老板又豈能不懂對方的意思,但他繼續裝傻,一個勁地跟對方說好話,可對方就是不鬆口。
“這是咋回事?你怎麼看的車?”巫老板將老張拉到一旁,低沉的聲音中帶著嚴厲和不滿。
“我覺得是有人在害我,”老張說,“這車停在角落裏,不會被車蹭到的。”
“先不說這些,現在怎麼辦?”巫老板說,“很明顯,這人想要咱賠錢,雖然他可以報保險的。”
“我沒錢,”老張說,“大不了,我不幹了,我賠不起。”
“好啦,”巫老板緩和了一下口氣,“他要不了幾個錢,我去跟他商量,然後,我們一人承擔一半,我先墊著,這總可以了吧?”
一說到錢,老張便渾身疼。古時候的淩遲處死也不過如此吧?可是,巫老板又說:“別想耍賴,這責任完全在你,我比你更冤。”巫老板說完,不再征求老張的意見,直接去跟奧迪車主商量去了。最終,兩人達成協議,巫老板賠了五百元,奧迪車主才憤憤開車離去。巫老板喪著臉走時,不忘了提醒老張,“別再出這種事了,否則,就你自己賠了。”老張忙著指揮車輛,他沒有回巫老板的話,可他卻在心裏悄悄問候了對方的家人。
“我懷疑是有人在陷害我。”待老張將那些擁堵的車輛全部指揮妥當,回到住處時,他一直跟劉桂花重複這句話。劉桂花盛了飯遞給老張,然後略加思考就得出了跟老張一樣的結論,“你說是姓花的?”老張突然憤怒起來,停下手中的筷子,“除了她,還會有誰?”但是,劉桂花很快又推翻了這一結論,“你不是一直守在門口的嗎?你看到她下班後又回來過?”老張被她這麼一問,又有些蒙了,他想了想,說:“我隻有中午吃飯那會兒沒在門口。”於是,兩人都不敢斷定就是花阿姨所為,但她嫌疑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