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趙保林夢見自己殺死了自己的哥哥。血濺了他一身。他醒來時仍然瑟瑟發抖。
“幸虧是個夢。”他想。
五
蟬在屋後麵的樹林裏叫著,像一支雜亂無章的樂隊。摩托車在鄉間道路上飛馳。太陽炙烤著大地,快冒煙了。烤煙在地裏耷拉著腦袋,而灌溉用水已經快見底。人們都在等一場雨。
村支書提議讓大家湊錢“祭龍”,生產隊隊長來找趙保森收錢。他說,下不下雨關我屁事?我不需要雨水。生產隊隊長悻悻而去。“祭龍”那天,趙家莊鑼鼓喧天,人們傾巢而出,抬著“龍”遊走在村裏,唯獨沒有來趙保森和趙保林兄弟倆的門前。
那時候,趙保森正在家裏製作他的木頭人——像趙保林一樣的木頭人。他不是雕刻家,連木匠都不是,這對他來說太難了。鋸子、鑿子、刨子的聲音在屋裏響起,這是趙保森有史以來,幹得最認真的一件事。一截截木頭,在他的打磨下,變成了“腿”“胳膊”“身子”。最難的是腦袋上的“五官”。他必須得一次次回想趙保林的樣子,每想一次,他就難過一次。他要雕出趙保林的嘴和牙齒、鼻子、眼睛、耳朵,甚至要在他的鼻翼右側點上一顆黑痣。
他沒日沒夜地幹著,餓了就胡亂吃點東西,累了倒頭便睡。當“趙保林”快成型的時候,趙保森在一天夜裏打壞了趙保林家大門上的鎖,進了屋,將他的衣服、褲子和鞋子拿了出來。趙保森給“趙保林”穿上衣服後,眼前的木頭人,真的和趙保林有幾分相似了。
趙保森讓木頭人站在自己麵前,他圍著它走了一圈,然後,退後幾步,飛身一腳將它踹倒在地。木頭人的腿和胳膊離身飛去,趙保森索性將它的頭擰下來,一腳踢到了院子裏。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趙保森指著木頭人,厲聲問,見它不說話,劈頭蓋臉就是幾耳光。
“我不想罵你,”他說,“我們是親兄弟,我不能像你一樣豬狗不如。你可以動我的任何東西,但你不能動我媳婦啊,你懂嗎?”
趙保森說完這話,哽咽了。他在淚眼中,仿佛看到了木頭人一臉懺悔地低下了頭。其實,隻要趙保林低頭認錯,他也就心軟了。但是大多數時候,木頭人對他的嘮叨根本不屑一顧。每當這時候,趙保森便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卸下木頭人的手腳。有一次他甚至將一把匕首插進了它的胸前。沒有鮮血滲出來,倒是他自己大汗淋漓了。
睡覺的時候,他將木頭人抱在床前站著。跟它聊天。
“你把她還給我吧,哥,”趙保森說,“既然你不嫌棄我曾經用過她,我也不嫌棄了。你這樣,讓我怎麼見人呢?”
“如果不是怕死後沒法跟父母交代,我想殺了你,你知道嗎?”他說,“你別以為我不敢,兔子惹急了都要咬人。我已經成為了全村人的笑話。”
自從有了這個木頭人,趙保森感覺自己的心裏一點點通透起來。一場雨在期盼中下了下來,風裏帶著禾苗的清香。趙保森深呼吸,肺裏回蕩著泥土的清新。
他開始製作“錢拂曉”了。“趙保林”是用來恨的,而“錢拂曉”是用來愛的。這兩者的製作過程完全不同。他想起錢拂曉修長的腿、渾圓的屁股、高挺的胸、精致的五官,這是一個無比美好的全神貫注的過程。
“錢拂曉”誕生的那一天,趙保森去村裏的小賣部裏買了一掛鞭炮、一瓶酒、一包蠟燭。別人問他,保森,你買這些東西幹啥?他笑而不答。別人又說,保森啊,你就是人太老實。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半夜,趙保森家響起了鞭炮聲。他點燃了蠟燭,倒了兩杯酒,抱著“錢拂曉”跪了下去。
“趙保林”站在不遠的地方。
“隻要你回心轉意,我還是會像從前一樣對你好。”趙保森對“錢拂曉”說,“過去的事情,我們不再追究了。”
“你看清楚了,她是我媳婦。”他轉身對“趙保林”說,“如果你敢再動歪腦筋,我真的會殺了你。”
他叩頭,起身,端酒,一飲而盡。然後,他將“趙保林”扔到了角落裏,抱著“錢拂曉”上了床。他沒有剝開它的衣服,他其實明白那隻是一個木頭人。他將它枕在懷裏,親它的唇,木頭的唇,陣陣冰涼。他撫摸它的胸,沒有彈性,但仍然讓他興奮不已。他將它壓在身下,身子朝前聳動,嘴裏叫“拂曉,拂曉,媳婦啊……”
突然,外麵響起了敲門聲。趙保森一驚,從“錢拂曉”身上滾了下來。客廳和臥室裏的燈都開著,燈光照亮了半個院子。外麵的人在使勁擂門,喊趙保森的名字。他聽出來了,門外至少有三個人。他甚至聽到了門外的對話聲。
“半夜三更放鞭炮,出什麼事了?”
“他一定在家裏,燈都開著。”
“趙保森,開門!”
“你去把村長叫來,我們把門弄開進去看看。可憐人啊,千萬不要弄出個三長兩短來。”
……
趙保森聽到這裏,渾身的毛發都豎了起來。他在驚慌中下了床,將“趙保林”和“錢拂曉”塞到了床下麵。當外麵又響起拍門聲時,他裝作如夢初醒的樣子應了一聲。
外麵的人進了門,一臉狐疑地看著他。他想盡量裝得若無其事,無奈心跳如鼓。
“有什麼好事,保森。半夜放鞭炮。”
他已經無法否認了,因為鞭炮屑還在地上。而進了客廳,別人一眼就看到了供桌前還在燃燒的蠟燭和兩隻空酒杯。趙保森看到來人的眼裏閃爍著好奇的光芒,他們嘴上微笑著,似在預示著一個即將被揭開的笑話。
“保森,放鞭炮,點蠟燭,跟誰喝酒呢?”
“沒,我一個人太悶了,我自己喝。”趙保森說這話時的語氣,他自己聽來都像是撒謊。
“是不是家裏來新媳婦了?”這個家夥咧嘴笑著,按亮了手電筒,直接走進了臥室裏。手電筒的光像子彈一樣射向黑暗的角落,然後,那個家夥失聲叫了出來。趙保森撒腿朝臥室裏跑,他拚命將那個驚魂未定的家夥推開,卻聽對方說:“保森,保森的床下有兩個鬼。”
此言一出,旁邊的幾個人哈哈大笑。幾束手電筒光射向床下,兩具穿著衣服的木頭人被拖了出來。趙保森低下頭,但他能夠感覺到那幾個家夥對眼前的木頭人充滿了興趣。有人撩起了“錢拂曉”的衣服,指著那隻挺拔的木頭乳房怪笑,有人褪下“錢拂曉”的褲子,尖叫“連這個東西也有。”
趙保森像一隻被突然鬆綁的彈簧,一躍而起,他飛身離開,過了一會兒回來時,手上提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眾人潰散而去,有人笑,有人罵。
然後,趙保森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他知道,關於他的新聞又將像瘟疫一樣地在趙家莊傳播了。
待外麵恢複了平靜,他將“趙保林”從地上扶起來,讓它站在床頭,手裏的菜刀劈頭蓋臉地砍下去。他手起刀落,“趙保林”的手腳被劈在地上,像一根樹被修掉了枝丫。他將光禿禿的木頭身子,扔在了火塘裏。
火光熊熊,他緊緊摟“錢拂曉”在懷裏,一遍遍親吻那木頭人的唇。待“趙保林”燒成灰燼,炭火熄滅,趙家莊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中,趙保森才重新抱著“錢拂曉”上了床。
二十多年後,新婚之夜的情景恍然如昨。他和“錢拂曉”對話,重溫他們過去的日子。他每講出一句話,他都知道錢拂曉的答案。所以,有他一個人發聲就夠了。他進一步縮小了自己的活動範圍,像隻老鼠,害怕聲音和陽光。隻有在深夜,他才陷入和“錢拂曉”的狂歡中。他們對話、做愛、捉迷藏,他將它抱在身邊,像瘸子不能離手的拐杖。
趙保森瘋了或者死了。趙家莊的人普遍這樣認為。他們都在猜測他和兩個木頭人之間將會發生什麼。有人經過他的家門前,已經感覺不到一丁點的人間煙火氣;有人翕著鼻翼聞了聞,但又沒有聞到屍臭味;有人大著膽子去拍門,屋裏沒有半點動靜;即使是晚上,屋裏也不再亮燈了。
仲夏時分,莊稼和草一起賽著往上長,趙家莊的人們忙得屁股上都著了火。趙保森家的土地,就像大地上的傷疤。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天堂或地獄未知,而一歲一枯榮卻是人盡皆知。不管他是瘋了或者死了,人們並沒有忘記他。繁忙的農活中,他依然是大家談得最多的話題。
仲夏之夜,趙保森赤身裸體於家中。他懷裏的“錢拂曉”也被剝光了衣服。他赤著腳,習慣性地小心翼翼,仿佛地球隻是一片易碎的枯葉,而地獄,就在這枯葉下麵。他感覺這世界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視著自己,而他是一個詐死者,所以,他必須弄出盡量小的響動來。自從被人發現他床下藏著木頭人之後,已經很久沒有人來打擾他了。這樣很好。
所以,當有人再次拍響院門的時候,趙保森下意識地蹲下了身子。
透過窗簾,趙保森知道,那時是白天。門外的人在火急火燎地拍門,並伴隨著人聲。趙保森將耳朵貼在牆上,聽到外麵有人此起彼伏地叫他的名字。他狡黠一笑,輕輕爬上床,躲到了被子裏。如此一來,那些聲音就變得遙遠而模糊。後來人聲停止了,但踹門的聲音卻一陣比一陣緊。“一二三,砰”。“一二三,砰”。門閂飛斷開去,院門重重撞在了牆上。屋外的人擁了進來,趙保森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躲起來了。他剛將“錢拂曉”藏到被窩裏,村支書便帶著幾個人來到了他的床邊。
“你還躲著幹什麼,快一點,出大事了。”村支書拉開窗簾,陽光撲進屋裏,令趙保森睜不開眼。他揉了揉眼睛,但這並不能讓他看得更清楚一點。
“趙小龍死了,瓦斯爆炸。”有人直截了當地宣布了這一消息。
趙保森感覺渾身的肉顫抖了一下。待他平靜下來,他問眼前焦急的人們:
關我什麼事?他又不是我兒子。
有人說,保森,死者為大。
趙保森說,,比死更大的是羞辱。
然後,他又問,你們找我做什麼?
趙小龍死了,瓦斯爆炸。這個消息對於趙家莊人來說,也相當於一場瓦斯爆炸。趙保林、周秀兒、趙小鳳以及趙家的幾個族人已經趕去山西了。他們要將趙小龍的骨灰弄回來,在趙家莊為其舉行一個葬禮。趙保林哭著打電話求村支書,村支書隻好帶人來找趙保森。
保森啊,爹是爹,兒是兒,萬事往趙小龍頭上看吧。
趙保森慢慢站起來,身子搖晃了一下,望著窗外的烈日,嘴裏吐出兩個字:報應。
然後,待他重新回過頭來時,他的臉上已經煥發出了勃勃生機,像是被人打了強心針。
“把他家的門弄開吧,靈堂設在家裏,雖然他是在外麵死的,但也要讓他回家。”趙保森精神抖擻地做了主,“需要錢和糧,我這裏都有。”
一切都按趙保森說的辦,村支書成了這場喪事的執行人。趙家莊的人齊聚趙保林家裏,殺了豬,請了“先生”,設了靈堂,隻等趙小龍的骨灰到來。人們驚訝地發現,趙保森穿著一新,理了發,刮了胡子,兜裏裝著香煙,逢人便敬煙。仿佛他們正在操辦著一場喜事。
第三天夜裏,伴隨著一陣哭聲,趙小龍的骨灰回到了趙家莊。一個骨灰盒裝進棺材裏,就像一個人躺在大地上,是如此的渺小。趙保林進屋便成了攤泥,被人扶上了床;周秀兒扶著棺材罵趙小龍沒有良心,早早離開了她。錢拂曉沒有回來。
趙保森像個主人,忙前忙後。有需要跟主人家商量的地方,他直接拍胸脯:這事我說了算。短命的趙小龍,人人誇讚的趙小龍,在熱鬧和惋惜中,安葬在了趙家莊後麵的山上。有始有終,他也算活了一世。他的媳婦哭得死去活來,他還沒得來及在這個女人身上成功播種她便成了寡婦。
父輩的恩怨情仇被掩藏起來,趙小龍的死分散了人們的注意力。那幾天,趙保森和趙保林,沒有說一句話。葬了趙小龍,趙保林又回了縣城,周秀兒回了鄰村,繼續跟她的木匠過日子。
一個人死去,一個人活了過來。
六
趙保森家的微耕機生鏽了。加了油,好不容易發動起來,主軸哢哢響,他又在主軸和軸瓦之間加了潤滑油。耕刀也鏽跡斑斑。他推著微耕機經過禾苗青青的莊稼地,心裏充滿了慚愧。他看到有人好奇地盯著自己看,便主動跟人打招呼。
“節令過了,已經種不上莊稼了。”對方好心提醒趙保森。
他意味深長地說:“莊稼不好一季,婆娘不好一世。”
他將土地翻過來,在太陽下暴曬著,等到秋天種小麥和豌豆。
黃昏的時候,趙保森行走在村莊裏。他加入到了乘涼的人群中,一起抽煙聊天。
“人啊,真的不能做缺德事。”趙保森說,而他說的又不是趙保林和錢拂曉的事,而是某一個關於因果報應的事。這些事,或許根本就不存在,天知道。
“我現在心裏快活得很,”他主動告訴別人,“雖然我窮,我孤獨,但我心裏踏實。我沒有做虧心事,老天爺看得很清楚。”
聽者嗯嗯啊啊地應付著,接過他的香煙吞雲吐霧。有好事者,見他心情大好,便開玩笑問他,想不想再找個媳婦?
“如果老天爺肯賞我一個媳婦,我當然要。”趙保森說。
一個長期與世隔絕的人,心裏積累的話像冰山一樣難以消融。對一個孤獨者的同情,根本抵擋不了那機關槍似的滔滔不絕。終於,趙保森成了油鍋裏的一滴水,隻要有他加入,人們紛紛四散開去。
趙家莊的人嫌他嘮叨,他就去白魚村和風嶺找人說話。遇到不認識的人,他便主動介紹:我叫趙保森啊,我就是那個媳婦被哥哥拐走的人。我現在心裏很快活。
有一天,趙家莊的上空飄蕩著音樂聲,那是趙保森在將自己內心的愉悅昭告天下。他買回了兩隻大音箱和一堆CD和DVD,搖滾、古典、爵士、流行音樂,以及武打片、愛情片,甚至三級片。每天早上六點,趙保森在院子裏做第六套廣播體操。之後,他開始播放音樂和連續劇。有時候,夜裏十二點,趙家莊的上空還在飄蕩著《北京,北京》。
趙家莊的人要瘋了。村支書帶人來到趙保森家,表達了村民對他的不滿。而趙保森卻根本不當回事。
“保森,音樂聲小一點,你已經影響到別人睡覺了。”
“我放我的音樂,關別人屁事?”
“你這是噪音擾民啊。”
“我覺得很好聽啊,我不向大家收費就不錯了。”
……
村支書一時語塞,漲紅了臉,終於忍不住了。
“你高興個屁啊,像個瘋子。老婆被人搶了,不以為恥,還反以為榮了?”
“現在我過得比他們都舒坦。”趙保森理直氣壯。
“舒坦?趙小龍死了,趙保林得到六十萬的賠償金。你說誰更舒坦?人家現在帶著錢拂曉住在縣城裏,開了個餐廳,連轎車都買了。”
“聽說錢拂曉都懷孕了。”旁邊有人補充了一句。
音樂繼續在趙家莊上空飄蕩,但屋裏卻沒有人說話了。語言像炸彈一樣,瞬間讓一個個活人閉了嘴。趙保森直愣愣地站在客廳中央,好似吃了當頭一棒。村支書帶著人走了,走時順手關了趙保森家的DVD播放器。自此,趙家莊的人終於睡上了安穩覺。
趙保森去了一趟鄰村,毫不費勁就找到了周秀兒。尚不等他開口,周秀兒便開始痛訴趙保林,說趙小龍的賠償金有她的一半,“是我鮮血淋淋生下來的。”趙保森並不關心這錢該不該分周秀兒,他要的答案得到了。他踉踉蹌蹌回趙家莊,躺在床上再也不想起來了。
那天晚上,趙保森發高燒,整個人像是被扔進了火爐裏。他咬牙堅持著,堅持不讓自己喝一口水。這樣死了也好,他想,眼前閃現著紅彤彤的人民幣,六十萬啊,他想,自己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而更令他難過的是,錢拂曉的肚子裏,竟然懷了趙保林的種。他想起錢拂曉懷趙鴻和趙雁時嬌滴滴的模樣,便一腳一腳地朝木頭人“錢拂曉”的肚子上踢。
趙小龍死了,趙鴻和趙雁還活著。前幾天趙雁打電話來,說她要離婚了,理由是她愛上了一個夜場經理。趙保森聽後隻說了一句話,“你和你媽一樣。”其實他省略了一個字:賤。
其實,這個“賤”字還可以放在趙小鳳身上。這個聰明伶俐的姑娘因為人長得漂亮,從中學時開始便是男生爭相追逐的對象,念到高中已經深諳男女之事。她加入到了打工的熱潮中,半年以後回來,整個人脫胎換骨。她化著濃妝,豐了胸,穿短裙,露臍,叼著香煙,滿嘴髒話。趙保森知道,趙家莊的人在背後戳趙小鳳的脊梁骨;趙保森知道,趙保林和周秀兒都裝聾作啞。但是,幾年以後,趙小鳳又變了樣。她回到縣城,買了房,嫁了個工程承包商,並且還生了個孩子。趙小龍死的時候,趙小鳳也回來了,她開了一輛路虎,有人說那車值好幾十萬。
一個賣命賺錢,一個賣身賺錢。
趙保森牙齒打戰,高燒下的幻覺是他娶錢拂曉的場景。那一天,趙保林穿得更像一個新郎。迎親的嗩呐匠吹累了,趙保林接過嗩呐吹了一曲《百鳥朝鳳》。那時,趙保森剛揭開錢拂曉的紅蓋頭。她問:誰?他說:我哥。
如今,趙保森想到《百鳥朝鳳》就流淚。他一聲長嘯從床上坐起,赤腳跑到院子裏,月光灑滿大地。微風吹著大汗淋漓的他,仿佛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變成了爬蟲。他的五髒六腑被身體困住了,身體被院子困住了,院子被世界困住了,世界被人心困住了。
趙保森在月光下的院子裏奔跑,但這讓他看上去像一頭籠子裏受了驚嚇的猩猩。他撒開腿,奔跑幾步,又折過頭來,朝著反方向跑,院子裏響起“啪啪”聲。他張開嘴,喉嚨裏持續發出“啊”地低吼,像一輛老舊的汽車在爬一個漫長的坡。有一種東西積壓在他的頭頂,越來越重,猶如泰山壓頂。他的眼前冒著金星,他感覺自己是在穿越火海。太熱了。體內似乎沸騰了,汗水滾燙,雙腿酸軟,而往事如狼似虎地追著他。黑狗“煤球”蜷縮在院角落裏,連眼皮都懶得睜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栽倒的。他生命中的這一段時間一片空白,那像一場沒有夢的睡眠。天地間,一定有一個粉刷匠,持一把大刷子,將世界刷成黑色。趙保森艱難地睜開眼睛,滿目的黑暗讓他絕望。他張嘴喘氣,像一隻熱透了的狗。手腳還能動,額頭生疼,有雞蛋大的包。他想站起來,卻渾身無力。反正死不了,他想,躺在哪裏都一樣。於是,他又閉上了眼睛。
趙保森終於承認自己輸了。他在地獄裏掙紮,趙保林在天堂裏逍遙。幾天以後,連黑狗“煤球”也離開他了。趙保森沒有尋找,他猜它已經成了別人的盤中餐。狗有狗的命,隨它去吧。
如今,趙保森走在家裏,他覺得四壁都是回聲,似乎無數個他在跟自己鬧著玩。有時候,他停下,跺腳,嚇唬那些躲藏在暗處的自己。有時候,他高聲歌唱,但是已經不再向趙家莊人播放音樂。
沒有了惹人煩躁的音樂聲,趙家莊人又像少了點什麼。趙保森過著怎樣的生活?大家都在猜測。然而,有人某天經過趙保森家門前,發現他家的院門已經用土坯砌起來了。他在屋裏,還是已經離開了?
伏天裏,莊稼拚命往上長。趙保森那被砌起來的院門,被風幹,被雨淋,已經開始長草。那些經過他家門前的人,有時會駐足停留,聞一聞空氣中是否有異味。膽大的,甚至會將耳朵貼在牆上,聽一聽屋裏可有動靜?有人從昆明打工回來,說在市中心看到趙保森,他在人群裏穿梭,一眨眼就不見了。
這是平凡的一年,對於趙家莊的人來說;這是不平凡的一年,對於趙保林或趙保森兄弟來說。趙小鳳陪她老公出去談工程,酒醉後駕車墜下了懸崖。
趙小鳳死了。消息傳到趙家莊,人們都傻眼了。他們放下手上的活,卻又不知道該為這個年輕女子的死幹點什麼。直到第二天中午,山路上開來幾輛車,進村就開始放鞭炮,人們才知道,這是送趙小鳳回來了。人們跟著車到了趙保林家,在房子旁邊用鬆樹枝搭了棚,將趙小鳳的屍體放進去。
其實,人離開這個世界的程序,都差不多。每一個村裏,都有人懂得如何處理這些事情。那些跟死者無關的人,不帶感情色彩地忙著,偶爾看一眼錢拂曉挺起的肚子,竊竊私語。
鞭炮聲響起,法事開場,烏鴉低空盤旋。突然,趙保森家那道用土坯砌起來的門裏麵,發出了動靜。先是一陣“嘭嘭嘭”的聲音,然後土坯紛紛往下掉,然後,趙保森從裏麵走了出來。
他的頭發像烙餅一樣地貼在頭上,胡子在風中飄揚。長期不洗的臉上,敷滿了汙垢,但別人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保森,趙小鳳死了。有人說。
趙保森咧開嘴笑了笑,露出兩排黃牙。
我知道了,他說,菩薩已經告訴我了。
趙保森朝前走,人們跟在他身後。他推開趙保林家的院門,哈哈大笑。他看到錢拂曉,後者低下了頭。他徑直去到趙保林的床前,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趙保林,大笑離去。
他一路從圍觀的人群中笑著,走出門,走過趙家莊,走過白魚村,走過風嶺……走到了別人不知道的地方。
他一直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