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時代
看到有些人結婚前猶豫不決的樣子,就恨不能在他們屁股上猛踹一腳,把他們踹成已婚。有什麼好琢磨的,又不是拉去槍斃。你們不都號稱一見鍾情嗎,要麼就戀愛了八百多年,偏等這臨門一腳卻舉棋不定。知道這叫什麼?結婚不舉症,該硬時硬不起來。其實有什麼呀,早知結婚沒什麼不好,我當年就不必奉子成婚了。順便跟所有準新娘們說句悄悄話,男人沒一個甘願結婚的,瞧見馬駒子了嗎?沒一匹願意套轅拉車,都是被逼上去的。別為男人的猶豫不定傷心欲絕,有這工夫還不如把枕頭往褲襠裏一塞,就告他老娘我懷孕了,你的種兒,看著辦吧!我老婆就用這手兒把我搞定,說起來都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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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畢業後,考下紐約州和新澤西州的律師執照,進入麥克李文律師事務所開始我的職業生涯。麥克李文是紐約市最有名的律師事務所之一,李文是猶太人的重要姓氏,其律師生涯恨不能追溯到摩西出埃及時代。我是剛畢業的小律師,人家拿我就當苦力使,每天處理不完的文字稿件,弄不好周末還要加班,而且沒加班費。這是消極的一麵。但對那個時期的我來說積極樂觀的一麵更為重要。我單身漢不到三十歲,渾身使不完的勁兒,像頭有律師執照的活牲口,再疲再累,喝上一小杯再死死睡一覺就又是條好漢。加班多學的東西也多,早一天破繭而出獨立門戶的日子就更快。無論老中老美,每個律師都這麼走過來,有什麼好抱怨的。
你是擔心沒空泡妞兒是吧?這還用愁。什麼叫年輕,什麼能擋住荷爾蒙的偉大力量。古詩怎麼說來著,“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能萬古流的除荷爾蒙還有什麼?一切物質和精神文明,始於斯歸於斯,離開這個領導我們生命的核心力量,人類社會就得坍塌你信嗎?還有個大文豪,好像魯迅,或許巴金,也可能托爾斯泰也說過,“時間是海綿裏的水,隻要擠總是有的”。可我試過,海綿也有擠不出水的時候,但泡妞兒則永遠有時間。這話該這麼說,看來大文豪也就那麼回事兒,“時間就像泡妞兒,隻要泡總是有的”。這比海綿更準確。我常去位於曼哈頓九大道和五十九街把角處的“密亭”酒吧消磨時光,我喜歡那裏的雞尾酒“舊金山彩虹”,用伏特加和杜鬆子酒調成,配上軟飲料,玲瓏剔透口感極佳。最主要的是,那裏的女孩兒比較文靜對我胃口,不像其他地方,野起來敢當場扒開乳罩讓你看。我喜歡性,但我需要些含蓄,我不願被人當成摩爾根種馬或蘇格蘭種牛。
漸漸我和這裏的人們熟悉起來,尤其女性,比我年輕的,也有比我大的。我們聊歸聊鬧歸鬧,甚至上床歸上床,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隻為尋求快樂和刺激,別無他圖,誰也甭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什麼叫複雜化?就是第二天早上分手時話太多,這個吧那個吧,上次吧下次吧,累不累呀你?下次說下次,誰知道有沒有下次啊,有也是下個第一次,另碼事。自信點兒風度點兒,說聲再見不就齊了。
可那次跟賽夢小姐跳舞有些異樣。她是這裏為數不多的幾位少數族裔女性之一,長得很像過去一位叫雪兒的歌星,臉上既有歐美人的壯麗,又有亞洲種的含蓄溫柔。她的皮膚被曬得略呈古銅色,又細又亮像月光下的綢子,看著就想摸,試試那種滑溜溜的感覺。還有她蓬勃的曲線,嘩地下去了,嘩又起來了,時間地點掌握得恰到好處。最出色的是那對乳房,健壯得令人昏眩,圓潤挺拔噴薄著不可救藥的生命呼喚,逼我陷入遐想:川西平原的肥沃田野,百慕大群島滴翠的芭蕉葉,還有美國南達科塔州的土豆田,生長生長生長,撒下種子就收獲,吐口唾沫就懷孕。什麼叫美?美是生生不息,豐收的土地是美,不息的湧泉是美,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女人是美,這是男女關係的全部秘密所在,這麼想永遠不得陽痿。
不過一開始我並沒顧上賽夢。剛當上律師,都說三十而立,我不到三十就立起來了。少年得誌的人難免虛榮,總覺得泡金發碧眼的白妞兒才算本事,領出去才像回事兒。那天我帶莫妮卡·斯諾小姐去林肯中心看威爾第的歌劇《弄臣》,她白淨高挑,一身黑色長裙挽著我,令我心花怒放。我對她說,這部歌劇主要聽它的合唱部分,很有特色。她劈裏啪啦點著頭,被我侃得暈頭轉向。還記得美國作家埃德加·斯諾嗎?就是《西行漫記》的作者,是他首次向世界介紹了曆經長征的中國共產黨人,毛澤東、朱德、彭德懷等。埃德加·斯諾正是莫尼卡·斯諾小姐的親叔爺,莫妮卡或許繼承了祖上接近中國人的特點,我們在“密亭”酒吧一相識就打得火熱。她拿起我的名片,哦,你叫王彼得,我以前男朋友也叫彼得。我問她去過中國嗎?她說沒有。我帶你去吧,沿著你叔爺的路走一趟怎樣?她興奮地抱住我一陣大叫。其實我怎麼知道她叔爺走哪條路?忽悠唄,就像她叔爺當年忽悠咱們老祖宗一樣。
莫妮卡和我擁抱時我覺出賽夢在看我。她看我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說話時她總會從遠處投來關注的目光。別說我自作多情,人這個東西很怪,看事物時是兩隻眼,看異性時渾身都是眼,我估計這是人類在自然退化中碩果僅存的本能,這種本能是形而上的,不靠直觀隻憑感覺。甭管賽夢坐在何處我都能感到她的神情,像月光像泉水像巴哈馬海灘深情的潮汐,將我冉冉浮起。那天喝多了,的確多了。莫妮卡非說中國女人現在仍裹小腳,被我臭罵一頓。“可惜了你是埃德加·斯諾的後人,對得起你祖宗嗎?”氣得她直翻白眼兒,轉身走了。走就走,我借著七分酒性又叫了兩杯“舊金山彩虹”朝賽夢小姐走去。她見我搖搖晃晃逼近,有些猝不及防,我看是裝的,女人都會這手兒,事後告訴你她真沒想到。廢話,你不用眼神勾我我會過來嗎?沒想到,沒想到個屁。我把酒杯遞過去說,請你喝杯酒,不成敬意。
彼得,你醉了。
你怎麼知道我叫彼得?你叫什麼?
賽夢。
那你做什麼?
西奈山醫院的注冊護士。
我和賽夢徐徐起舞,燈光和音樂舒適柔軟,溫泉般從我身上撫過。我的感覺的確和與其他女人跳舞不同。跟她們跳舞我是大人是壞人,帶一群女孩兒總想搞惡作劇。可跟賽夢跳舞,我是孩子是好人,隻想躺下休息被人嗬護,讓她用手一遍遍掠過我的頭發和臉龐。我肯定是醉了,身體軟軟的。我感到自己被賽夢強大的乳房托舉著前行,我像她懷中吸吮的嬰兒,徹底陷溺下去。趁著還沒失去知覺,我輕聲對她說,送我回家,我要你送我回家。按說應該是男人送女人回家,還得在心照不宣的情況下。而我讓賽夢送我回家,脫口而出想都沒想,我說的是實話,是當時的真實感覺。醉酒的人不光可笑可鄙,也很脆弱純真,惹人愛憐。
那一夜似“舊金山彩虹”,色彩斑斕,周邊的幽暗如童話般輕柔。賽夢輕輕的呻吟,比莫妮卡的花腔女高音更真實可信。我覺得那才是酣暢淋漓的性,是實至名歸的專業行為,而絕非彼此占有的業餘玩兒票。我甚至忘記采用避孕措施,賽夢也沒提,她怎麼不提呢?這與莫妮卡太不一樣。後者無論多瘋狂,關鍵時刻永不糊塗。智慧往往是世俗的同義語,令人生厭。不過第二天早上,麵對惺忪的賽夢,我突然擔憂起來。
你沒事吧?
沒事。
去買些事後處理的藥,這是五百元,拿著吧。
送走賽夢關上門,覺得一陣輕鬆。門是一堵牆,讓昨夜今晨兩不相見。五百元不算少,事後避孕藥哪值這麼多錢。這正好可以加重語氣,一百元就是一個驚歎號,五百元是五個,啪啪啪啪啪,讓她明白我們之間不過如此,切莫當真。給錢接錢等於簽個合同,你的事你負責我的我負責,兩不相欠。我匆匆整理一下正準備出門,電話突然響起,是賽夢。忘東西了嗎,小寶貝?沒有,我把五百塊錢放在你門口兒的墊子下麵,別丟了。什麼?哈嘍,哈嘍。我趕忙出門尋找,墊子下果然發現五百塊錢,正是我剛才給她的。這個賽夢,這個倔妞兒,你到底什麼意思啊。我反正該表示的都表示了,要不要是你的事兒,跟我無關。
2
接下來的日子一直繁忙。幾個反壟斷抗辯案子壓在手上,令人心煩意亂。主管律師總是把卷宗往我桌上一推,嘿,彼得,文字驗證一下,再把附件準備好,我下周三要。哼,你說得輕巧,這些公司並購案,反壟斷抗辯案,變著法兒鑽法律空子,全憑文字上做手腳,特別是那些附件,鬼把戲都在附件裏,弄得越複雜越多越好,有些附件堆起來像桌子那麼高,就為讓你看不懂。今天是周五,周末看來又報銷了,這都連著多少周了,淨讓老子周末加班,缺不缺德啊。
我不能不想到“密亭”酒吧的女士們,女士優先,想念當然也應優先想到她們。好久未見莫妮卡和賽夢她們了。昨天莫妮卡還來電話,說她認為中國女人仍裹足是因為看了英文版中國小說《三寸金蓮》,那篇小說被作為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介紹,她就以為是現在的事。跟我吵架後她又讀了幾遍,才知道是說舊中國。不過莫妮卡忿忿然地說,這英文翻得也太爛了,根本不知說什麼。我得學中文,自己翻譯中文小說。彼得你教我好嗎,現在就開始,上次你說“王八蛋”到底什麼意思,是說我很幽默嗎?是是,我趕緊回答。說完忙補充,別到外麵說去,這是老詞兒,現在中國人不用了,弄不好鬧誤會的。接著我趕緊把話題岔開,你們都好嗎?瑪麗和安娜怎樣,賽夢呢?賽夢,她好久沒到“密亭”來了,莫妮卡說。
這天下班已十點了,我坐在昏暗的計程車裏撥通了賽夢的電話。本想打給莫妮卡,最後一秒鍾,莫名其妙變了主意。賽夢已睡下,她說明天要上早班,必須早起。我頓感歉疚,擾人清夢非常不禮貌。沒想到她卻說,你過來吧。我既羞怯又興奮,感到自己很自私下流,這真不賴我,暗無天日地加班誰受得了啊,紳士加成土匪,土匪加成野狼了。我像野狼一樣鑽進賽夢的被窩兒,把欲望像崩潰的洪水鋪天蓋地朝她砸去。她軟軟地承受,發出輕輕的呻吟,那聲音宛如動情的小提琴,為起舞的月光吟唱。然而,就在我的手無意間壓向她的肚子時,她斷然阻止了我。“別壓我肚子!”怎麼了,我詫異,不就碰了一下,至於大驚小怪嗎?賽夢的語氣緩和下來,彼得,親愛的,碰哪兒都行,別壓我肚子。為什麼,莫非有孩子不成?賽夢一屁股坐起來,豐滿的乳房從我眼前刷地掠過,她側身凝視著我清晰地說:
你說的沒錯,有孩子,王彼得的孩子,你的孩子。
你,你你,你說什麼?
我說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我怎麼會有孩子?
彼得,放鬆點兒,這是我自己的事兒,沒想讓你……
不,不是我的,你騙人你騙人!
我頓時蒙了,砰地跳起來。此刻我什麼也聽不見。賽夢的嘴不停向我嚅動,她臉上的淚水滾燙得幾乎冒起蒸氣,可我什麼也不想聽不想看。我覺得呼吸隻出不進卡在中間,渾身麻木得開始僵硬。我拚命回憶和賽夢的幾次密切接觸和每次接觸時的矛盾心態,走向她時充滿欲望,像奔赴一次生命的慶典,離開時又有些像逃亡。有一回我急著要走,連她給我衝好的咖啡都顧不上喝。賽夢說,喝完咖啡誤不了你。語氣既親昵又淒涼。如果出問題,恐怕第一次邂逅就已種下禍秧,是怎麼來著?跳舞,我用胳膊壓她的乳房她沒吭聲,我用手摸她也沒吭聲,隻是把頭扭開不看我。後來我們一起回家,她沒像莫妮卡那樣找我要保險套,我們很安靜也很盡興。最後我給了她五百塊錢,對對,關鍵就在這兒,她答應了也接了,雖說後來退還我,可當時她接了。接了接了接了,接了就是一個許諾一個合同,說明我們兩清了,對,兩清了。“你答應我去處理,你答應過我,這不幹我的事兒。”我對賽夢叫喊著,像驚弓之鳥把衣服往身上一糊衝出門外。我拚命對自己說,這不是真的,跟我毫無關係,就算賽夢肚子裏真有孩子,那孩子一定不是我王彼得的。
後來我才知道,如果說男人的荒唐殿堂是從丟失處男開始,那它也會在有孩子當父親的瞬間瀕臨坍塌。什麼,男人也在乎處男?聽我說,男人對處男的在乎跟女人對處女的在乎不同,他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社會思考,品行啊身價啊,而更多的是成長的自然震撼,是對異性征服和占有後的仰天長嘯。男孩兒到男人的轉變隻需一句話,“那誰沒見過呀!”說完就長大了。然而在殿堂崩塌之際,像任何王國的末日一樣,落日餘暉滿載著暗淡的寧靜。逃離賽夢後的日子是無聲的,我說不出話,因為什麼也不想說,任憑時光的風在我生命的船帆上吹來蕩去。我和世界之間架起一道灰蒙蒙的圍牆,透過圍牆看什麼都顯得乏味且沉重。我無法將自己從朝聖般的冥想中解脫出來,我想到賽夢,她的肚子、皮膚、毛孔,透過毛孔進入身體,我的目光像一艘核潛艇在她的腹內巡航,繞過層層暗礁尋找我的終極目標。啊,在這裏,在這個被稱為子宮的梨形海床裏,那個渾身通紅的形體,怦怦的心跳讓我魂驚肉顫。你是誰,你認識我嗎?回答我,你必須立即回答我。隻有心跳,生命在於心跳,這心跳聲讓我丟盔卸甲從頭崩潰到尾。日子看來沒法過了,一想到我王彼得將有個孩子而不是玩具熊,不裝電池也能哭叫,還能噴泉似的撒真尿,整個世界轟地變成塊巨大混凝土,完全不可思議。我終於忍無可忍,那天匆匆買了張五千元的現金本票,我怕開私人支票沒人取,嘩的一聲給賽夢寄過去。我在附帶的便條上寫道:賽夢小姐,作為朋友,盡管無意過問您的私生活,但我仍支持您更改保留孩子的決定。奉上一份關注,敬請收納。王彼得。
錢寄出後沒回音,既沒被退回也沒賽夢的電話。日子一晃三個月,就像石沉大海,仿佛我從未寄過什麼,要麼我寄的壓根兒不是錢,而是一聲歎息,尚未到達賽夢的耳朵就隨風揮散了。我試想過各種可能,沒收到,被郵遞員遺失在路上。或收到了,但並未存入銀行。還有一種,就是收到了也存入了,一切到此為止。這是我希望也是難以相信的。錢是一種權利,再沒比市場關係更簡單的社會關係了,交錢走人,明火執仗理所當然。可當金錢麵對一種生物關係時,它則完全喪失了原有的魔力。人類用理性與規則建立的社會不過是一層虛張聲勢的雞蛋殼,它既無法代替也不能更改人與人之間最終的生物聯係。再多的錢能把賽夢肚子裏那家夥變成姓張姓李,或史密斯安德烈嗎?這種聯係是第六感的,看不見摸不著,卻真真實實存在著,影響著你的精神和心情。其實心底下我早堅信賽夢懷的就是我的種,那天一炮射出去我就有種奇妙感覺,覺得這女人從此是我媽了,我可以對她說任何話做任何事,她都會跟著我護著我,這是我對所有上過床的女人從未有過的。男人啊,實話跟你說吧,他們對女人的最本質認同是母戀認同。什麼共同語言門當戶對,都他媽狗屁,沒有母親的感覺你就永遠別想走進男人的心髒。女人本質的本質是母親,對兒女是,對丈夫同樣是,女人隻有展現出浩瀚無邊的強大母性才能搞定男人從而最終搞定世界。我對賽夢迄今為止的全部動作,說穿了不過是孩子的撒嬌任性發脾氣而已,我就想告訴她,我還沒玩夠呢,不想現在就像被套牢的股票一樣拴在你身上,你休想強迫我要挾我,你必須給我改回原來的樣子,必須。
這天幹活幹到一半,我突然來了股蠻勁兒,抓起電話就找賽夢,這是我三個來月第一次跟她聯係。不能再這麼滲著,她得說明白,她的肚皮到底是牛市還是熊市,是崩盤還是繼續攀升,五千塊錢是否已專款專用,都必須給個說法。電話那邊的賽夢聽上去很平靜,穩穩的,一點兒不隨我焦躁的嗓音起舞。她說錢收到了,存了定期,半年後可取。我是讓你用的,不是讓你存的!她卻說她從無花別人錢的習慣,還說她正在上班,不能再聊了。算了吧你,我故意試探著說,挺個大肚子上什麼班,是你護理別人還是別人護理你。沒想到賽夢竟笑著說:
這算什麼,人家下午生孩子上午還在上班呢。
你說什麼,這麼說你非要生下這個小兔崽子嘍?不行,我絕不答應。你不是說我是孩子的爹嗎,那我說了算,你趕緊給我處理了。
彼得,別再給我打電話了,這事與你無關。
有關,你不處理我天天打。
那你會找不到我的,彼得。
找不到最好,永遠找不到才好。
說完這句我心一陣虛,空得像路基塌陷。我連忙哈嘍哈嘍地狂叫,可電話那邊一片寂靜,接著嘎噠一聲斷了。我咣地把電話扣回原處,巨大震動讓恰巧走進來的主管律師嚇一跳。“你沒事兒吧彼得?這是微硬公司和陽軟公司的和解案,你趕緊查證一下。”說完他把卷宗往我辦公桌上一放,轉身走了。我一把推開卷宗,怎麼煩心的事兒都攪到一塊兒!有什麼好查的,微硬先偷人家陽軟的視窗技術,取得市場占有率後再尋求和解,訴訟過程怎麼也得三五年,錢早賺夠了,賠幾個零頭兒堵人家嘴,要麼幹脆兼並人家,微硬公司就這麼發展起來的。它的文字處理係統是偷當年的“文字之光”,它的製表係統是偷“菊花三二一”,我們律師事務所的大老板麥克李文多年來始終站在微硬公司一邊,為其贏得一場又一場知識產權或公司兼並官司。這個案子跑不掉又是老一套,查不查還不那麼回事兒。
3
然而情況不妙,在這劃時代的重要曆史時刻,我發現了一件相當於當年原子彈轟炸廣島的重大事件:老二硬不起來了。開始我未察覺,因為這幾個月我把自己天天關在辦公室裏,除了工作一切我都沒興趣。就說微硬公司這個案子,我在辦公室兩天一夜沒合眼。平時這樣的案子起碼都給我幾周時間,可這次隻給我一周。後來才知道,原先這案子是讓大老板的兒子小麥克李文做的。做完他老爹一審閱,氣得拍桌子瞪眼就差把房子燒了,他寶貝兒子竟粗心到連一些基本條件狀語,像“如果”“基於”等都遺漏了。別小看這些詞彙,打起官司沒準兒讓你翻船。結果害得我整個周末加班加點日夜兼程,為小麥克李文打掃戰場。主管律師那天跟我一起吃午飯時說,大老板這回氣瘋了,揪著小麥克李文的耳朵到他辦公室訓話,說要解雇他讓他滾。還說希望他以後如果自己開律師樓,最好有個像王彼得這樣的合作夥伴,否則連褲子都得賠光。其實我倒蠻喜歡小麥克李文的,除了有點兒公子哥兒派頭,心地挺善良的,起碼比他老子強。就這段時間,除了吃睡和工作,我哪兒還有閑心注意身體的變化。
直到那天莫妮卡來電話,才發現情況不大對。本來這些日子我誰的電話都不接,別來煩我,讓我好生清靜清靜。跟你們這幫女人鬼混,一不留神混成爹了,再如此下去我還不得當幼兒園園長,給我打住吧。我所有電話上都有來電顯示,一看是女孩兒的一律不理。那天莫妮卡一口氣打了三十多通電話,我實在難掩惻隱之心就接了。她先是一驚,天啊,彼得,你還活著,你不是在天堂裏跟我說話吧,那邊天氣怎樣?我說我在為上帝加班呢。莫妮卡一聽立刻用中英文破口大罵,你這個王八蛋,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幾個月都沒音信?我詫異,莫非她已經破譯了“王八蛋”的真正含義?忙問,你是說我很幽默?狗屁,別給臉不要臉了。莫妮卡火冒三丈地說,我的一位中國同事跟我開個玩笑,我說,你真王八蛋,氣得他再不跟我講話了。我左道歉右解釋才弄明白怎麼回事。彼得,你太王八蛋了,當時我就想拔槍斃了你,推到地鐵裏壓死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