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尼摩船長出海(2 / 3)

在過去的那個周末,當我忙活著投訴尼摩船長之時,人家尼摩船長開車帶著未逢,孤男寡女,奔長島東端的綠港兜風去了。兜風乃未逢原話,她說,就出去兜兜的啦。兜兜顯然就是兜風。尼摩船長本善駛船,想必帆船不宜泡妞,於是改為駕車。其實泡妞就得駕車,走停兩便,不耽誤辦事。當他們行駛在二十五號公路時,不慎陷入一群摩托黨的摩托陣中,被幾十輛摩托車環繞。據說當時尼摩船長正忿忿不平批判著我,他王彼得有啥了不起,一個不懂規矩的中國佬!未逢轉述曰,儂儂,儂個赤佬拎勿清,瞎搞八搞紮台行。紮台行就是臭顯。

尼摩船長罵興正濃,沒想一個閃失,他的前保險杠刮剮到一輛摩托車的後擋泥板上。一般說,你用前邊撞人家後邊,人家後邊又沒長眼,肯定你錯。遇到這種情況隻要客氣些,賠點兒錢,沒啥了不起,摩托車後擋泥板能值幾個錢?可尼摩船長不這麼想,真正紮台行的是他不是我。他對開摩托車的一頓臭罵,非說人家別他的路,反過來讓人家賠他錢!壞嘍,這下戧火嘍,最後是猛虎不敵群狼,被摩托黨人一頓暴打,車也砸了,聽說有道劃痕從東北至西南穿越他的麵龐,縫了不少針。未逢說到這兒尤顯悲愴,悶悶兒哭,破相的啦,破相儂曉得吧。此刻尼摩船長正在家中靜養,頭上打滿繃帶,肉體、精神都異常痛苦。

聽罷低眉我不禁長歎,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難以想象高傲的尼摩船長如何承受被人掣耳光的屈辱與痛楚。同時也為他悲哀,他才攤上大事呢,在美國開車惹誰都行,就不能惹摩托黨,他這個地頭蛇還不如我外來戶懂嗎?當年在俄亥俄讀書時,俄亥俄是摩托黨的重鎮,舒馬克教授對我講過美國摩托黨的事,令我震驚難忘。所謂摩托黨絕非烏合之眾一時興起,而是組織嚴密層次分明的國際性幫派群體。他們經營地下妓院,毒品買賣,販賣人口,具有很強的種族色彩,參加者清一色是白人。他們號稱法外騎士為所欲為,成員遍布北美歐洲,最著名的團體有“地獄天使”“蒙古人”和“哈雷組合”等。尼摩船長真算幸運,若是有色人種,比如我,漫說破相,恐怕小命兒都難保,絕對死定了。

未逢的哭訴間接宣布了她與尼摩船長的曖昧,為此我還是很鬱悶的。尼摩船長那輛克萊斯勒越野車的後座十分寬敞,足以當他倆的洞房,如花似玉的“張曼玉”在塊壘胸肌的洋人懷中絲絲嚶嚀,你大爺的,國人這幾塊細料都他媽便宜洋鬼子了,想想心裏窩囊。

盡管如此,好男不跟女鬥,我還是誠懇地問她,你自己呢,他們沒對你怎樣吧?要說未逢這小蹄子也真不懂事,莫非墮入情網的女人都偏執乖張。她對我的同情不屑一顧,依然梨花帶雨,含著剛才那半滴淚水揶揄道,別裝啦,儂這下稱心如意了,儂不是要投訴尼摩船長嗎,去呀,別在這裏假惺惺的啦。未逢這些話用的是英文,英格裏希,還當著那麼多同學的麵,就像當年圍剿太平天國,駱秉章追擊石達開,把他頂到大渡河邊動彈不得。這顯然逼爺表態,用輿論向老子施壓,逼我退出與尼摩船長的較量。想到尼摩船長的慘境心中不忍,放棄投訴不是不可能,那我也得當著尼摩船長的麵宣布,讓他感到中國人寬闊的胸懷。用這種激將法本身就對爺不敬,尤其讓我在這個被洋人操翻的女子麵前表態,我豈能甘心?我盯著她的半滴淚水淡淡說,未逢,請冷靜點兒,你這麼說不公平,我跟尼摩船長的遭遇毫無關係。我也用英文,言罷旋身而去。

4

與瓊在圖書館的交談可謂破冰之旅,也稱處女航。一破一處,破處的本意未必下流,它僅表示舊狀態的結束和新狀態的開始,以此描述我與瓊的關係蠻貼切的。起初是隔空喊話,用不沾邊的話題互通款曲。要麼無語凝望,北京人叫“犯照兒”,學名是秋波流彙,你看我我瞄你,夜朦朧鳥朦朧,弄不清啥意思。男女之間隻要沒抄家夥就什麼都不算。若想交往,甭管什麼目的,光抻著不行,必須接觸,否則永無機會。我跟瓊就是這樣,自上次交談後,死水變成活水,我們見麵開始多起來,為有源頭活水來,我愛死活水了。

交談中得知,瓊的父親是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教授,專攻瑪雅文明。順便提一句,人類學作為學科第一次被確認就是在哥大,哥大誕生了曆史上第一個人類學專業。或許受家庭的影響,瓊是個善於接受新事物的人,這與大多數美國年輕人不同。美國年輕人往往除了專業那點兒東西,其他所知甚少,尤其對東方,幾乎為零。你問他中國多大,位置在哪,基本搞不清。這還不算,他還反譏你,不知道又怎樣,我為何非知道這些?文明的傲慢恣肆於唇齒之間,估計當年羅馬帝國的公民對希臘人、腓尼基人也這麼說話。

瓊不這樣,一點兒不。我對她說起我的家世,她會目不轉睛盯著我。上次跟她提到張勳複辟帝製,第一個架炮轟擊張勳的就是我的外祖父。還有中國抗戰,為何我無法忍受尼摩船長說我像日本人?日本鬼子不僅殺害了無數中國平民,還殺了我姑姑,殺了我父親的未婚妻,並差點兒殺了我父親,他是藏在一群羊的肚子底下才躲過殺戮的。羊肚子,底下?羊肚子底下!

與此同時,前邊提到的妮可教授的英文作業,就是模仿戴維佛瑞的作品寫首英文詩歌,也是我和瓊一起完成的。那天是她主動問我如何理解戴維佛瑞的詩歌?我說戴維佛瑞有些象征主義色彩,喜歡用模塊式語言固化情感,再通過某種物體表達出來,以物體象征心境。比如:

薄霧親吻著熟睡的海麵

汽笛驚醒了水手的沉鼾

黎明,像一段失而複得的記憶

在孤獨的桅杆上輕輕低旋

巴爾的摩港灣

我是你懷中的一隻沉船

在這首詩裏,海麵、水手、桅杆,這些物體固化著沉重的情感,而且沉重得很朦朧,像浮在海麵上的薄霧,像水手的鼾聲夢境。最後,再將自己象征為港灣的沉船,順理成章無可救藥,把這種沉重推入海底。我脫口而出朗朗如泉,就得侃暈她,連嗑絆兒都不能打。瓊呆呆望著我,急忙翻書尋找這首詩。別找了,找也白找。為什麼?這不是戴維佛瑞的。那是誰的?我的,王彼得的。你的?歐買嘎,比老戴的還美!

有人說過,詩歌是女人的陷阱。少女情懷總是詩,你沒事跟臭男人侃詩不有病嗎,是非常危險的舉動。男性荷爾蒙是高壓式的,爆發力強宜於寫詩,嘩就出來,跟射精一樣。而女性荷爾蒙是堅韌式的,拉不斷,綿綿無絕期,一旦發力後果不堪設想。那是女人最脆弱的部分,像蛇的七寸,讓人掐住七寸還有戲嗎,不?等著被拉床上去?

更何況詩歌是我的秘密武器,我的愛國者飛彈,當年如火如荼的朦朧詩運動就有兄弟一份,雖非主將也算偏鋒,不是薑維也算廖化,曾幾何時的那些民間刊物,像《今天》《未名湖》《錘與砧》等,都有我的詩跡。自選了妮可教授這門課後,我就期待著與瓊分享,我渴望把自己最美的一麵展現在她麵前,讓她體嚐一個東方男子的浪漫柔情。前邊所說的什麼沒心思寫詩,什麼買嘎德哪兒焊哪兒,都是裝的,或是被尼摩船長逼的,其實我早選好了幾首舊作,精益求精地譯成英文以備急用。怎麼樣,不搭不配,撞老子槍口上了吧。

不過一開始並沒想到床,比較保守,微醺的美感已讓我陶醉,正如精心打造一件工藝品,沉醉卻不苛求結果,現在看來,還是思想不夠解放。隨著“詩歌運動”深入展開,我發現比起中國女孩兒,瓊更真誠坦蕩。她從未因自己的美麗而賣萌裝逼,沒錯, 就這個字,否則無法表達該意,她知道自己美麗,卻不會因此而兜售什麼。香港歌曲《瀟灑走一回》勸女人用青春賭明天,一個賭字道盡女人的世俗卑微。瓊沒這種輕佻自悲的姨太太味兒,她把今天看得比未來重要,把靠自己看得比靠男人重要,舉手投足散發著濃濃的獨立人格,充滿彈性,讓我既敬又愛。我覺得她比未逢樸實,真正的美好一定是樸實的,她未必會烤點心,但絕不會裝萌問“後來呢”,她沒那麼複雜。

最終決定把她拉上床,除了對她真心傾慕外,尼摩船長對未逢的得手也起了催化作用。很簡單,你尼摩船長能把未逢拉上床,我就敢把瓊拉上床。你尼摩船長原本追求瓊,先來先得,我讓你先走,走你,但你沒弄成別賴我。我雖同情你挨打,甚至撤訴,但話咱得說清楚,你對未逢的勾引可在挨打前就開始了,未逢是爺的菜,我忙活半天,沒等下手你搶先給辦了,有這規矩嗎,讓我如何咽下這口氣!因此我的決定很明確,全國總動員,萬船齊發,一定把瓊給我拿下。這聽著對瓊很不公平,好像我的愛情動機有問題,其實非也。我對瓊的感情無比真誠不容懷疑。一切隻是巧合而已,由此產生的合力屬正能量,讓我於情於理都義無反顧走向瓊,目標明確輕裝上陣,大踏步向前奔襲,為我的真愛奮鬥。

與瓊的關係漸入佳境,最終助我做出對尼摩船長撤訴的決定。瓊的態度很鮮明,她不主張訴諸校方解決問題,一定把各種努力用盡再說。何況她也沒把我與尼摩船長的紛爭看得太重,在她看來就一句話的事,隻要溝通就能解決。我能感到在此問題上我與瓊的差距,那是文化或文明的重負,關乎尊嚴和生命意義,是瓊很難理解的。好在殊途同歸,我同意這個結論,出於對尼摩船長的人道同情和對瓊的尊重,撤回投訴停止紛爭。生活的重心畢竟正從尼摩船長轉到瓊,從男人轉到女人,從戰爭轉到愛情。過去皇帝結婚講究大赦天下,圖個喜慶吉利,老子撤訴就當是提前大赦天下了。

那天我向瓊通報了我已撤銷對尼摩船長的投訴。她聽了很高興,臉上綻出賞心悅目的微笑。當時我倆正在學校的美術館參觀羅可可風格的畫展,她輕輕挎著我,呈“夫妻雙雙把家還”狀。我們靜靜走過一幅幅畫作,在十八世紀法國畫家布歇的作品前,布歇是羅可可畫派的代表人物,我故意說,布歇也太誇張了,簡直下流!為何這樣說?他怎能把女人的奶頭畫成粉紅色,應該褐色才對呀!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是粉紅色?瓊的表情異樣。

絕對比粉紅色深。

那可未必。

你能證明嗎?

我,我,我當然能證明。

那你證明給我看。

現在不行,但我能證明。

我沒再說話,隻是靜靜走在她的身邊,墮入白日夢。白日夢的感覺正像影片《馬路天使》的那首插曲,春天裏來百花香,啷哩個啷哩個啷哩個啷,白日夢就是啷哩個啷,就是閑言碎語不要講,表表好漢武二郎,就是心裏發狂。

5

終於,尼摩船長在休養近兩周後的一天,重現了。

“終於”這個副詞一般指一段時間之後,一段努力之後,或一段期待之後的邏輯性結果。朱自清在《背影》中這樣說:“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隻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用終於的原因有些複雜。我不希望尼摩船長一去不返,對於他這個對手,要麼死磕,要麼平等相處,但絕不希望自行消失。交往的交字是關鍵,任何交都期待高潮,高潮未現人沒了,無疑大煞風景。我一直期待尼摩船長的歸來,就像圍棋大師聶衛平期待大竹英雄,巴頓將軍期待“沙漠之狐”隆美爾。當然,我並不希望他立即出現,最好給我點兒時間鞏固與瓊的互動,能坐實最好,坐不實也要建立個戰略夥伴關係,以全新的人際版圖迎接尼摩船長的到來。所以一周太短,兩周稍長,此刻我已希望見到尼摩船長,他的歸來已屬“終於”一類了。

在這之前,我其實已從未逢的談吐中覺出尼摩船長將重返山林。那天詹姆斯教授在介紹管理方法的沿革時,提到瑪雅文明在大規模人力的組織上已擁有豐富的經驗。他出示一張石刻圖片,說上麵的銘文具有指示性功能,其目的是為協調很多人同時勞動的秩序。瓊馬上舉手說,這是瑪雅文明奧爾梅克王國的文字。瓊的父親是瑪雅文明專家,想必她耳濡目染較為熟悉。我補充道,這些文字頗似中國先秦文化的甲骨文,比如天幹地支一類的卜卦符號。沒錯,瑪雅文明很可能源於東方,越來越多的發掘都指向這一點。瓊又說。

沒想到我與瓊的一唱一和“驚豔”了身後的未逢。她小聲嘀咕起來,喲喲喲喲,搞不好了,還唱起雙簧啦,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瓊不懂中文,她問我,未逢說什麼,她好像不開心?我本想用英文的同義語解釋,又覺得會貶低自己,索性直譯:

她說,有隻青蛙想吃天鵝肉。

青蛙怎能吃天鵝?

是啊,我也這麼說,青蛙怎能吃天鵝呢?可她原話就這樣。

未逢聽到我倆的對話,竟毫不客氣地打斷我,喂,幫幫忙啊,儂不好亂講話啦,癩蛤蟆青蛙兩樁事體,儂王彼得是癩蛤蟆不是青蛙的啦。與中文一樣,英文裏的青蛙和癩蛤蟆是不同的單詞。未逢最後一句說的是英文,當著瓊的麵,搞得我十分尷尬。不過我並不生氣,對她我再怎麼也氣不起來,怪了,連我自己都說不清。

事後我私下與未逢交涉,你沒病吧小姐,張曼玉同誌,你投靠洋鬼子懷抱還沒說你,你倒來勁了,少搭理哥行不?未逢毫不示弱,她一點兒不怕我,儂個下流坯,儂才投靠洋鬼子石榴裙下呢,講儂癩蛤蟆不是我發明的,大家都講,儂攤上事體了,儂攤上大事體了,尼摩船長怎能饒過儂哦。我嗬嗬一笑,他還顧得上這些,讓他好好養傷吧,請轉達我對他的問候!儂,儂一定當心喲,尼摩船長馬上就回來,他恐怕不會善罷甘休的。好啊,他不甘休我甘休行了吧,告訴他,我已撤回那個投訴,希望彼此言歸於好。未逢一怔,頓了一下說,王彼得,我發現儂老單純的,儂不會裝啥洋腔吧,不好大意的啦!

果然,兩天後我在人群中又見到尼摩船長那隻額頭。與以往不同的是,他頭上仍裹著少許紗布,姿態也低調很多。由遠而近聽到的淨是同學的問話,你怎樣啊,歡迎回來,全好了嗎,等等。他的回答卻顯得低沉厚重,聽不大清。他額頭晃動的頻率大不如前,也不再揮舞雙臂。我和瓊從容向他走近,人群不知何故為我們閃開一個缺口。我與尼摩船長麵對麵靠攏,我看到他臉上淺淺的傷痕,根本不像未逢說的那麼嚴重,過些時日肯定會消失的。其實男人臉上有點兒傷痕未必算破相,倒更顯剽悍。我有個大學同學臉上就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女生像過江之鯽追求他,讓我好生羨慕。女人要的就是男人那股狠勁兒,強奸強奸,不強絕成不了奸!我大步上前,一把握住尼摩船長的手。尼摩船長,很高興又見到你。是啊,我們都等你回來呢。瓊也說。讓咱們的不愉快都過去吧!你知道嗎,彼得已撤回投訴了。瓊補充道。

在整個寒暄中,尼摩船長除了哼哈嗯啊,還有謝謝,好好,幾乎就沒一句囫圇話。他表情平靜,看不出什麼對我攜瓊而來的嫉妒或憤恨,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隻是嘴角那絲微笑有些怪異,因缺少情感支撐而略顯刻板,讓人想到國共談判中的那些麵孔。我不免疑惑,因為並未從尼摩船長的話語中覺出太多真誠,他看到瓊跟我在一起竟沒什麼反應?換了我起碼也要拉拉臉子,發火都說不定。但我還是盡量勸告自己,尼摩船長是個死要麵子的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隻要堅定不移走和平發展的道理,就不怕開不出新局麵。

與此同時,詹姆斯教授這門課也進入白熱化的期中考試。他教學嚴謹頭腦冷靜,是典型的美國精英,從不搞性情中人那一套。我發現所謂“性情中人”不過是發展中國家裝傻充愣掩飾虛弱的托詞,發達國家絕無此說,強大使人理性,而理性讓人刻薄,百多年來才占盡我們的便宜。詹姆斯教授平日很和氣,但每遇裉節兒,比如考試判卷,從不手軟。此外,又趕上猶太人過節,猶太新年,贖罪日,妥拉節等等,都集中在這個月。詹姆斯教授是猶太人,他下周休假外出,今天是休假前最後一課,專講考試的複習內容,所以大家的心情都集中在課堂上,甭管剛才想什麼,一旦開始上課,思路刷一下轉到詹姆斯教授身上。當然,因為缺課尼摩船長可以推遲本次中考,學校允許因個人理由推遲考試達一年之久。所以他的眼神並不像我們集中在詹姆斯教授身上,而是立體巡航。我感到尼摩船長的目光像融化的哈根達斯從我頭上流下,左一滴右一滴,又涼又黏。

6

沒想到風雲突變。

周一沒課。下午我給汽車做年檢剛回到宿舍,電話鈴突然響起,令我意外的是,來電話的竟是那個“好奶”女秘書。她語氣依然中性,沒任何情感色彩和多餘的話。她說,王彼得嗎,教務長馬克請你到他辦公室來一趟。現在嗎,上次與馬克先生的預約不取消了嗎?可女秘書堅持讓我立刻去見馬克,說有人反映我的某些行為涉嫌違規,要向我了解情況。還說,如果我選擇不去則後果自負。後果自負?喲,這聽著有點兒感情色彩了嘛。

放下電話四周寂靜,廚房的龍頭咚咚作響,午後斜陽的安靜光澤,像巨大驚歎號斜插在我麵前。我在微微顫抖,思緒奔湧,渾身仿佛燃燒起來。這不是恐懼而是激動,有種亢奮從腳底直衝雲霄。好你尼摩船長,臭丫挺的,還是把老子告了,我們明明講了和,你也接受了,卻不顧江湖規矩反咬一口,你這畜生,要趕上杜月笙杜老板,非把你投黃埔江不可!也怪自己不好,早該預見到這個局麵,隻因聽信瓊的勸告,心存僥幸才坐失先機。看來洋人都不靠譜兒,跟咱絕非一種猴兒,與他們共舞一定得防著點兒,否則死無葬身之地。我越想越不平衡,為自己膚淺的寬容,為尼摩船長對我人格與誠意的蔑視,這筆賬我記下了,一定讓丫付出代價。激動這東西比氣憤可怕,走心,全憋在胸口,隻等倒計時。

但此刻能幫我擺脫困境的怕也隻有洋人,即詹姆斯教授,隻要他這個當事人不認為我故意羞辱他,尼摩船長再告也是白告。我直覺是,如果向他求助他能答應,他相信我的善意才簽的字,他又是名人,不該出爾反爾。但詹姆斯教授正在休假聯係不上,歐買嘎,看來尼摩船長正是利用詹姆斯的休假,讓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聽任他的擺布,太有才了,太有戰略性了。慘痛的教訓是,對這種充滿種族偏見的老外絕不能手軟,不能放棄出擊機會,出擊是最好的防衛。人格不光看你多優秀,還靠意誌,看你能否扛住。如果今後形勢對我不利,隻有熬,拚命頂住狂轟濫炸,就一定能贏得依秦伐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機會。這個尼摩船長太陰險了,難怪未逢一再讓我當心他,原來如此!娘的,愛咋咋,我要跟他周旋到底,一定拖到詹姆斯教授回來再說。

教務長馬克的辦公室很寬敞,百葉窗式的吊簾把光線切成淩亂的碎片。我坐在馬克先生對麵,巨大的辦公桌像海峽將我們隔在兩岸。他的座椅明顯比我的高大,聳立的椅背從他頭頂升起,像另一顆頭顱俯視著我。我盡量讓自己鎮靜,但仍感雙膝在微微抖動,激烈的情緒似岩漿到處亂撞。果然,馬克先聲奪人,上來就說有人投訴你用盜版書讓詹姆斯教授簽字,有這事嗎?他問。我能知道誰投訴的嗎?嗯嗯,這恐怕不能告訴你,有這事嗎?他又問。

我並未馬上回答。在我看來,所謂是不是的問題均以定罪為目的。莎士比亞曾說“是與不是,這是個問題”。估計他老先生也吃過這種虧。此刻隻有說不才能贏得機會,有機會才有公平。如果說是,齊活,人家轉身定你罪,吹了,吹燈了,吹燈拔蠟了,誰還聽你申辯?我審慎地答道:我認為沒這事。馬克的嘴角微微一抖,彼得,你得想清楚,提供虛假證詞是要負責任的。馬克先生,我從不說假話,如果你有證人,讓他與我對質好了!我心說,你覺得那是盜版書我覺得不是,我是在金匾大字的正規書店買的,萬一兩國有出版協議呢,有本事你到美國國務院查去呀?我反問他,你說的這事究竟算什麼罪過?如何處置?學校手冊沒這條啊?馬克則說,這絕對是對老師的不敬,是違規行為。望著他毫無表情的麵孔我才明白,原來“好奶女秘”那一套是跟他學的。

我在交談中試圖淡化馬克的主題,轉而向他介紹尼摩船長如何用種族歧視語言侮辱外國同學,包括我自己。馬克先生,上次我預約你就為這事,記得嗎?記得,為何又撤銷了呢?馬克問。我想給尼摩船長一個機會,每人都應有被原諒的機會對嗎?不錯,但是彼得,我現在必須處理對你的投訴,希望你配合。馬克的語氣穩定而堅持。他要澄清事實,而我則強調當時的具體背景。我對他說,我對詹姆斯教授充滿敬意,等他休假回來一切將水落石出。同時,我也對所謂盜版問題也提出自己的看法。我倆你來我往,有點兒像撲蝴蝶,難免會失去交集。

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馬克起身,示意今天該結束了。我再次懇請他,務必等詹姆斯教授回來,當事人的意見才是關鍵。馬克則平靜地對我說:

彼得,我會的,不過……

不過什麼?

按規定,調查期間你的獎學金……

我的獎學金怎麼了?

將暫停發放,直到做出結論為止。

什麼?

我一下蒙了,完全沒想到,這不斷老子糧道嗎,一股熱血直抵命門。獎學金每兩周發一次,本周正好該發,照這麼說,我馬上就沒錢了!據學校手冊,處罰學生違規有這麼幾檔:停發獎學金,停止注冊,最後是開除學籍。合著什麼都沒整明白就先把我錢停了,明擺著把老子當罪犯啦,這豈止是錢的問題,簡直奇恥大辱,憑什麼呀!我當年榮獲邵逸夫榮譽獎學金可是全校的大事,都上了石溪大學校報,通欄標題,我的名字陳列其下。怎麼茬兒,這次停發我獎學金別也要登報吧,把老子大名再瀟灑列一回,我豈能容你?

馬克這“平靜”一擊將我推向失控邊緣。我深感大事不妙,今天敢停我的獎學金,明天呢?這才周一,莫非他們已同詹姆斯教授聯係過,想在他回來之前就定案?漂泊的生活輕得像影子,分分鍾都可煙消雲散!

我忍無可忍,不禁質問馬克,你憑什麼停我獎學金,我到底犯什麼罪,你必須給我個說法!馬克平靜如初,我甚至覺出他在獰笑。他堅稱照規矩辦事,理由是,如果我被判違規,獎學金應從違規日起停發,現在暫停是避免將來追繳,學校沒有追債的資源。那無辜呢?沒問題,無辜也好撤訴也罷,所有停發金額如數退還一分不少。說著馬克示意“好奶女秘”為我送行,還安慰說,你放心,暫停獎學金不算什麼,我們會盡快給你結論的。我覺得一口悶氣憋在胸口難以承受,吐不出咽不下。“好奶女秘”用手輕推我的肩膀,說有事可再預約。我甩掉她的手,預約預約,煩不煩呀你,你找我怎麼從不預約呀,我哪也不去就在這兒,你憑什麼停我獎學金,我沒錢沒法活,你管飯嗎?馬克轉身關上他辦公室的門,女秘書則高聲警告我,王彼得,你再鬧就報警了!

正當與“好奶女秘”膠著之際,順便提一句,我堅信她沒性欲,那對兒美乳肯定假的。就在這時,未逢,張曼玉式的未逢,出現在馬克辦公室門口。我一愣,她怎麼會在這兒?莫非跑來看我熱鬧?我本就火大,見到她更火冒三丈:未逢你滿意了吧,他們把我獎學金都停了,這回你解氣了吧!未逢沒說話,也沒招呼女秘書,她一把拽住我胳膊,不容分說往外走。我發現她兩眼發紅,渾身散發著強烈的不規則氣場,頭發的香味兒也七零八落。

直到樓外停車場,我實在耐不住疑惑,一把掙脫未逢的手吼道,別拉拉扯扯的,搞得像跟老子開房,開房也不要你,你這被洋人幹的貨,你這出賣同胞的叛徒,麻利兒的,給我滾遠點兒!未逢哇地大哭起來:

王彼得儂黑心腸,我不拉儂儂早被警察抓走了,沒看到女秘書在撥電話嗎?

那又怎樣,老子不在乎,老子死了都不用你埋,你滾!

好啊王彼得,儂罵我,他也罵我,你們都罵我,我幹脆去死算了,我不讓儂惹尼摩船長,儂偏逞強,本來他都答應我不再跟儂鬥了,可儂又去勾引瓊,讓我怎麼辦哪!我一聽尼摩船長說馬克正在找你,馬上跑去悄悄告訴瓊,想請她勸勸尼摩船長改變主意,可,可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

尼摩船長他……

這王八蛋怎麼啦?

他,他把瓊給罵哭了。

什麼時候的事?

就剛才,在教室裏廂。

啊啊啊,你大爺的,這就是砸明火呀,我絕不容你!

原來是這樣,未逢從尼摩船長處得知我被馬克傳訊,心裏緊張,她生怕事情鬧大,就去圖書館找瓊,請瓊從中調解,畢竟尼摩船長追求過她。沒想到瓊這人眼裏不揉沙子,她認為尼摩船長背信棄義,就跑去指責他。而尼摩船長又冷酷無情,他不僅不給瓊麵子,還當著同學的麵把瓊和未逢大罵一頓,什麼髒話都罵出來。瓊被他羞辱得痛哭失聲,忍無可忍,發誓要發起全班聯署,狀告尼摩船長歧視少數族裔同學,他們正吵得不可開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