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尼摩船長出海(1 / 3)

跟尼摩船長出海

那年我考上紐約石溪大學邵逸夫獎學金,開始攻讀管理工程學學位。沒想到遇上個叫尼摩船長的大老美,這孫子專跟我過不去,變著法兒找我麻煩,搞得老子差點兒被開除學籍!靠,我也沒饒了他,堅決跟丫死磕,必須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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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麼回事,這學期我選了詹姆斯教授“經濟工程學”的課,尼摩船長是我同班同學。他的名字跟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的小說《海底兩萬裏》中的主人公完全相同。更巧的是,尼摩船長也好玩兒船,還擁有一艘奧斯汀號單桅帆船。他祖上是法國海軍的艦長,戰死在與美國爭奪新奧爾良的海戰中,因此大家都叫他尼摩船長。這小子英俊傲慢,誰都不放眼裏,更別說我這個中國留學生。那天路上迎麵碰到他和瓊,瓊是我們班大美女,潔白如玉健朗挺拔,瓊都跟我打招呼,嗨,彼得!他卻昂首而過裝看不見,真夠德行的。

不理丫的。修這門課咱衝的是詹姆斯教授,他是美國著名經濟學家,曾擔任卡特政府的經濟管理委員會委員,退休後來石溪大學兼這門研究生的課。赴美前我就聽說過他,還讀過他的名著《發展經濟學》。當年燈市口錫拉胡同有家外文書店專賣翻版外文書,我這本《發展經濟學》就在那兒買的。隻要能聽詹姆斯教授的課,愛誰誰,理不理我無所謂,你丫誰呀,不過是美國海軍的手下敗將,那時美國有個屁海軍呀,幾條從英國人手裏繳獲的爛船,愣把曾消滅西班牙荷蘭聯合艦隊的法國海軍打敗,親耐的法國同誌,你的名字就叫過氣。

那天上課前,幾個同學又在走廊裏圍著尼摩船長聽他神侃航海趣聞。他興奮的麵龐浸出油彩,藍色T恤衫被腹肌撐出陣地般壁壘狀。隻見他舞動雙臂,像合唱指揮高聲渲染著,知道嗎,長島灣的海水很鹹,連著大西洋,打這兒一猛子就能紮到利物浦。大家一陣哄笑。我正好路過,便隨口開個玩笑,何止利物浦,全世界的水都通著,一猛子紮到上海也說不定。我本想跟尼摩船長打招呼,畢竟同學,沒必要老抻著,但正麵取悅他太給他臉,他太驕傲,不如來個自然熟,誰也不丟麵子。我話音剛落,瓊馬上接我話腿兒,彼得說得對,弄不好還迪拜呢。大家又一陣哄笑。尼摩船長頗感意外,他從人縫中瞄我一眼,我看到他眼睛,他也看到我的,四目相視,我剛想對他微笑,他卻用眼簾把我一撇,是撇不是瞥喲,啪!繼續剛才的談話,顯然他拒絕了我的好意。

嘿,臭丫挺的!

他正吹上周末穿越瓦登河入海口的事,他的船遭遇亂流,奧斯汀號被浪頭掀起幾呈九十度,差點兒將他拋進海裏。尼摩船長的口氣很誇張,像演話劇,歐買嘎,這下我末日到了,上帝啊,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又一個浪頭把船推回來,多虧事先增加了配重,否則非翻不可,把我嚇的呀,趕緊調整首帆火速脫離瓦登河口。後來呢?那個叫未逢的中國女生問,未逢長得很像張曼玉,她看尼摩船長的表情很萌,比如“後來呢”,她看我時從不這樣。

這句“後來呢”讓尼摩船長十分受用,他顴骨泛起坤式紅潤,身體也懸浮起來。不過我對他的描述不以為然,哄哄小女生罷了,可騙不了爺。爺是誰,還他娘用眼睛瞥我,傻不傻呀,你以為就你玩兒過船,爺當年跟老史出海捕龍蝦,整個長島灣跑遍了,別說瓦登河口,連與百慕大三角齊名的“勃朗姆三角”危險海域都接近過,最遠到達北大西洋上的葡萄園島,即小肯尼迪駕機失事的海麵。那天晚上老史來電話,非讓我跟他去葡萄園島尋找飛機殘骸。這個意大利裔老頭悲傷地說,小家夥肯定被人害的,快跟我走,看能出把子力不?他稱小肯尼迪“小家夥”,像喊兒子,那時我才知道肯尼迪家族在美國人心中的分量。

長島這地方既無高山也沒大河,尼摩船長說的瓦登河位於長島東段,雖說不大,但入海口的情況比較複雜。一是靠近勃朗姆三角,平添神秘色彩。另外我聽老史說,海底的流沙變化莫測忽高忽低,像滾雷陣到處竄。加上海流走向與潮汐相抵,很難把握。所以大船不能靠近,小船又吃不住,一般沒人到那兒去。海上出事不像陸地,出事就要命,像這晚秋時節,海水冷到骨頭,掉進去基本就歇菜了。尼摩船長說他僅憑調整首帆,首帆是方向帆,主帆是動力帆,靠自然風闖瓦登河口?吹吧你!我頂著門兒問他:

你沒用馬達?

沒用。

奧斯汀上沒裝馬達嗎?

你誰呀,你管著嗎!

靠,丫急了。尼摩船長臉色很難看,眉眶發紅,整個惱羞成怒。幸好這時上課了,同學們麵帶遲疑,搞不懂為何他會發火,目光茫然在我倆間回旋。他們不大了解,帆船是風的藝術,海浪的藝術,平衡的藝術,航海的感覺跟飛翔完全相同,當你隨自然力信馬由韁恣意揮灑,那才是天人合一的境界。聽過克拉斯唱的那首《我在航行》嗎?掃拉鬥鬥,米掃拉拉,我在航行,我在飛翔,跨越大海飛過藍天,即便死亡也無法阻擋。那是種人生境界,當東方正華山論劍,西方已難酬蹈海,所以玩兒帆船最忌諱被人說用馬達,如啐其麵,那還是藝術,還算真本事嗎,跟靠偉哥做愛差不多,正經玩家根本不裝這東西。

我的提問像一記悶棍,敲山震虎,直刺尼摩船長軟肋,因為他回避了馬達問題。另一方麵,若其他人也罷,他肯定沒想到提問的是個既沒航母,又衝不破第一島鏈的中國人,中國有海嗎,有也是養魚的,竟敢跟法國船長拔份,侃藍色命題?尼摩船長想不通,甚至感到羞辱,整堂課都低頭不語。看著他這副尷尬的樣子,我心裏既有酣暢的高潮感,讓你丫囂張!也有莫名的惶然。我有些沮喪,遺憾的情懷冉冉上升,你真無可救藥,到哪兒都這麼好鬥,吃過多少虧呀,你爹你娘你老師你朋友,個個兒為此罵過你,就改不掉!我凝視窗外,窗頁輕輕隨風搖動,秋風像把柔韌的梳子梳理著我的寸關尺,砰砰作響。

可話又說回來,雖然尼摩船長跟我無緣,但堤外損失堤內補,詹姆斯教授卻很對我脾氣。那天講管理思想史時,他出人意料談到馬克思剩餘價值論,還試圖列出資本運行公式和剩餘價值率公式。我大喜,這是咱強項啊,丫尼摩船長肯定不靈。美國學生對馬克思的了解十分有限,學校雖開設馬克思哲學和經濟學的課程,但選修者不多。當然也有例外,我在俄亥俄大學讀國際事務學時,有一次去舒馬克教授的辦公室,隻見一張恩格斯頭像,鋪天蓋地聳立其後。恩格斯怎麼在這兒?我脫口而出。舒馬克教授審視著我說,他為何不能在這兒?我甚窘,忙說對不起,我隻是好奇。那時我剛到美國,生怕因認知差距被當地人誤解,給自己平添煩惱,所以難免裝裝孫子,好像對馬克思主義知之不多,其實沒必要。舒馬克教授來自德國萊比錫,那裏是國際工人運動的發祥地,或許這對他的思想情感有影響,但美國大學裏像他這樣的左翼學者雖不算主流,卻不乏其人。

詹姆斯教授本想給出的公式應為:

G′= G + △G(資本運行公式)

M'= M / V(剩餘價值率公式)

可寫到一半他遲疑了,不知M在前還是V在前。他很不簡單了,這些板書讓我想起當年在人民大學聽衛興華教授的課,萬沒想到類似情景竟在美國重演。我剛要舉手,詹姆斯教授先開了口,有中國同學嗎?有!我站起來,目光朝尼摩船長掃去,心說親耐的法國同誌,您來這個,有嗎?尼摩船長坐我前麵,我路過時故意蹭了他一下,椅背上的外套落在地上。我撿起來先問旁邊的瓊,她對我一直很友善。你的?嗯嗯。瓊搖頭一笑。那就是你的嘍?說罷我看也不看將衣服放在尼摩船長手上,走上講台。我感到他的目光滑過我的脊梁,拔涼拔涼。

我接過詹姆斯教授手中的粉筆,在黑板上誇張地寫下:

M'= M / V

我還特意注明V是必要勞動時間,M是剩餘勞動時間,兩者之比即剩餘價值率。詹姆斯教授帶頭為我鼓起掌來,全班掌聲一片,隨即又停了,因為尼摩船長的手好像沒動。瓊卻不管這套,她在掌聲稀落後又特意鼓了幾下,啪啪啪,格外清脆。看得出她不待見尼摩船長,誰都知道尼摩船長在追求她,每次下課都想開車送她回家,總沒成。我相信瓊鼓掌是做給船長看的,不是因為我。但尼摩船長很敏感,他用晦澀的眼神在我與瓊之間點射。拜托,別胡思亂想好不好?隻見他隨瓊也鼓了幾下掌,接著迅速舉手提問。詹姆斯教授,您這些公式要考嗎?

您這些?我敲鑼打鼓忙活半天,合著沒我什麼事,看來不服啊。不過我倒挺欣賞他的問題,時機重點恰到好處,美國人有天生應對憂患的本能,從不錯過在第一時間發聲。我們總吹噓“每個人發出最後的吼聲”,而真正管用的是“最初的吼聲”,越早越主動。詹姆斯教授搖搖頭,不考,隻介紹一下。尼摩船長一聲長嘯,噢,不考嘍,他白瞎嘍?有人也跟著哄,噢,白瞎嘍,其中就有未逢。我情不自禁朝瓊瞟去,她望著我沒出聲。本來我很遺憾,恨不得能把他們都考得滿地找牙,但很快釋然了,不考不考吧,否則瓊也會作難。

那時石溪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寥寥無幾,基本都住在一個叫“十六段”的公寓區,包括未逢。未逢有一絕,她烤的點心女人味十足,像她的名字,恨不相逢未嫁時,絲綢般柔軟,直抵心田。起初以為她就是點心,點心就是她,實際並非如此,起碼對我不是。自打與尼摩船長發生衝突,還沒聽哪位同胞聲援我。即便開口也勸我隱忍,心字頭上一把刀,小不忍則亂大謀,好像中國人隻配裝孫子,就不該坦蕩活一把。尤其這個未逢,還公然數落我,王彼得儂搞得好吧,尼摩船長也好得罪的啦,儂好跟人家比的啦。我跟她開玩笑,小未呀,恨不相逢同誌,你怎麼從不跟哥說“後來呢”?來,跟哥說一把。未逢漲紅臉,儂下流坯!氣得扭頭走了。我欣賞她詩情畫意的名字,她母親必是深情女人,未逢不隨娘。

那天課間休息時,我捧著在錫拉胡同買的那本《發展經濟學》,請詹姆斯教授簽字,向他表示敬意。詹姆斯教授微微一怔,把我的書翻來覆去看,隨即表情舒緩下來。我正感納悶兒,隻聽他自言道,沒關係,中國人能看到就好。說著在扉頁簽上他的名字。他還特意將我拉至一側,詢問中國經濟改革的現狀。我雖出國有年,對當時中國改革的形勢還略知一二。我對他說,中國經濟改革正進入陣痛期,所有製改革能否轉化為市場機製,這對中國社會未來的走向影響深遠,建立一個朝氣蓬勃、規範的內需市場將是改革的關鍵。我本想多聊幾句,可惜上課了。詹姆斯教授說,彼得,你的話很有意思,我們再聊。

下課時就覺得不對?猛回首,發現尼摩船長和幾個同學正在嘀咕,好像議論著我。他們說,我用盜版書讓詹姆斯教授簽字是對老師不敬,很不道德。瓊則質疑尼摩船長,有這麼嚴重嗎,分明小題大做。尼摩船長反駁說,中國人的盜版跟當年日本人一模一樣,這怎是小題大做!聽到此我非常氣憤,眾所周知,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人對版權問題尚不敏感,我明明向詹姆斯教授表示敬意,怎麼就不道德了?你罵我也罷,提中國幹嗎,還說跟日本一樣,日本侵我國土殺我同胞至今仍不道歉,怎麼就跟它一樣?我極力克製自己,上次把尼摩船長整慘了,他這輩子都沒栽過那麼大跟頭,肯定苦大仇深。要不咱忍了,給他個發泄機會,以圖日後相安無事?我慢慢向教室外踱去,心中格外掙紮。

走出教室時,我看到瓊匆匆的背影,她的長發左搖右晃,一看就很激動。我覺得有口熱熱的頂住嗓子,憋得喘不上氣。尼摩船長在罵所有中國人,所有中國同學,包括向他獻媚的未逢,連瓊這麼美麗的女人都被他搶白,這個混蛋玩意兒!罷了,婁子是咱捅的,挨罵的卻是大家,我忍了他們怎麼辦,別說中國同學,瓊也會看不起你!想到此我緊趕幾步追上尼摩船長,等一下,你剛才是說我嗎?他一愣,馬上鎮靜下來。沒錯,我正是說你王彼得,你叫王彼得吧,你讓詹姆斯教授簽字的那本書是不是盜版的?盜版,什麼意思,我向他表示敬意有錯嗎?尼摩船長的表情莊嚴起來,他用清教徒般的口吻教訓道,保護著作版權是法律,也是人類道德底線,你用盜版書讓教授簽字就是不尊重人家,甚至違法,難道連這你都不懂?你們中國人簡直不可理喻!

我腦漿子咣一下炸開,跟麻雷子似的,整個人都大卸八塊兒。什麼?你丫給我說清楚,我怎麼就不道德了,怎麼就違法了,你嚇唬孩子哪,詹姆斯教授字都簽了,你看,你看,他都沒說什麼,你他媽管著嗎,如果他覺得我不尊重,還會簽字嗎?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你才不可理喻呢!

就這麼一大串兒,機關槍似的脫口而出。本來我想控製自己,被尼摩船長這麼一激,道德啊,法啊,滿完。如果說上次我提到馬達刺痛他的軟肋,他此刻提盜版也刺痛我的軟肋,算報了一箭之仇。我急眼還因為對盜版這事心中沒底,不明白一本書怎會有這麼多說道,所以先火力偵察偵察,看他意欲何為?文明的互換就靠虛張聲勢,光和風細雨不行,不觸及靈魂什麼鳥用沒有。可尼摩船長仍深淺莫測,他說,聽著王彼得,詹姆斯簽字是他心腸好,不等於你對。你們中國人千萬別學日本,用模仿我們的東西欺騙我們,這等於偷竊,請自重!

你大爺的,這是要砸明火呀!

後來想起來,尼摩船長最後這句話似有鳴金之意。一般用“請自重”結尾往往含有到此為止的暗扣兒。他隻為報馬達之仇,重塑在全班的權威地位,隻要不再找茬兒這事就過去了。可彼時彼刻咱絕不這麼想,就覺得他是砸明火,“中國人”這幾個字打他嘴裏噴出來就讓我難以忍受,就必須反擊!你丫欺負我們朝中無人怎麼著,拿爺當雛兒哪,老子在西弗吉尼亞深山裏伐過木,在北大西洋上捕過龍蝦,什麼風浪沒見過,說我違法,衝你剛才那些話就能告你種族歧視!當年我十分喜歡儒勒·凡爾納的《海底兩萬裏》,那是我的青春啟蒙,沒想到此刻會與尼摩船長開戰。我模仿他說話的範兒宣布:你剛才的言論已涉嫌種族歧視,必須道歉,否則我向校方投訴你。

尼摩船長一愣,馬上色厲內荏地說,好啊,我也正想把你使用盜版書的問題向教務處反映,咱走著瞧!說罷他把外套往肩上一掄,挺胸欲行。

等等兒,說你呢。

你想幹什麼?

聽說過儒勒·凡爾納嗎?

儒什麼?沒有。

傻二,你丫連祖宗是誰都不知道。我心說。

2

晚秋的長島變幻莫測,氣溫像海浪一樣跌宕不定,昨天還暖洋洋,今天就可能穿棉襖。在這裏住久了,你會對“一方水土一方人”的說法有更深的感受。氣候、環境、土地、海洋(沒海洋江河也行),尤其後兩樣兒,才是決定性的。而所謂人文明,不過是派生物而已。就像種莊稼,人本質上其實是從水土裏拱出來的,跟韭菜大蔥完全一回事,我和尼摩船長就是大蔥與洋蔥的關係,都覺得自己是棵蔥,正好蔥爆肉,大蔥爆還是洋蔥爆,於是誰也不服誰。

恰逢周末,我整個兒一個頭大!投訴尼摩船長的宣言業已發出,可向誰投訴怎麼投訴,心裏一點兒底都沒有。得防他惡人先告狀吧,要讓尼摩船長搶先咱就被動了。可我沒幹過這事,別說在美國,在中國也沒幹過。現在臨門一腳,邊鋒把球傳給你了,該射門了,才發現問題並不那麼簡單。你得找法律依據吧,憑什麼說人家種族歧視?還得有證人吧?娘的,別提證人這事兒,氣死誰,我問他們幾個中國同學,愣沒一個肯出來作證的,都說沒聽清人家說什麼。

他一句一個中國人不道德沒聽清?

沒聽清,真沒聽清。

他說中國人像日本沒聽清?

我怎麼聽清了,你老盯我幹嗎?

瞅瞅,啊,瞅瞅你們這幫人!特別那個未逢,傷透我心。我其實一直很喜歡她,張曼玉的臉蛋加詩情畫意的名字都充滿女人味,讓我情不自禁,甚至她屢屢向我的“敵人”獻媚我都不計較。我有個怪異的願望,想見見她媽媽,一想到她媽媽,就把她所有庸俗之處全忽略了。人很奇怪,男女之間一本糊塗賬,根本說不清,幸福都是相似的,而不幸卻各有各的爛賬。未逢一聽我讓她作證,咣地就火了,她一急就有點兒小結巴,儂儂,儂搞得好吧,我不讓儂得罪尼摩船長儂偏不聽,現在好了,儂搞不定了,還要拖阿拉下水,儂做啥這麼黑心腸的啦!把我氣得喲,行,行你,徹底對她絕望。

那,就隻有瓊了?

坦率講,瓊的影子從未離開我的腦海,未逢拒絕我之前就想過找她。想瓊的感覺有些異樣,像用千裏鏡窺望。不是望遠鏡是千裏鏡,即甲午海戰中鄧世昌鄧管帶使用的那種銅製單筒鏡,純手工打造,滿載製作者匠心獨具的感受,與其說是工具不如說是藝術品。這恰似我想瓊時的感覺,如細細打磨一件工藝品,感受著卻並不追求結果,向鏡筒裏深深窺望,最初看到的是張曼玉和未逢,隨著焦點慢慢調整,漸漸清晰的確是瓊的身影,飄動的長發,潔白如玉健朗挺拔。

這是種形而上的心境,與投訴無關。我寧願將瓊與現實隔開,我怕過於具體的問題會讓夢境折斷。人的脆弱往往表現為回避現實,而現實又堅硬無比,能將任何夢境碾碎。我目前的現實是尋找證人,否則寸步難行。如果想把“官司”打下去,瓊怕是唯一選擇。盡管沒太大把握,如果她也不肯,這事恐怕就,不,即便不肯我仍會堅持到底。這個信念將我一步步推向瓊,離她越近夢幻越少,最後索性像拉閘一樣,音樂停止燈光變暗,心也堅定粗糙起來,任何堅定必須是粗糙的!我不再多想,直奔圖書館四樓靠窗的那個座位而去,瓊總在那裏讀書,窗前有棵高大碧綠的白楊樹,我不能讓溫情絆住腳步,漂泊不相信溫情。

於是直奔主題。

瓊,你好,我需要你為我作證!

你是說尼摩船長嗎?

對,我要投訴他種族歧視,說到做到!

彼得,我知道你的感受,如果有人問我,我會如實講出當時的情景。

那你答應啦?

你可以這樣理解,不過彼得,非要投訴嗎?

非要!

尼摩船長那些話的確很不對,無事生非,可除此就沒其他溝通的餘地?

沒有,我咽不下這口氣!

彼得,你再想想,有什麼需要我的盡管找我。

謝謝你瓊!

沒關係,希望這事盡快過去,希望下次我們聊的不是這個,而是別的什麼。

別的什麼,功課嗎?說實在的,我現在不想功課的事,不能分心。給詹姆斯教授的論文提綱還沒弄完。還有歐文教授的係統論作業,他要求根據係統構成五要素編製一個地方政府的稅收流程。另外妮可教授的英文作業,讓模仿詩人戴維佛瑞的作品寫一首英文詩。買嘎德,這都哪兒焊哪兒呀,怎麼連詩歌都出來了,我哪有心思寫詩啊,要寫就寫“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朝天厥”吧。我強迫自己鎮靜,停,都給老子打住,證人問題已經解決,下麵兩小時,要集中精力攻下學校的管理手冊,弄清投訴方式和流程,其他都再說!

瓊答應作證,讓我的心情大為改觀。為了安靜,更為抓緊時間,我顧不上與她多聊,拿著書驅車直奔石溪海灘。石溪大學在那裏有片自己的浴場,是當年長島富豪戴維斯家族捐贈的,連同一棟紫磚砌成的二層建築。該樓宇早已廢棄,精美的紫磚圍牆像爛泥一樣坍塌蔓延,令人浮想聯翩。小時候我在天津民園一帶的衡陽路上見過這種紫磚,據說十分昂貴,來自英國的伯明翰,隻有那裏才出這種磚。我之所以愛來這裏讀書,一是因為這兒人少,精力集中。還有就是每每凝望這些廢墟,心底都蕩漾著時光歲月的深情回響。任何豪奢與尊貴,隻有變成廢墟才有人情味兒,才有詩意,廢墟是光陰的雕塑,曆史的藝術。

此時已很少有人玩兒船了。氣溫雖有起伏,但海水溫度直線變冷,海水的冷是沒商量的,直逼骨髓,所以遊船基本都收了。石溪港南側有片停船場,專門有人幫船主清洗保養船隻,再用塑料布像包火腿一樣把船紮起來,排排停放,待來年開春再用。當年我和老史出海時,也是四月一日升火起錨,到十一月一日正式停航,喧囂的碼頭那一刻呀,嘩就靜了,像百老彙散場一樣。

黃昏的海麵筆直又舒緩地橫陳在我麵前,恣意揮灑。濃烈的落日被海水放大得鋪天蓋地,像萬花筒,也像哭泣一樣令人動容。我的目光,被一個虛擬的終極目標牽引,伸向遠方。這是長島灣一年中最嫵媚的時刻,隻有收獲的季節,成熟的季節,海水才如此豐盈多情。仿佛女人,隻有收獲季節的女人,成熟欲滴的女人才真正懂得溫柔。海風很涼了,它把遙遠的汽笛聲輕輕推向我的臉龐,仿佛冰可樂的瓶子擦過麵頰,驚異又爽朗。浪花從深處趕來,漫過我的赤足,宛如衷情的追求者一波波向我傾吐。我想到尼摩船長,不禁彎腰嚐了口海水,的確非常苦澀。嚐海的感覺與看海不同,分量和質感是很難看出來的。無論男人女人包括尼摩船長,隻有嚐過才知,他們究竟是頂著門兒的手槍,還是柔軟的指甲油。我情不自禁站起來,繃直身體打開胸襟,從最本質的地方體驗歲月輪回時光如晦的男性感覺。此刻我需要這種感覺,就像需要空氣一樣。憋住這口氣,我就敢一猛子紮進海裏,看看冒出來的地方到底是利物浦還是上海。

3

周一一早,該上班的上班,該上課的上課。有人對我說,彼得,辦事千萬別選周一上午,這時人們尚未從周末的悠閑中蘇醒過來,煩著呢,心理學家把這稱為“周一藍”,藍在英語裏有抑鬱之意,周一的抑鬱,此時辦事成功率極低。那什麼時候辦?最好周五,號稱“周五閑”,心裏在想周末的好事,有期盼就有愉快,不成的都能辦成。嗯,聽著好像有理,可我管不了這些,對我來說時間就是一切,寧撞周一藍不等周五閑,周五連黃瓜菜都涼了,原告變被告,處女變妓女了。說這種話的恐怕是尼摩船長的臥底,想為他贏得時間,這套小把戲還想瞞住爺?有道是你有迷魂陣,爺有定海針,周一上午九點頂著門兒,我正好沒課,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我直奔教務長辦公室而去。

教務長馬克的辦公室位於學校主樓一層,是裏外套間,外麵有位年輕女秘書和幾把座椅。我趨身上前,剛向秘書小姐報上姓名她便問:有預約嗎?我心說又不鑲牙還預約,再說學校手冊也沒這條啊?我連忙解釋道,是這樣,我要向馬克先生反映一個種族歧視問題,很嚴肅。可秘書小姐的表情毫無變化,像芭比娃娃隻眨眼睛:有預約嗎?我隻得說沒有。那最快可約到周五上午九點,要約嗎?說著她取出一本黑皮日曆,在周五上午的方格上打了個叉。娘的,窩囊死誰,真應了周一藍的讖語,起大早趕晚集,歸了包堆還是周五閑,人算不過天。

中美之間諸多差別這得算一個。中國人習慣排隊,也叫挨個兒,早去在前晚去墊後。美國人講究預約,什麼都事先約好,看病預約,修車預約,打官司告狀更得預約。前者你等人,後者人等你,聽著很人性,其實不然。你想,凡預約者咱得就合他,甭管多急的事,得服從他的時間表。人少還行,像中國那麼多人那麼多事,還不等猴年馬月去,絕對不現實。要講效率就得排隊,魚貫而行,一點兒時間不糟踐。我就這麼胡思亂想踱出馬克的辦公室,試圖以此衝淡心底難以名狀的失落。我開始疑惑,女人的眼神竟如此冷漠,一絲溫度都沒有,白瞎了一對兒好奶,她管用嗎?這種毫無人情味兒的環境能辦人事兒嗎,能主持公道嗎?尼摩船長會不會搶了先?按說我預約他也得預約,應該在我後麵才對吧?

周一這天凸顯漫長。

就在當晚上課時分,美國大學裏很多課程都安排在晚上上,我又如期看到走廊裏圍繞的人群。開課前十幾分鍾是尼摩船長的神侃時間,如前所述,他連說帶比劃像合唱指揮,向眾人講述他的航海趣聞。今天很怪。往日是別人圍著尼摩船長,他個兒高,老遠就見他的腦袋舞動於眾人之上,那塊額頭因興奮而充血,頗似現代京劇《紅燈記》裏的號誌燈,閃閃發亮。今天號誌燈不見了,隻有窸窣的人群圍成一圈兒,似離離原上草,隨風東搖西晃,看不出絲毫歡悅。我感到某種不祥撲麵而來,甚至斷定,他們環繞的不是尼摩船長,那會是誰,為什麼呢?

若平日,我會另辟蹊徑繞開人群,咱犯不著受那個刺激,再聽到尼摩船長胡侃瓦登河口或勃朗姆三角,是戳穿還是不戳穿他,索性離丫遠點兒!而此刻的好奇心卻驅使我走近他們,我要看看今天是何方神聖在此設壇,如非尼摩船長,又是誰有此等魅力把同學們聚在一起?可令人意外的是,待我上前一看,才發現大家圍繞的不是別人,竟是未逢,正在啾啾哭泣的未逢。

女人的哭泣深具魔力,甭管這女人多俗多可恨,隻要一哭,海棠醉日梨花帶雨,任鐵石心腸也化成可樂雪碧。我趕忙擠進人群,想借機安慰安慰這個極像張曼玉的小娘子。萬沒想到的是,未逢一見我便怒目而視叫起來:都賴儂的啦,儂攤上事體的啦,儂攤上大事體的啦!我估計她想學北京人那句口頭禪,“你攤上事兒了,你攤上大事兒了”,可經她吳儂軟語一改編,險些成昆曲《牡丹亭》的道白,根本沒有原文的力度。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下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