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獺街軼事(1 / 3)

水獺街軼事

軼事非現事,我說的軼事有一百多年了。那時的水獺街已不靠水,也就是說,它最初是靠的。那是一七多少年,荷蘭人統治曼哈頓。當時水獺街緊挨著哈德遜河岸,是商埠,以販賣水獺皮著稱,故曰水獺街。後來荷蘭人不靈了。因為荷蘭人好貿易,倒買倒賣,可貿易立不了國。古希臘人,腓尼基人,都熱衷貿易,當好戰的羅馬人一成勢,滿完,三下五除二將你拿下。荷蘭人在紐約的命運正如是,當英國的炮艦登陸曼哈頓,原來的新阿姆斯特丹自然就改稱紐約了。

英國人是殖民者,追求領土擴張,追求對市場和資源的占有。為何資產階級革命和工業革命都最先發生在英國?因為他們需要物質的支撐搞擴張,這才是根本原因。英國人到曼哈頓也一樣,他要發展,發展是硬道理,於是曼哈頓就飛速發展起來。幾經周折,不斷圍水造地,水獺街終於不靠水了,變成一條內陸街道。我說的軼事正是這個時期,十九世紀下半葉,美國內戰已結束,發現了石油,發明了熱機和電力,伴隨大量移民的湧入,人們像搞運動一樣追求發財,如火如荼。那絕對是紐約的“鍍金時代”,瘋狂迷亂,水獺街上遊走著形形色色的身影,藍眼睛棕眼睛,黃頭發黑頭發,一看就是塊容易出軼事的地方。

1

就說雜貨店老板安東尼,四十來歲,意大利移民,在水獺街地麵兒上算大哥大。一是他資格老,在此居住了二十多年。這裏靠碼頭,人口流動快,二十多年算很長了。二是生意火爆,他的店陰陽五行包羅萬象沒有不賣的。漫說吃用,連草料和馬鐙子,甚至取暖的煤炭都賣。水獺街一帶五行八作人來人往,商人、水手、腳夫、妓女、警察、海關官員,還有挈婦將雛的新移民,都可能光顧他的店。安東尼大嗓門兒,紮條圍裙站在門口,還老愛給人出主意,你應該這麼著吧,你應該那麼著吧。要麼就推銷他的新貨,瞧一瞧看一看了啊,知道這是什麼嗎?可口可樂,這可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那時的可口可樂當藥賣,像川貝止咳露,後來才羼水稀釋,改大瓶兒,算飲料了。

最近安東尼有點兒打蔫兒,他咽不下這口氣。為啥?他女兒安美麗的肚子被隔壁鄺老五的兒子搞大了,這可是安美麗自己交代的。鄺老五祖籍中國廣東,他在水獺街的資曆不比安東尼淺。他爹是修美國中央太平洋鐵路的華工,後來在舊金山淘金。到鄺老五這輩兒,二十年前來紐約,一直在水獺街開洗籠,學名洗衣店。他兒子生在水獺街,是對麵修道院的嬤嬤接的生。嬤嬤老了,兒子大了,好麼,一等一的人才,身量,戳個兒,早不留辮子了,大分頭油光水滑,在海關下屬的信報館當差,成天不著家,這些日子正伺候著海關官員在南卡州的查裏斯港處理棉花關稅問題,那時英美間常為進出口關稅發生齟齬。他跟安美麗青梅竹馬,年齡相仿。鄺老五警告過他,別跟安美麗起膩,法律不允許華人與白人通婚,再說她爸咱也惹不起,真鬧出事來非把你狗雞割嘍。可年輕人摟不住火兒,誰知什麼時候媾的合,瞧瞧,肚子大了吧。

這種事兒瞞不住。家醜不可外揚得看什麼醜,上車蹭票,偷看嫂子洗澡,要麼賣炸糕的多找你一毛錢,這行。肚子大了怎麼瞞,過些日子孩子出來了,安東尼他們全家是天主教徒,不允許墮胎,到時候多出一口人,能吃能喝能哭能尿炕,瞞個屁啊。

最先察覺的是理發店樓上的暗娼蜜蜜花。你想,她就幹這個的,幹這行的不光對男人敏感,對女人更敏感,想搞定男人一定得留神女人。蜜蜜花三十大幾風韻猶存,她來自南部的田納西,說話南方口音,跟小說《飄》裏的女主角郝思嘉算同鄉。她曾傍上個來往於紐約與英國曼徹斯特間的皮貨商,蜜蜜花不圖名分不要婚嫁,本來過得好好的。不知聽信誰的流言,皮貨商非去得克薩斯州購一批馬皮,說歐洲紳士跳舞的舞鞋就得馬皮做,馬皮比牛皮輕,而且抗皺。結果船剛過邁阿密就被維京海盜劫了,屍首都沒找到。這麼一來蜜蜜花放了單兒,又沒?本事,便當起暗門子。說是暗門子,整條水獺街都快讓她睡遍了,還如狼似虎想吃人家鄺老五兒子的童子雞。那天她一邊套絲襪一邊對恩客律師保爾森說:

美麗可能出事的啦。

安美麗?

她肚子大啦,屁股都翹起來的啦。

哎喲喂,誰的?

肯定是老鄺頭的寶貝兒子的啦。

歐買嘎,這犯法呀!

據當時美國的《排華法案》,華人不許跟白人通婚,通奸都不行。這不一出門兒律師保爾森就告訴了開衣場的錢斯基。這個錢斯基不知算哪兒的人,他一會兒說是波西米亞人,一會兒又改稱猶太人,甚至還說過他來自巴勒斯坦,閃閃爍爍沒個準主意。衣場人多嘴雜,於是開餐館的愛爾蘭人丹尼爾知道了,修水管兒的德國移民漢多斯知道了,扛活的被解放黑奴嘎嘎咕也知道了,整條水獺街篦頭發似的篦了一遍,連修道院那些非禮勿聽的嬤嬤們都知道了。說明一下,衣場非衣廠不是別字。廠指現代工業,有分工和流水線。錢斯基可沒這個,他就把活兒發給大家,做好交貨按件付錢,典型的工場手工業,所以場非廠。

安東尼終於沒扛住。他抄起雙筒獵槍,對著鄺老五的“鄺記洗籠”橫匾一頓亂射,劈裏啪啦,匾也歪了,白底紅字上淨是彈孔。那時就流行誰橫誰老大,人不說話槍說話。他邊射邊吼,鄺老五,把你的王八蛋兒子交出來!鄺老五哪敢交兒子呀,早閃了。街坊四鄰跟著瞎起哄,律師保爾森說,報警,報警,讓檢察官起訴這個中國佬。蜜蜜花裝著喘不過氣,用一把中國折扇拚命扇,哎呀,不得了了,要命嘞,我要昏過去了。錢斯基是小嗓兒,按昆曲分類算小生,頗像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中的告密者,掐死他,掐死他,就這樣掐死他!他用手指做虎鉗狀,放在喉嚨下抖動著。安東尼一把將他推個踉蹌,管你是波西米亞人還是猶太人,沒有祖國就談不上尊嚴。發客油,什麼掐死,燒,用火燒才對!是是,燒,燒。錢斯基還是小嗓兒,更小,變青衣了。他頓時領悟,意大利人多信天主教,羅馬教廷懲罰異教徒就是綁十字架燒,當年堅持日心說的布魯諾,不就被活活燒死了嗎?對,架十字架,燒他娘的。錢斯基又重複一遍。

這邊鬧得正歡,那邊可不幹了。你以為意大利女郎白給的?安美麗披頭散發挺著肚子衝上來。還記得法國名畫《自由引導我們前進》嗎,上麵有位年輕女郎露半拉奶子,打著旗幟往上衝?安美麗此刻就是打旗女郎。她對她爹喊道,不是他,這孩子不是他的,你打死我吧!說著一把舉起安東尼冒煙的槍筒放在胸口,開槍啊你個蠢貨,開啊!安東尼傻了,啞口無言。周邊都傻了,都啞口無言。不是說中國佬的種嗎,怎麼?要說錢斯基也是倒黴催的,他為討好安東尼,於無聲處冒了句:那誰的?安美麗正在氣頭上,你的,是你那天強奸了我,這孩子就是你的。

壞嘍,這下亂套嘍。當時不懂測基因,連血型流不流行都難說,孩子在肚子裏,還不說誰就是誰的。頓時,安東尼的怒吼,錢斯基的小嗓兒,安美麗的哭泣,蜜蜜花的呻吟,還什麼保爾森那,丹尼爾呀,漢多斯啊,甚至嘎嘎咕,嘎嘎咕就知道祈禱,渾身篩糠一樣,他一聽綁十字架燒就打抖,當年奴隸主以宗教名義燒死多少黑奴啊,坐下病了。整條水獺街,像皮蛋瘦肉粥一樣熱鬧。

2

當安美麗衝上去跟她爹玩兒命時,黃昏已深。凡關鍵時刻都是黃昏,黃昏的光線角度最佳,投影深情燦爛,能把簡單的故事豐富起來。水獺街的黃昏不是瞎編亂造,是真黃昏。天色漸漸發暗,該開的槍開了,該流的淚流了,聽說錢斯基還尿一褲子,指天對地非說自己陽痿。反正大家累了,你媽叫你回家吃飯呢。

不僅如此,水獺街連那個夜晚也頗具今夜無眠的味道。安東尼對安美麗扯脖子喊,不是中國佬的嗎,怎麼又錢斯基了,你把我老臉都丟盡了!安美麗隻是不停地哭泣,咬緊牙關堅稱孩子是錢斯基的。安東尼最終無奈,罷了罷了,趕明兒我把錢斯基的狗雞也剁下來,你等著瞧!錢斯基這時正在自家後院洗褲子,那時沒自來水,都用壓把兒井。他越洗心越虛,算計著花多少錢才能把事情擺平。蜜蜜花則照常營業,她與管兒工漢多斯在被窩裏還討論找爹的命題。她堅持是中國佬的。而漢多斯不以為然,我看錢斯基這小子不是好鳥,早覺得他對安美麗心懷不軌。漢多斯恨死錢斯基,這小子老跟他討價還價。

窗外因黑暗而神秘,水獺街的狗開始叫個不停。

鄺老五其實沒走遠。憑什麼呀,置下這份產業容易嗎?一間門麵房,還有後院兒的洗衣機烘幹機。那時候洗衣機是木製的,一隻木桶,中間有個靠驢拉的攪拌器,把搓好胰子的衣服放進桶裏,灌滿水,讓驢像推磨似的轉動。烘幹原理也差不多,下麵燒著炭火,上麵是個篩子狀的銅皮筒,也靠牲口拉。位於曼哈頓下城的華人博物館裏,至今仍保留著類似原物。這麼一大攤家業,怎能說丟就丟。安東尼開槍時,鄺老五就躲在不遠處。安美麗哭訴錢斯基強奸她的話,他聽得真真兒。他為這丫頭的剛烈情義深深感動,美麗呀美麗,你救那臭小子一命啊,等他回來我一定原原本本講給那個王八犢子聽。

街燈在下半夜顯得孱弱,水獺街更幽暗了。鄺老五蹬著梯子去掛被安東尼打歪的牌匾,你個挨千刀的,打人不打臉,砸店莫砸匾,你觸老子黴頭,這是要趕盡殺絕呀。老子平日對你不薄吧,你讓咱買可口可樂,咱買了,喝得我和他娘放了一夜的屁,打了一夜的嗝兒,我說什麼了嗎?還有上次馬料的事,我說那個黑豆磨得不夠碎,牲口吃了肯定出毛病。你不信,非說中國佬懂個屁,怎樣,人家找上門來了吧,馬都快吃死了!中國人玩馬時還沒意大利呢,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可反過來你又怨我沒提醒你。洋人都翻臉不認人,神馬玩意兒。

鄺老五嘟嘟囔囔,嘟嘟囔囔。朦朧間,隻見兩輛運貨的馬車停在水獺街正中央,清脆的蹄聲在黑夜的絕靜中格外洗練。鄺老五的位置高,昏暗中仍能看見有人卸車的誇張動作。都後半夜了,這是卸什麼呀把路都堵了?他想弄個明白,畢竟咱在這街麵兒上住著,便走下梯子向馬車緩緩踱去。嘿,我說,幹什麼的?他這個幹字還沒吐完,在路燈輕渺的逆光下,玉潔冰清的台階路上,一層黑色像草坪似的絨毛狀,飛快向四處擴散。假設地麵是一張紙,在紙中心用火柴點燃,火會沿著同心圓向四周移動,鄺老五的感覺正是這樣。

剛開始鄺老五沒弄清怎麼回事,直到草坪蔓延到他腳下,發出吱吱啦啦的響聲,他突然意識到是老鼠,好多好大的老鼠,他也立刻明白了眼前這些彪形大漢在幹什麼!鄺老五本能地破口大罵起來,操你大爺的,缺不缺德呀你。他抄起一把撮垃圾用的長把兒鐵鍁,揮舞著向馬車衝去。沒跑幾步,隻聽啪啪兩聲槍響,火光四射,子彈嗖嗖從鄺老五的頭頂飛過。他咣嘰扔了鐵鍁趴在地上,臉貼著地麵,接著一串車輪轟鳴,伴著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還有趕車人狂妄的吆喝,咦——哈——,從鄺老五眼前奔馳而過,頓時消失了。馬車可以消失,老鼠不行。鄺老五本想多趴一會兒,他怕有人抄後手,躲什麼地方打他黑槍,隻覺得背後一陣發癢,癢得鑽心,原來一窩老鼠倉皇之下鑽進他後脖領子。他噌地來個鯉魚打挺躥起來,撩開衣服跳著腳抖,歐買嘎,歐買嘎,我操你大爺的。他邊抖邊罵,把個清粼粼的後半夜搞得像說數來寶似的響起韻腳。

街坊四鄰驚動了,既為兩記槍聲,也為鄺老五。那年月響槍稀鬆平常,家家有槍說放就放,夜半槍聲並不足怪。但隨後鄺老五的幾句數來寶,讓人覺得好像被打中了。於是窗欞初亮,刷一個,刷又一個。人們不在乎響槍,好奇的是挨槍的是誰。特別在這敏感時刻,莫非安東尼射殺了鄺老五?喂,老鄺頭,你活著嗎?蜜蜜花頭一個推開窗戶對跳腳的鄺老五喊道。老鼠!我問你話呢,你個赤佬,裝洋腔是吧?老鼠老鼠!漢多斯在一旁不耐煩,將一隻空酒瓶甩下來,嘩地在鄺老五腳下散開。老五,你瘋啦,錢斯基才是那個雜種的爹,你不用害怕。老鼠!嘿,你不能胡說,不能胡說,我不是那孩子的爹。錢斯基的小嗓兒也加入合唱輪唱。哢嚓,安東尼抽拉了一下手中的槍,橫衝衝闖出門外。他把槍口架在鄺老五頭頂,發客油,老子四處找你,你以為脫得了幹係,錢斯基和你兒子的狗雞都得割下。老鼠老鼠!什麼老鼠,你他媽裝瘋賣傻是吧?安東尼沒明白鄺老五的意思,心說哪兒還能沒老鼠呀,咱水獺街就有,他店裏還有老鼠夾子在賣。問題這根本不是一碼事。水獺街的老鼠是家鼠,身材嬌小見人就跑,破壞力有限。鄺老五說的老鼠是馬賽黑鼠與紐約土鼠的雜交品種,法國馬賽港的黑鼠個頭大食量大,繁殖力破壞力極強,而且不怕人。它們的後代至今仍活躍在曼哈頓的地鐵和大街小巷,你嚇唬它,它盯著你,眼神兒叫你襠下發涼。

“有人在水獺街放了兩大車老鼠!”鄺老五這才從驚恐中緩過勁兒,聲嘶力竭叫喊起來。誰放的?鬼才知道,兩大車,兩大車呀!如果將鄺老五的叫喊比作摔炮兒,砸在地上還沒響,現在不是流行讓什麼都飛一會兒嗎,讓鄺老五的摔炮兒先飛一會兒。可水獺街等不及,已經亂了。

就在安東尼還想揮槍使橫之時,水獺街已燈火通明。此地是美國最早使用電燈的地區之一。愛迪生公司當年在紐約建的第一座火電廠就在珍珠街,距水獺街僅四五條馬路之遙。伴燈光轟亮的是此起彼伏的叫罵聲,比如律師保爾森,他用嚴厲的口吻對錢斯基吼道:我親眼所見,我家用人也看見,這些老鼠分明是鑽破牆皮從你家跑到我家來的。我的塔克西(指燕尾服)都被老鼠咬破了,沒塔克西我怎麼出庭,你家老鼠嚴重幹擾了我的高尚職業,我要控告你,你必須賠償損失。錢斯基則用小嗓兒倉促應戰,怎麼是我家老鼠,誰知這老鼠打哪兒來的,我的衣服不也被咬了嗎,我找誰去?不管,反正我家老鼠是從你家來的,你就得賠!律師保爾森死咬不放。那誰賠我呀,水獺街房子都連成一片,中間隻隔層木板,冤不冤那我。

話音未落,那邊蜜蜜花的哭聲已鋪天蓋地。要命嘞,我不活了,我衣服都被咬破的啦,我可怎麼辦哪?還有修道院的嬤嬤們,她們跑到馬路上,個別者隻穿著薄如蟬翼的內衣,白花花淌成一片,令人匪夷所思又無暇多想,她們不斷在胸前畫著十字,像一群胖胖的鵝仔在街上晃動。水獺街處女般清澈的淩晨就這樣被老鼠開了苞,人們不過是老鼠的難民而已。

老鼠迫使人類當難民在西方史上早有發生,最深刻的當屬黑死病。人們紛紛逃到鄉下避難。正是那次造成三分之一歐洲人口滅亡的鼠疫,為文藝複興時代的到來,還有科學的突破性發展,提供了客觀條件。災難往往是打破舊秩序的契機,中世紀宗教裁判所的黑暗統治,一夜間在黑死病的劫難中分崩離析。水獺街這場找爹運動也被突如其來的鼠災打亂,原有的穩定因此而風雨飄搖。

安東尼在猝然臨之的災難麵前一派茫然,哪兒還顧得上割這個狗雞割那個狗雞。他店裏的火腿、熏肉和奶酪上麵布滿老鼠。安東尼隻顧發狂地開槍亂射,乒乒乓乓稀裏嘩啦響成一片。安美麗挺著肚子對她爹大喊,住手,你瘋了,老鼠比子彈多,開槍管屁用!她哭泣著向鄺老五求援,五叔啊,我怎麼辦呀?要說還是人家鄺老五,雖然被子彈嚇蒙,但很快就鎮靜下來。有些東西是胎帶的,沒轍,老輩兒經過太多苦難,都基因化了。他對安美麗說,丫頭你穩住,聽叔的。他讓安美麗找來一隻鐵皮箱,把所有金銀貨契都放進去,四邊再用火漆封牢,然後藏到閣樓上的隱蔽處。他對安美麗說,丫頭,其他都好說,別讓老鼠把房契啃嘍,有這咱就能熬過此劫東山再起。接著他讓安美麗把店裏尚存的所有老鼠夾子都用上,能抓多少抓多少。再用大把石灰粉店裏店外一頓狂撒,安東尼店裏也賣石灰,生石灰嗆鼻子的氣味能阻止老鼠靠前,起碼先把店麵保住。鄺老五自己也這麼幹,他家後院的牲口被老鼠嚇得嗷嗷叫、尥蹶子,老鼠敢跟毛驢搶草料裏的玉米高粱,比毛驢還凶。

不過也有個別現象。那個被解放的黑奴嘎嘎咕,他住在錢斯基地下室的一間小屋,這裏無窗無電。他用煤油燈,燃起是天亮,吹熄是天黑。雖已被解放,但嘎嘎咕仍習慣睡覺時睜一眼閉一眼,隨時準備聽老板招呼。錢斯基是他老板,剛才錢斯基與律師保爾森的爭吵他已聽見。他燃起燈,靜靜坐在床邊,望著一群驚慌失措的老鼠堆積在牆角。他喃喃地說,在這兒待著吧,沒事,他們不會到這兒來,我會照顧你們的。老鼠望著他,他望著老鼠,油燈下的影子像兩個人在交談。

嘎嘎咕屋裏很暗,外麵的天開始亮了。

水獺街的台階路麵正映出銀色的晨曦。那光澤漸漸飄移,宛如女人驀然回首的目光,越來越閃爍,越來越讓人迷惘。水獺街的人們確實很迷惘,他們被突發的老鼠大軍逼得發瘋,魂不守舍,已到忘卻時光的地步。今天的清晨算糟蹋了,既無炊煙,連刷牙的喉嘍喉嘍聲都沒有。人們嘈雜地簇擁在安東尼店前,爭相搶購老鼠夾子。然而,當他們發現所有老鼠夾子已被用盡,情緒騷動起來。人們湧向庫房,欲搶安東尼僅存的石灰粉。石灰能防老鼠,你信嗎?反正水獺街信了,因為他們別無選擇。安東尼開始還試圖抵抗,用手中獵槍維持秩序,開槍了,老子真開槍了!根本沒人睬他。當必需品極度短缺時,市場就是傳說,而定量或票證,要麼明搶,則是必然結果。安東尼麵對的是群惡狼,像餐館老板丹尼爾,平日寡言少語,此刻像頭活牲口跟安東尼叫板,發客油,再不開門我可砸了!他這一喊,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全跟著哄,大有拆房填井之勢。安美麗挺著肚子衝出來,根本沒問安東尼,不由分說嘩啦打開庫房,拿吧,狗日的,有本事你拿。隻見白煙飄過,眾人散去,地上平添無數張牙舞爪的白腳印兒,凸顯餘怒未消。

3

但有人就沒參加搶石灰運動。誰?錢斯基。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個更圓哪個更亮?不知道沒關係,揀知道的說。知道的就是這個錢斯基鬼心眼兒忒多。你仔細聽,當律師保爾森臭罵他時,錢斯基的音調根本心不在焉。他不著急不上火,調門兒走上聲入聲,平平仄仄平平仄,總去那個仄的。錢斯基有怕保爾森之處,人家畢竟是大律師,純種蘇格蘭,氣勢恢宏壓人一頭,但不全是。他心裏有事,腦子沒在這兒。他琢磨啥呢?機會,這小子永遠在用本能尋找賺錢機會。你用腦子他用本能,區別是你累他不累,追求性高潮不易但樂此不疲,對錢斯基來說,賺錢就是性高潮。他說他跟安美麗沒關係是認真的,他怎麼會為女人承擔賺錢的風險?嗓子很小很小,心卻很大很大。他做夢都想當水獺街首富,把所有房子全買斷,再返租給這幫臭丫挺的。每次收租時,要讓全水獺街在他麵前肝兒顫,把平日所有的盛氣淩人,變成馬糞再塞回他們嘴裏。乞求吧哭泣吧,這些淚水簡直就是美酒,一杯美酒一杯香酒一杯甜酒,喝了它準會讓你醉透。

晌午時分,錢斯基一閃,輕飄飄落進安東尼的店裏。此刻他的神情已不像陽痿患者了,眼裏全無往日的恭卑,他甚至敢在呆若木雞的安東尼麵前,叉開五指誇張地梳理頭發。怎樣,讓人搶了吧。安東尼如夢方醒,當確定眼前晃動的竟是小嗓兒錢斯基,一把揪住他脖領子,發客油,老子正要割你狗雞呢。知道什麼叫強弩之末矢不能穿魯縞嗎?箭頭強力已衰,連紗翼都刺不破。錢斯基一眼看透幾近崩潰的安東尼,輕輕往他胸前一推,安東尼又咕咚坐回椅子上。

安兄,想發財不?

發個鳥,我都快破產了,我……

打住,說正經的。

發什麼財?

錢斯基眼睛盯著安東尼,鼻孔一張一合,猛地從懷裏變戲法似的掏出兩個老鼠夾子。這種老鼠夾子跟安東尼店裏的不同,個兒大,好像專為昨夜的不速之客定製的。歐買嘎,歐買嘎,蒼天啊,神奇呀,在這解民倒懸之際,漫說老鼠夾子,哪怕一隻貓都讓人熱淚盈眶。水獺街的貓早跑光了,老鼠沒來時挺熱鬧,嚎得像嬰兒鬧覺。老鼠真來了,都說養貓千日用貓一時,全沒影兒了。也難怪,我要是貓我也跑,這麼多老鼠,就算老虎來了也得跑。整編七十四師一水兒美式裝備,孟良崮一役咋樣?被粟裕的人海戰術死死圍住,七十四師就是貓,照樣死翹翹。

安東尼的目光像強力膠,吧唧就粘在兩個鼠夾上。他顧不上說話,動手就要搶。錢斯基居高臨下地一哂,喜歡呀,喜歡拿走。說著把鼠夾塞到安東尼手上。他問安東尼,如果我賣給你,你肯出多少錢?安東尼說要多少給多少,這可是救命的呀。好,這麼著,我賣你兩毛一個。兩毛?安東尼雖說要多少給多少,還是被這兩毛嚇一跳,因為雇個雜役才兩塊錢一月。那年月流行銀幣,百分之九十銀加百分之十的銅,叫摩根幣,一毛硬幣今天的收購價超過三百美元。對,兩毛!錢斯基的口氣冰冷堅硬。我算過,你能賣到三毛一隻,利潤不算小嘍。那他們再搶怎麼辦?不怕,你把這兩個掛在櫥窗裏當廣告,讓他們先交錢後取貨不就齊了,天黑前我準時運到。錢斯基一釘一鉚向安東尼交代,一聽就早計劃好了。肯定準時?肯定。你要坑我我絕對斃了你!安東尼嘩啦了一把槍栓。錢斯基頓時板起臉,去去去,把你這破玩意兒扔一邊去,我可把話說清,安美麗的孩子絕不是我的,誰都知道那是老鄺家的種,等那小子從查裏斯港回來一審就清楚了。你安東尼要想做這筆生意,找爹的事必須跟我無關,否則白白您哪!哎哎哎,安東尼一把拽住錢斯基,別價呀,我也沒說是你呀,都他們起哄,沒問題,這孩子從此跟你無關。你保證?我保證。說著安東尼又嘩啦了一把槍栓。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