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錢斯基怎麼會有老鼠夾子?有個大文豪說過,他是利用別人喝咖啡的時間讀書寫作的。錢斯基則是利用別人吵架搶石灰的時間做生意的。從發現老鼠的頭一秒鍾他就覺得蹊蹺,這是個局,但不像打冤家,難道整條水獺街都得罪你了?肯定跟錢有關,肯定哪個王八蛋憋著壞,與其說要毀水獺街,不如說想火中取栗賺黑心錢。既然能弄來這麼多老鼠,就一定有回馬槍,回馬槍是什麼呢?錢斯基沒想透,直到看見安東尼店前那些嗚裏哇啦的白腳印,他豁然開朗。賣貨!一定要賣殺老鼠的貨,八成就是老鼠夾子!想到此他臉一陣潮熱,像女人鬧更年期。接著又亢奮起來,心咚咚跳,八十,九十,一百,咣,那種感覺正像射精,一瀉千裏渾身鬆軟。他逆流而動拔腿就跑,賣貨人肯定就在附近,他的貨八成囤在碼頭,正一邊觀察水獺街一邊伺機而動。要趕在他下手前截住他說服他,堡壘必須從內部攻破,由自己代理比陌生人操盤更可靠。再加上現金買斷一把一利索,應無問題。至於說如何推銷,錢斯基也想妥了,他算計之精堪比蘋果電腦愛瘋手機,就讓安東尼賣,先收錢後取貨,把醜話都說頭裏,錢一到手還怕?啊。
4
不難想象,接下來水獺街到處是老鼠夾子,屋裏屋外,就差被窩裏了。千萬別光腳下地,弄不好把你大腳豆兒夾了。剛開始還有點兒意思,時不時聽到繃簧的砰砰聲。有的老鼠隻夾到尾巴,拖著鼠夾滿街跑,嘩啦啦響,很酷很暴力。但過些時日,平靜多了,老鼠是一回事,老鼠夾子成另回事了,人家不大吃了,聞聞夾子上的酸奶酪扭頭就撤,有的甚至還麵帶微笑。就好比大兵團作戰,重型火炮覆蓋之後,對方陣地依然有人朝你賣萌做鬼臉兒,氣人吧。
這讓水獺街十分鬱悶,花錢沒消災,不坑爹嗎?人們先是路人以目,表達無奈,隨後忍不住紛紛議論。修道院的神甫說,根據《聖經》,我主為萬王之王,就是說,萬物皆有王,老鼠也有,隻要抓到鼠王,何愁鼠患不滅?神甫多少有精神領袖的意味,語調悠長,西方文明本身就有擒賊擒王意識,這跟中國很像。於是馬上有人見證說,沒錯,我見過,個兒頭很大。是啊,我也見過,像小貓那麼大,一跳老麼高。還是錢斯基的解釋最專業最完整,一套一套的,雖然他不是天主教徒,但這絲毫不妨礙他為神甫的話添加注腳,他說:
眾鼠以鼠王為尊,如抓到鼠王,就往它屁眼兒裏灌西班牙辣椒水,再把屁眼兒縫死,然後放掉。
放掉,為何放掉?
不懂了吧,辣椒水排不出鼠王就會發瘋,然後拚命撕咬同類,眾鼠見鼠王崩潰便一哄而散,必離開此地逃往他處。
哦,是這麼回事。
鄺老五不屑,對錢斯基嗤之以鼻,心說他這套說辭肯定是偷自己的,記得以前跟他提過,隻不過這小子把煤油換成了西班牙辣椒水。其實鄺老五打一開始就不看好老鼠夾子,純屬八麵兒風,花頭土,肯定不靈。你想,老鼠看到同類被活活夾死,換你你還敢碰嗎?關鍵這批老鼠夾子來路不正,昨天為錢斯基押車的小子,腰裏別著左輪兒,就他,不正是頭天夜裏朝自己開槍的主兒嗎?眉眼雖沒看清,但輪廓,尤其聲音,絲毫不差,他那聲“咦哈”這輩子忘不了,滿口鄉下土腔,一聽就聽出來。你說,多丫挺的呀,先放老鼠再賣老鼠夾子,忒損了,比土匪打劫還壞,打劫劫一個,可你把整條水獺街都毀了。再說這幫洋人,安東尼、錢斯基,有一個算一個,神馬玩意兒,昨天還裝可憐求老子幫忙,嘿,轉眼跟土匪搭夥了,鞍前馬後幫人家推銷老鼠夾子。洋人都一路貨,骨頭裏是匪,跟咱絕不是一種猴兒。鼠王又怎樣,抓住鼠王其他真會作鳥獸散?鬼扯。
可事情比想象得還糟。老鼠夾子不僅未能根絕鼠患,還產生了新問題:死老鼠,誰來清理越來越多的死老鼠?平日水獺街有收垃圾的。每天清晨各家把垃圾堆在路邊,等專門收垃圾的馬車搖鈴統一收集。但這些天人家不來了。為啥?誰都知道水獺街鬧鼠災。除急茬兒業務不得不,送電報的,救護的,要賬的,其他能不來則不來,特別是收垃圾的,堅決不來!滿街死老鼠,誰知有病沒病,染上算誰的?甭管怎麼央求,說垃圾堆成山了,人家就不來。這種情況越來越令人不安,天兒熱,水獺街的空氣一天天厚重起來。那位神甫忍不住派人詢問,以上帝名義雲雲,可這幫收垃圾的都是異教徒,根本不吃這套。人家心說,我掏垃圾我怕誰呀。社會底層自有社會底層的特權,哪兒都一樣。
律師保爾森又在當街發火,他的狗脾氣越發與日俱增與時俱進。我非起訴不可,紐約市政府玩忽職守,違反憲法修正案第十四條,剝奪我們納稅人享有社會服務的法定權利,大家要聯署,聯署!他說聯署時,蜜蜜花捂著鼻子從旁走過,哎喲喲,保大律師呀,沒等打完官司水獺街早死光了。你們都說抓鼠王,去抓呀。還有清垃圾,大家輪流,要你們男人做啥,關鍵時得頂住,頂住。蜜蜜花故意把頂住二字咬得真切,說完還哧哧笑出聲。輪流?怎麼輪,難道讓我清垃圾?律師保爾森用手指著自己鼻子,驚訝得吊起眼角,像《野豬林》的林衝。安東尼又耍老一套,賺點兒錢底氣又旺盛起來,擺出老大的範兒。這樣吧,咱不等了,各家各戶出錢,雇人清死鼠。雇誰呀,你說得簡單,花多少錢也沒人幹!丹尼爾毫不買賬。管兒工漢多斯冷不丁冒出一句,讓嘎嘎咕幹呀,他幹不過來錢斯基可以幫他嘛。漢多斯死活跟錢斯基不對付。對對。周圍有人附和著。錢斯基一聽急了,他當著眾人不敢擺在安東尼麵前的譜兒。別別別,我說老幾位老幾位,嘎嘎咕絕無問題,我讓他幹,而且我出兩份兒錢,嘎嘎咕那份兒我也出,這行了吧?漢多斯望著地麵不抬頭說,那也不行,嘎嘎咕一人肯定幹不過來,多出一份錢管蛋用,人手不夠還不是白搭。夠啊,有人哪。錢斯基眨巴著眼兒說。
誰呀?
鄺老五啊。
鄺老五?
這方麵你不得不服,甭管多急的事,錢斯基總有轍,胸有成竹,說話的氣口透著瓷實。他接著說,鄺老五算戴罪之人。戴罪?對呀,他兒子不是把安美麗肚子搞大了嗎,咱跟他這麼說,讓他戴罪立功,要麼抓到鼠王,抓不到鼠王就得清死老鼠。如果答應,他兒子可以免罪,否則嚴打。你們放心,中國佬都顧家,為兒子啥罪都肯受,一定會幹。錢斯基心說,哪那麼容易抓到鼠王,讓這個中國佬撅著屁股幹吧。什麼,免罪?你以為法律是兒戲嗎?如果屬實就必須起訴。律師保爾森汪汪叫起來。我知道,知道,咱不得先讓他把活兒幹起來,其他再說嘛。錢斯基的小嗓兒很像公雞打鳴兒。
不知這算不算規律?好事是一層層往上走,比如進貢。百姓進縣長,縣長進省長,省長再進給皇上。壞事呢,一層層往下走。上級讓淘廁所,一連二排把廁所淘幹淨!連長想必不去,叫排長去。排長不去讓班長去。班長當然也不想去,就叫士兵去。此時此刻,鄺老五就是士兵之一,另一個是嘎嘎咕,他倆算墊底的。按說鄺老五比很多人富有,有金條、產業、騾馬大牲口,但不知為何,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條普世真理在中國佬身上就不靈,財富跨不過種族門檻,錢未能給鄺老五帶來應有的社會地位。當鄺老五聽到水獺街做出讓他和嘎嘎咕清死鼠的決定時,格外憤怒悲愴。他不理解,被解放黑奴嘎嘎咕本是錢斯基的人,愣拆開跟他搭夥。為何錢斯基這小子出兩份錢就能以賑代工,他卻不行?最讓他氣不過的是,明明錢斯基和安東尼是水獺街的敗類,他倆暗中勾結土匪流氓發鼠難財,反倒以功臣自居對他指手畫腳,逼他幹最髒最危險的活兒。鄺老五一下沒忍住,七竅生煙八孔噴血,咣啷扔掉手中的鐵鍁,當著眾人麵兒,用流暢的粵式英文破口大罵,操,別以為老子不知道,這老鼠夾子咋回事?昨天放老鼠今天就弄來老鼠夾子,怎麼這麼寸?分明是串通賊人糟踐水獺街,你倆必須給個說法兒!
鄺老五這番話讓水獺街咯噔停了一下,就一小下。人們交彙的眼神還沒輪過一遍,錢斯基便發話了。他的窄臉帶著與生俱來的悲情,好像受到傷害,又像要傷害人,難以捉摸,那副小嗓兒像歌劇中的詠歎調,充滿歎息的味道。我說老少爺們兒,你們可聽見了,我為水獺街囤來老鼠夾子,現在倒落下話把兒了,我,我冤那我。安東尼,安兄,你得替我做主,我這是賠本做生意,連吆喝都沒賺著啊。我要跟歹人勾結,立馬挖坑埋了我,對,綁十字架燒也行!
跟真的似的,錢斯基玩兒起山寨版煽情,搞得人情浮蕩。安東尼用槍頂住鄺老五的胸膛,發客油,長本事了你,連老子都敢罵。你他媽給老子說清楚,我怎麼勾結賊人了,要拿不出證據我非斃了你!是啊,你說他勾結外人禍禍咱水獺街,證據呢?這還要什麼證據,不明擺著嗎。鄺老五試圖辯解。
那不行,沒證據怎麼信你?
是啊,沒證據你做啥這樣說的啦。
你到底清不清死老鼠?
對呀,我們不說別的,隻說清垃圾。
對,隻說清垃圾!
少跟他廢話,抽丫的。
鄺老五這才意識到自己正陷入重圍,心裏一下毛了。他想緩和語氣進一步說明他的證據,即那個向他開槍的鄉下人,可水獺街並未給他額外的機會。律師保爾森跨前一步走到他麵前,向身後群人一揮手,表示製止說:
聽著鄺老五,我想你一定沒弄清問題的嚴重性。是這樣,有人要向移民署告發你兒子,說他違反《排華法案》與白人女子通奸。對你來說這不像好消息,對對,完全不像。假如罪名成立,他很可能被發配到內華達州挖礦。不過這事被我壓住了。放心,如果你肯幫大家個忙,跟嘎嘎咕清理街上的死老鼠,我一定盡全力幫你擺平官司。咱都是街坊,你放心,不會見死不救的,現在選擇在你,給句話吧?
鄺老五的頭嗡一下蒙了,渾身血液充滿每顆毛孔,隨時可能崩裂。他的淚水突然奔湧而下,衝刷著變形的麵孔,又落在光潔冰冷的水獺街上。他清楚安美麗的孩子是誰的,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反抗的本錢。本想二十年人情能幫他擋過去,他想過,安美麗的孩子一出生,男孩一般像娘,看不出老中老外,隻要安美麗不說就沒事。要是丫頭,長得再像爹,也有辦法,讓修道院的嬤嬤接生,生出來放在她們的育嬰堂,不接回家,就說孩子死了,再多捐給修道院些錢就行。可現在一切都在落空,二十年人情算個?,亂世無情,人也好國也罷,叫人拿住就是奴隸,水獺街的日子看來是過到頭了。想到此鄺老五長舒一口氣,像做肺活量測試,非把氣吐盡才算到位。他的淚水戛然而止,連流出的都在往回吸。他眨眨眼,讓血色重歸凸凹的臉龐。他猶疑地問:那,我抓到鼠王呢?好啊,抓到鼠王就不再讓你清垃圾!說話算數?向上帝發誓!言罷律師保爾森還對眾人喊道,你們說行不行?行。行。
有一點要說明,安美麗是後來才知道鄺老五必須清死老鼠這件事。她二話沒說,抄起安東尼的獵槍就往外闖,被她爹一把奪下來。你瘋啦,我可跟你說啊,別胡來,錢斯基對咱可有用,再說孩子畢竟不是他的!安美麗沒搭理他,空手直奔錢斯基,上去就一頓嘴巴,邊打邊罵。你個王八蛋!劈裏啪啦。提起褲子你就不認賬是吧?劈裏啪啦,一頓狂抽。安美麗可絕對不宅,該出手時就出手,打得錢斯基滿地找牙。錢斯基說不出道不出,打得過打不過都不敢還手,再流產鬧出個人命,安東尼還不一槍崩了他,隻得幹挨著。打完錢斯基安美麗找到鄺老五,非要跟他一塊兒清垃圾。可不敢呀丫頭,把鄺老五嚇一跳。你跟我清不等於承認這孩子是老鄺家的,他爹還敢露麵兒呀?你放心吧,五叔對付得了。鄺老五拿定主意,決不讓安美麗參與此事,他自己能忍,實在不行豁上這條老命,不圖什麼婚娶,隻求兒子、安美麗和孩子平安,不吃官司,不染鼠疫。
5
水獺街地處曼哈頓南端夾角,地勢平緩通直。當靜悄悄的黎明冉冉升起,一會兒便能穿透整條街的石階路麵。石階路也稱台階路,是用磚頭大小的花崗岩一塊塊鋪成,陽光照上去的感覺與柏油路不同,柏油路不閃爍,而台階路質地堅硬,光線打上會有金屬般的反射,頗具舞台效果。
在這樣的舞台上,水獺街的清晨似乎正重歸於常。鄺老五嘎嘎咕一前一後趕著馬車,那時車輪還不是膠皮的,是鐵箍兒的,碾過台階路麵會發出晶晶剛剛的響動。鄺老五使喚長把兒鐵鍁的感覺十分獨特,嘎嘎咕比不了,後者是七零八落,前者像倚聲填詞,沿某種長短調式,先急促,再沙的一聲展開,最後嘩地收官,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每鏟都結結實實。雖然鼠患未消,但鄺老五的長把兒鐵鍁還是給水獺街帶來些慰藉。蜜蜜花又開始隔著大老遠打招呼了,這女人有點兒二百五,隻要有錢花有男人睡,天塌下來也不吝。她衝鄺老五劈頭蓋臉就一句:
老鄺頭,你寶貝兒子啥辰光回來?我想死他的啦。
你有病的啦。
鄺老五沒罵出聲,因為蜜蜜花的問話正捅到他心窩上,讓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根本顧不上還嘴。這是他的心病,他就怕兒子此刻回來,要看見老爹為他整天撮垃圾撿老鼠會什麼感受?他的暴脾氣肯定受不了,後果不敢想!現在關鍵的關鍵是盡快擺脫這樁倒黴差事,等兒子回來另謀他策,該關張關張,該賣店賣店,不能聽任這幫洋人,特別是王八蛋錢斯基,再往咱頭上套馬嚼子,惹不起走得起,還是那句話,人也好國也罷,讓人拿住就是奴隸。不是抓鼠王嗎,好吧,你說鳥獸散就鳥獸散,反正鼠王啥樣誰也沒見過,就朝大個兒的給他找,等老子抓著鼠王看這幫王八蛋還說什麼,你大爺的。所以每次卸車鄺老五都格外留神,用鐵鍁一點點兒把垃圾往下扒拉,心說抓不著活的碰隻死的也好,隻要有大個兒的就不怕逮不著。卸車就是把垃圾卸在低窪處。曼哈頓島的發展中有條成功經驗就是圍水造地,既解決了建築與生活垃圾的堆放,又能造地,地是錢,造地就是造錢,把原本處理垃圾的純消費變成地皮生產,真可謂變廢為寶一箭雙雕。鄺老五他們卸車之地就是後來倒塌的世貿雙塔處,距水獺街僅兩三個路口,前不久重建世貿的工地上挖出了沉船,當年為造地什麼都填,連廢棄的船隻亦不例外。
這天嘎嘎咕正劈裏啪啦卸車,他小子一身蠻勁兒,牛犢子,這鍬下去再一鍬尚未落地,就聽鄺老五一聲大吼,停,打住!嘎嘎咕一愣,趕緊住手。隻見鄺老五噌一下跳下坑。垃圾坑一人多深,散落的垃圾堆成一個斜坡。鄺老五一直下到斜坡最底處,用鐵鍁三撥弄兩撥弄,接著拾起一隻碩大的死鼠。這老鼠個兒不小,頭朝下,鄺老五墊張紙掐著尾巴,怎麼也得一尺多長。其實這麼大的老鼠在今天紐約地鐵或老建築裏時有所見,不新鮮。但當時在水獺街以至整個曼哈頓島,還是破天荒地離奇,歎為觀止。它們是今天紐約老鼠的第一代移民,就像安東尼、錢斯基包括鄺老五,是第一代移民一樣。
鄺老五眼裏閃著靈光,調門兒升高了半度,你大爺的,我操你大爺的,真他娘讓老子給撞上了,還真有這麼大老鼠,這不是鼠王啥是鼠王,看這幫王八還說什麼!他坐在馬車尾部,嘎嘎咕趕著車往回走,就聽鄺老五一路這麼嘀嘀咕咕沒完沒了,剛才說人家蜜蜜花有病,他也快了。嘎嘎咕本想回他一句,幾次話到嘴邊,嘴唇都動了,還是沒張口。他這人平時無話,人們跟他說話都是讓他幹活,嘎嘎咕幹這個,嘎嘎咕幹那個,隻要把事幹好也就沒人搭理他,看來習慣成自然,歸了包堆嘎嘎咕也沒把想說的說出口。
當馬車經過安東尼店門口時,他正紮著圍裙戳在路邊兒。見鄺老五和嘎嘎咕越來越近,安東尼本能地退後幾步,畢竟是垃圾車,空車也有味兒。他本想馬車會像往常一樣從他眼前穿梭而過,沒想到伴著鄺老五的吆喝,哦哦,籲籲籲,車子愣在他眼前一寸多點兒的地方停住了。安東尼很生氣,捂著鼻子剛想發作,隻聽砰一聲,一隻巨大的死鼠落在腳下,嚇他一跳。
歐買嘎,這,這是,鼠王?你抓到鼠王啦?
你以為呢?讓你開開眼。
鄺老五本想示威示威,沒打算說這是鼠王,畢竟非自己所抓,底氣不足。當發現安東尼認真了,索性順著話茬兒往下捋,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沒想到安東尼哇地大叫起來,歐買嘎,鄺老五抓到鼠王啦,歐買嘎,抓到鼠王啦!這一喊讓鄺老五措手不及,有些尷尬,不知如何往下圓。眼見人越圍越多,大家都為這隻死鼠的個頭兒驚歎不已。這時,隻聽錢斯基的小嗓兒,像清水中滴了滴墨汁,出現了:這不算,死的不算!呸,放你的屁,憑啥不算?安美麗一口啐過來。是啊,憑啥?大夥兒不解。死的怎麼灌西班牙辣椒水?再說鼠王鼠後是一對兒,抓到一對兒才行,否則另一隻馬上接替鼠王位置,還不是白搭。錢斯基一環套一環,連環套,讓眾人啞口無言。鄺老五真想朝錢斯基的窄臉上抽一鞭子,他強忍著這口氣。管兒工漢多斯還是死活跟錢斯基過不去,他問,照你意思老鄺頭的垃圾車得拉一輩子嘍?我可沒說,這是你說的。錢斯基連忙強調。是啊,你今天說清楚,鼠王到底啥樣,別變來變去都是你的理。安美麗不依不饒。錢斯基開始緊張了,額頭發潮。他堅持說鼠王是一對兒,邊說邊暗中踩了一下安東尼的腳。安東尼馬上大嚷道,散了散了,都散了。要抓抓一對兒,否則不算。
嘎嘎咕抖著嘴唇,終於對鄺老五小聲憋出一句:五叔,咱走吧。
6
十八世紀英國牧師馬爾薩斯認為,人類的供給按線性增長,而人口上升則以幾何級數增長,因此必須用極端手段,比如禁欲或屠殺,來防止人口爆炸。馬爾薩斯是悲觀者,悲觀的人易動殺機,要麼殺別人要麼殺自己。可水獺街何止悲觀,都悲劇了。麵對鼠口爆炸,什麼屠殺手段都試過了,遺憾的是,要想解決鼠患,看來隻能在降低鼠口的同時學會麵對現實,人類的適應力是很強的。
像餐館兒老板丹尼爾,人們在爭論那隻死鼠時,他正忙著開門營業。有個夥計患病沒來,他隻得自己頂上。剛做好一鍋紐約濃湯,就聽噗一聲,有隻老鼠從天花板掉進了湯鍋,把丹尼爾氣得衝著大門罵娘,發客油,發客油,還不如放把火燒光水獺街,一了百了的痛快!罵歸罵,怎舍得潑掉這鍋用鮮蠔幹貝熬成的濃湯?他悄悄把死老鼠裹巴裹巴扔掉,加大火,拚命用湯勺在鍋裏狂攪,好像多攪幾次就能將噩夢攪掉,就能讓內心平靜。一隻老鼠壞一鍋湯說的是平時,真鬧起鼠災來,漫說一隻老鼠,十隻未必壞得了一鍋湯,啥叫適應力,這就是。丹尼爾罵娘時鄺老五恰從門前走過,心裏還在生錢斯基的悶氣,聽到丹尼爾的罵聲不禁也隨了一句,沒錯,燒光了算,一了百了!鄺老五肯定沒想到,他發現的這隻死鼠,就像摳動的扳機,正將水獺街的軼事轟上末路。
錢斯基的心情也非常不爽。盡管安東尼剛才幫他驅散了人群,他還是對安東尼充滿抱怨,覺得他廢物點心。在錢斯基心裏,水獺街的人都廢物點心,但當下以安東尼為最。該死的,非讓老子把話點透嗎?錢斯基當機立斷把安東尼叫到丹尼爾餐館兒的一角,正值午飯時間,他問丹尼爾,今天什麼特價?紐約濃湯。好,兩碗紐約濃湯,兩個三明治,算我的。接著便開始教訓安東尼。安兄,我說你是真傻假傻?安東尼一頭霧水,他已習慣錢斯基的出言不遜,為賺錢得拚命忍著。沒等回答錢斯基又問,
安兄,你想不想把店麵擴大一倍?
想啊,做夢都想。
那好,不出數月我讓你夢想成真。
真的嗎?
錢斯基的語氣於是深沉起來,聽著安東尼,從現在起,你絕不能再提鼠王二字。為什麼,鄺老五今天抓的不是鼠王嗎?傻呀你,鄺老五抓到了鼠王還會清垃圾嗎?你沒發現自清垃圾以來,他洗籠的生意一落千丈,誰會找個鏟死老鼠的人洗衣服?對呀,安東尼如夢初醒。我料他撐不了多久,最多倆月必關店。到時咱照死了壓價,把他的產業拿下,你就在隔壁,店麵不就擴大了嗎?可我,拿不出這麼多錢呀。安東尼沮喪道。別急,我來買,然後讓你白用三年如何?此話當真?當真,但你必須幫我把他的店拿下!錢兄,你說怎麼幹?安東尼一激動,連“錢兄”都用上了。
這樣,以後鄺老五無論抓到多大的老鼠,甭管死活,是不是一對兒,絕不承認是鼠王。
那別人提怎麼辦?
聽我的,跟著我說,你隻管掌控局麵,把你寶貝閨女管好,還有漢多斯,別讓大家跟他們走,有把握嗎?
有,絕對有!
好,就這麼說,咱以湯代酒,為合作幹杯。
幹杯!
說完二人將碗中濃湯一飲而盡。差不多與此同時,嘎嘎咕一步三顧走進鄺老五的洗籠。洗籠空蕩蕩,室內陳設基本是中國式的,能讓你想起老北京的湖廣會館。大堂一角供著關公關老爺的塑像,下有燃香,奉著四時鮮果。紐約的廣東人開店必供關老爺,至今如此,誰也說不清究竟為何?鄺老五好奇地問,有事兒嗎?因為這是嘎嘎咕第一次來他的店。嘎嘎咕沒搭茬兒,一直走到離鄺老五很近,幾乎連呼吸都能感覺得到才說出一句,五叔,到我那兒坐坐。你那兒?鄺老五沒明白啥意思。我有東西給你。什麼東西?鄺老五的話沒問完,嘎嘎咕已轉身走了。他隻得跟著,一直跟到嘎嘎咕那間黑乎乎的地下室。下樓梯時鄺老五就覺得嘎嘎咕屋裏有動靜,撲撲響。直到嘎嘎咕點起煤油燈,屋裏開始光亮起來,哎呀!鄺老五被眼前景象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