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一角,一群老鼠正湧泉般上下翻滾。地上有條石灰撒出的白線,嘎嘎咕在西,老鼠在東,嘎嘎咕可以跨過去,但老鼠並不跨過來,它們到線即返,無一例外。關鍵是這群老鼠中,有幾隻身材巨大,遠大於鄺老五早晨撿到的那隻死鼠,它們動作敏捷,與其他無異。鄺老五恍然大悟,難怪嘎嘎咕對自己找到死鼠很不以為然,原來如此。你是說,這都是給我的?嘎嘎咕點點頭。還有別人知道嗎?嘎嘎咕搖搖頭。真沒有?嘎嘎咕又點點頭,很確定。鄺老五一陣激動,頓覺眼眶發熱,他攥著嘎嘎咕的胳膊,不斷在他肩頭拍打,啪啪作響。
原來嘎嘎咕竟有訓鼠的本事!他來自南部港城新奧爾良,當年是通過約翰布朗開辟的“地下鐵路”逃到了北方。新奧爾良曾是法國殖民地,每天有無數馬賽港駛來的船隻泊岸。像水獺街這種老鼠,嘎嘎咕早見過,不新鮮。那時他是奴隸,住牲口棚,天天與鼠為伍,麵對根本不把自己當人看的奴隸主,嘎嘎咕對老鼠的情感比對人深。他能從磚縫兒中提取堿鹽做誘餌,吸引老鼠就範,因為老鼠打洞不光為通達,也為攝取磚石中的堿鹽維持骨質硬度。那時嘎嘎咕把與鼠交流作為情感的寄托,人類飼養寵物必源於最初的寂寞。不久前當他突然被水獺街的老鼠從夢中驚醒時,沒有驚慌隻有慰藉。從那刻起他重操舊業,跟老鼠逗悶子。當得知鄺老五的遭遇後又開始養鼠。在他看來,白人都聰明過了頭,什麼鼠王不鼠王,你要多大老鼠他就能喂出多大老鼠,眼前這幾隻大老鼠就是專為鄺老五喂的。在嘎嘎咕心底,鄺老五是同類,跟奴隸差不多,奴隸未必能解放自己,但不乏彼此同情。雖然他並不信白人會兌現承諾放過鄺老五,主人對奴隸不存在諾言問題,但還是想幫鄺老五碰碰運氣。
嘎嘎咕轉身,把早編好的籠子從床下取出,正要將老鼠裝入,被鄺老五一把攔住,小心,被老鼠咬傷會出人命的,等我找幾個空酒瓶,把瓶底兒打掉再灌進糯米漿,老鼠進去會被粘住,咱就能抓活的了。鄺老五講得認真,隻見嘎嘎咕已跨過白線,把老鼠像玩具似的一隻隻抓進籠裏,看得鄺老五瞠目結舌。拿去吧五叔。嘎嘎咕舉著籠子說。鄺老五欲接,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嘎嘎咕,麻煩你給五叔再裝一籠。再裝?大的就兩隻,沒了。小的也行,越多越好。嘎嘎咕糊塗了,你要小的幹嗎?別問了,再給叔裝一籠,沒準兒用得著。
7
水獺街的午後安靜懶散,跟人一樣,也有打哈欠的時候。斜陽像催眠曲一樣輕盈縹緲,撓癢癢般緩緩蠕動,一抓金兒,二抓銀兒,三抓不笑,是好人兒,所有溫厚纏綿的想象都可用來勾畫這個時刻。微風吹過,揚起安東尼店前的幌子,鍾聲回響,洗瀝著時光的浮塵,這些看去都非常偶然,漫不經意,然而很多刻骨銘心的軼事正因為偶然或漫不經意才越發不可收拾。
當鄺老五和嘎嘎咕還在夢想如何石破天驚之際,一輛電報局郵差的自行車咣地停在鄺老五洗籠門口,鄺老五電報!那時紐約送電報的情景與十多年前的北京完全相同,甚至連郵差製服的色彩都一模一樣是綠的。當發現無人回答,郵差又大喊一聲,鄺老五電報!仍無人知應,因為店裏壓根兒沒人。這種情況很常見,於是郵差轉身去敲隔壁安東尼的門,正撞上安東尼在店前徘徊。接下來當然是安東尼代簽代收,電報從郵差之手轉到安東尼之手。
要在往常這不算什麼。鄺老五的兒子常出差常來電報,安東尼替他代收也並非首次,但今天不同。今天是在錢斯基找他談過話後發生的,是他肩負重任,要把鄺老五的店拿下的前提下發生的。其實就在郵差碰上他的時候,他正悄悄用步伐丈量鄺老五店麵的寬度。令他意外的是,鄺老五的店麵竟比他的還寬出兩尺,租店就得寧短一尺不窄一寸,真是機會難得!此刻安東尼的心情有些複雜,既想拆開電報看,又怕留痕跡。想來想去,還是找到錢斯基。錢兄,這是剛接到的電報,鄺老五的。好啊,我也聽到郵差的喊聲,安兄,看來你終於開竅了!錢斯基讚賞著接過電報,想都沒想就在封口上灑了點兒水,再用烙鐵一熨,信封就開了。電報來自華盛頓特區,內容是:
父親大人在上,兒明日返家,特告。
這是鄺老五兒子的電報,明天他就回水獺街!安東尼不辨喜憂,隻盯著錢斯基看。錢斯基眉頭輕鎖,慢慢把打開的信封重新封好,思索片刻才冷峻地說,我看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借這個機會跟鄺老五攤牌,就說有人正舉報他兒子與白人女子通奸,一旦回來必抓進監獄,讓鄺老五立即把店盤給我,然後帶兒子遠走高飛!安東尼聽罷麵露遲疑,清垃圾咋辦?死心眼兒啊你,沒他水獺街不活啦?那他會不會跟咱玩兒命,這老梆子可死倔?安東尼仍有躊躇。錢斯基不屑地瞥著安東尼,玩兒命?賣店才是他最合理的選擇,有出路就不會玩兒命,莫非他敢殺人,要麼把水獺街點了天燈?放心吧安兄,這小子不賣店咱就真舉報他,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賣就搶,中國佬要敢玩兒命,世界早不是今天這樣了!律師保爾森不會管他,漢多斯更成不了氣候,說來說去還是你那寶貝閨女,不過想必她也鬧不出花兒來。
車鳴將空氣撕碎,灑落在靜謐的盡頭,水獺街被長長的斜陽擰得變形。
鄺老五手提鼠籠,他怕遇到人,特意四下瞄了瞄,直到附近空蕩蕩,尤其是安東尼並未站在店前,才趕緊往家走。他想過,成敗在此一舉,絕不能輕易將王牌祭出,要當著所有人的麵兒,讓他們無話可說才行。可是命運往往在不經意中就已定局,世界畢竟不是人類創造的,是人類屬於世界而非相反,不能誰想怎樣就怎樣。當鄺老五邁進自家的店堂,在他覺得足夠安全的地方,隻聽咣一聲,迎麵與正在店中等他的安東尼錢斯基撞個滿懷,一對二,六目相視,鼠籠,鼠王,人,一切都赤裸裸無法回避。鄺老五怔住了,他倆怎麼在這兒?緊接著便發現了安東尼手中的電報。他的心開始坦然下來,像揚起的床單,在緩緩平整地飄落。
對於安東尼和錢斯基來說,情景類似,他們的目光頓時被鄺老五手中的鼠籠吸引。安東尼本想以送電報為借口,忽悠鄺老五。當他看到鼠籠鼠王,電報之事早置之腦後,攥電報的手停在空中,雕塑般一動不動。
錢斯基則為之一震,他第一感覺是,這兩隻鼠籠很眼熟啊,我肯定在哪兒見過!他一時想不起來。同時他深感詫異,鄺老五這麼快就能抓到如此巨大的一對兒活老鼠,大到不承認是鼠王怕都不行,眾口鑠金,你很難說服別人。他絕望了,瞬間的崩潰感讓他恨不能一把奪下鄺老五的鼠籠,但克製住了。靠自己是打不過鄺老五的,安東尼真會全力相助嗎?自古華山一條路,看來隻能將威脅進行到底,用鄺老五兒子要挾鄺老五,以此虛化鼠王的重要性,除此別無他途。
不難想象,這一刻洗籠裏的氣氛異常緊張,如果這是一張弓弦,可以聽到砰砰的響聲,空氣仿佛凝滯了,整個世界像塊琥珀被終結了,像幅油畫被裝框了,雖然隻是短暫的一小會兒。
還是鄺老五帶頭打破沉默,比較而言,他看去心態更平穩,狹路相逢比的就是心態:感謝二位光臨,有什麼可以效勞嗎?他邊說邊向前直行,不繞道,逼安錢二人在最後一秒鍾朝兩側躲閃,像被檢閱似的看著他從中間通過。鄺老五的問話首先驚醒了安東尼,他情不自禁地叫嚷起來,歐買嘎,你抓到鼠王啦,你丫牛啊鄺老五,這回真抓到鼠王啦,上帝呀,歐買嘎!錢斯基在一旁連忙咳嗽一聲,安兄,你忘記你幹啥來了嗎?快把電報交給鄺老五吧。安東尼恍然大悟,對對,鄺老五,這是你兒子的電報。我兒子?你怎麼知道是我兒子的?鄺老五微笑著。安東尼馬上意識到說走了嘴,尷尬地補充道,猜的,猜的。其實鄺老五一看到安東尼手中的電報就知道是兒子來的,電報是為安美麗的,兒子想向安美麗通報行期,又不能直接給她發報,所以由鄺老五轉達。鄺老五打開電文,喲嗬,安兄真能掐會算,電報的確是我兒子的,他明天到家,謝謝二位帶來的好消息。你兒子明天回來?是,明天。他,我意思是,他還行吧?安東尼有些語無倫次,就像他混亂不靖的心情一樣。錢斯基氣不打一處來,好你個安東尼,關鍵時刻掉鏈子,不中用的玩意兒!他推開安東尼走到前麵,與鄺老五相隔一張條案,上麵放著鼠籠和那封電報。鄺老五立刻注意到對方陣腳的變化,預感真正的交鋒正在到來。他靜下心,以不變應萬變等對方出牌。他決定先不開口,等他們都說完再表態。令人意外的是,錢斯基的小嗓兒竟完全消失了,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頗具彈性的男高音。細品之下,他與安東尼的渾濁交相輝映,怎麼聽怎麼像男聲二重唱,比如威爾第的歌劇《弄臣》。
老五,你看著可夠穩的。
夠穩,夠穩的。
你沒聽說嗎,有人把你兒子告下了。
告了?告了告了。
他明天一到就會被移民署抓走。
你說說,你看看。
這真讓人遺憾,街裏街坊的。
真是,這麼多年。
你別急老五,我一定能幫到你。
說得是,能幫就幫。
你把店盤給我,我幫你和兒子帶著錢逃走。
對對,逃走就沒事兒了。
我保證你們爺兒倆的安全。
那當然,那當然。
你放心老五,我不會少給你的……
錢斯基剛說到這兒,鄺老五打斷了他:
我的店不賣。
你說什麼?
我說我的店不賣!
鄺老五終於弄清錢斯基的真正意圖,他竟然琢磨自己的店!想到此鄺老五悲憤交加,怒火騰騰往上拱,心說老子砸鍋賣鐵,放把火燒了它,也不賣給你這個畜牲,要不是你,我何至落到如此地步,還說有人告我兒子?除你這個王八蛋誰能幹出這種卑鄙的事兒。鄺老五的臉通紅,憤怒是一種能量,一種催化劑,它能將情緒變成動能,當人具有這種動能時,任何道理與利害均不值一提,甚至生死皆不在話下。錢斯基從鄺老五的眼中體嚐到某種與以往不同的元素,正因為不同,使他失去判斷,無法推測這種元素的意義及後果,他決定沿原有的思路往下說。鄺老五,我這是為你好,是想幫你,你可別不識好人心哪。鄺老五的嘴角往下一滑,像那種戧火式的不屑一顧。他對錢斯基說,你姓錢的說抓鼠王,我抓到了。你非說要抓一對兒,我也抓到了。太陽落山時正好大家下班,我會告訴所有人我抓到了鼠王,從明天起老子就不清垃圾了,接下來該輪到你了吧?說完鄺老五笑出聲兒。他想過,如果錢斯基告了他兒子,就讓兒子帶著安美麗離開水獺街,離開這毒蠍小人。天下之大,這裏的世界雖無奈,外麵的世界很精彩,美國是個廣闊天地,在哪兒都能活下去。鄺老五的嘲笑讓錢斯基找不著北,他沒想到鄺老五如此不遜,一個卑微到幾乎算奴隸的人,怎麼一下變得這麼囂張。他忍不住亮出獠牙,鄺老五!你別後悔,你的店我要定了!不賣店老子非把你兒子送進監獄不可,賣店遠走高飛才是你最佳選擇!鄺老五勃然大怒,發客油!原來鄺老五也會罵發客油。我鄺老五就是家破人亡也不賣給你,你個王八蛋,你給我滾,滾!
洗籠的吵聲驚動了愛管閑事的蜜蜜花。她推門而入,一眼看到桌上放的兩隻鼠籠和老鼠,哇一聲大叫,要命嘞,好大老鼠的啦!轉身就跑。她與正往外走的安東尼錢斯基擦肩而行。錢斯基突然停住腳步回過頭,盯著鼠籠又看了一眼,這鼠籠我到底在哪兒見過,在哪兒見過呢?
孤零零的洗籠。不知何處一陣風,將桌上的電報吹得一揚一揚,像隻深情的嘴巴,無聲抽泣著。鄺老五渾身顫抖,滿臉淚水,那聲怒吼耗盡了他全部氣血,他有種五髒六腑皆被掏空的蒼白感。他緩緩轉身,從背後櫥櫃裏取出一壇西鳳酒。那時西鳳酒像今天的茅台一樣流行,六七十度,點火就著,當年李鴻章訪問紐約,隨船攜帶的就有西鳳酒。鄺老五平時很少飲酒,這壇酒不知放了多少年,都記不清是誰放這兒的。此刻鄺老五隻想一醉方休,迫不及待,他要讓自己強大起來、狂起來飄起來,沒有負擔、屈辱和恐懼,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存在。他把滿滿一碗酒咚地飲盡,再將空碗嘩啦摔碎在自己腳下。
8
彩霞滿天,霓雲流走,又是,黃昏了。
凡關鍵時刻都是黃昏,黃昏的光線角度最佳,投影深情燦爛,能把簡單的故事豐富起來。水獺街的黃昏不是瞎編亂造,是真黃昏。天色漸漸金紅,遠處的哈德遜河正映出金屬般的光澤。慈悲的落日張開巨大懷抱,拯救般擁抱著天水之間。水獺街的台階路麵,像領悟到某種人生真諦後的眼神,再次閃耀起來。這不像一般的黃昏,不一樣,這分明是一間教堂,一座廟宇,充滿悲天憫人的感動。
沸沸揚揚,抓到鼠王的消息已傳遍水獺街。當鄺老五打開店門,左手拎著酒壇,右手提著鼠籠,外麵人群正等候著他,他幾乎在簇擁下走到馬路中央。他酒勁兒往上撞,想盡量讓自己走穩些,步履緩慢而端直,好像要上台排戲,來一段廣腔《一捧雪》,頗有舞台韻味。他登上馬車,像個牌位從人群中豎起來。在眾多目光中,他發現了錢斯基鷹隼般的雙眼,咄咄逼人盯著他不放。那目光是威脅性的,咬住不撒嘴的,讓他一陣驚悸。鄺老五也看到嘎嘎咕,為何嘎嘎咕不與他對視,隻一動不動站在錢斯基身後?還有,安美麗在哪兒,安美麗呢?鄺老五感到不可名狀的緊張,一種不祥之兆泛過心頭,但馬上又鎮靜了。他攥酒壇的手指深深嵌入酒漿之中,西鳳酒濃烈的醇香正通過手指傳遍他的全身。他突然喊出來:
老子,抓到鼠王啦!
喊罷他將那個裝有大老鼠的籠子舉到空中。晚霞正從鄺老五背後灑下,將鼠籠勾勒得格外清晰。人群開始騷動,管兒工漢多斯最先叫起來,老五,你真他媽有種,丫說一對兒,你就真給他抓一對兒,絕了!老鄺頭,老鄺頭,聽說你兒子明天回來的啦?丹尼爾立刻搶白道,我說蜜蜜花,你有病呀,人家說抓鼠王,你提兒子幹??做啥不好提啦,你關心鼠王我關心他兒子不行嗎?修道院的神父和嬤嬤們站在馬路一側,鬧鼠災時他們祈禱,現在依然祈禱。安東尼也在人群中,他遠遠望著鄺老五不做聲,與平日風格判若兩人。漢多斯接著喊道,保爾森呢,律師保爾森在哪兒?這一喊,讓原本躲在後麵的律師保爾森不得不挪到前邊來。不錯嘛,鄺老五不錯嘛,他麵帶遲疑,模棱兩可打著馬虎眼。安靜,安靜些街坊們,尊敬的保大律師,你今天必須給我鄺老五一個說法兒!終於,鄺老五對律師保爾森提出挑戰。好好,聽大家的,我一人說了不算,你們說,這算不算鼠王?算吧,我看算!周圍有人回答。好吧,既然大家都這麼說,那就……
不能算!那不是鼠王,鄺老五是騙子!
突然一聲大喊,隻見錢斯基拽著嘎嘎咕走到鄺老五麵前。自被鄺老五攆出洗籠錢斯基就一直想,到底在何處見過這兩隻鼠籠?想來想去,噴兒一下他終於想起來了。錢斯基這人很執著,隻要想做的事總有辦法,沒做不成的,好像上帝老站在他一邊。他記得曾看到過嘎嘎咕編製這種籠子,會不會是嘎嘎咕給鄺老五的?如果是,鼠王又打哪兒來的?鄺老五怎麼抓到的呢?他立刻找到嘎嘎咕,威逼利誘,畢竟他是嘎嘎咕的老板,手段有的是,終於迫使嘎嘎咕說出了鼠王真相。奴隸畢竟是奴隸,奴隸可以暴動,但坐不了江山,他們缺乏自覺,沒有信仰,因此也沒有意誌和忠誠,很難指望他們堅持什麼。
人們被這聲叫喊搞蒙了,麵麵相覷。隻有錢斯基的高音激情顫抖著,仿佛全世界的正義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不斷提問著嘎嘎咕,鹽打哪兒鹹醋打哪兒酸,你說呀,接著說,老鄺頭手裏那籠小的也是你給他的吧?嘎嘎咕點點頭。他要小的幹什麼?嘎嘎咕又搖搖頭。錢斯基最後說:鄺老五欺騙了咱水獺街,他必須賠償。我建議,沒收他全部財產,將他兒子提起公訴送內華達州服苦役。錢斯基話音乍落,人群開始浮蕩,空氣中散發著嗡嗡的震動。鄺老五被這突發事件驚呆了。他的酒勁兒尚在,並不恐懼。讓他崩潰的與其是錢斯基不如說是嘎嘎咕。他質視著嘎嘎咕,隻有出氣兒,沒有進氣兒。
然而就在這個裉節兒上,水獺街突然發出喧囂。人們看到一位豐腴的年輕女子,手持長槍,高聲叫罵著衝向錢斯基,“錢斯基,你王八蛋,我要殺了你!”是安美麗,人們認出這是安美麗。她臉上淌著血,麵容完全扭曲了,披頭散發,渾身衣裳被撕得七零八落,簡直像個瘋婆子,隻有滾圓的肚子讓人看出她是個即將做母親的女人。原來,安東尼怕女兒在公眾場所破壞錢斯基的計劃,竟將她鎖在地下室裏。安美麗是砸破窗戶鑽出來的。地下室窗戶較小,她人又大,所以臉和衣服全擦破了。剛出門就聽人說,快去看看吧,錢斯基又找鄺老五麻煩呢!安美麗馬上返回頭四處尋槍,那支獵槍已被安東尼帶走,於是便抄起另一支衝到馬路上。她並未留意,或許根本不懂,這是一支霰彈槍。
一切都很快,都是運動中的瞬間。頃刻,安美麗已跟錢斯基幾乎麵對麵。安美麗毫不猶豫,舉槍就射。但與此同時,驚弓之鳥的錢斯基飛跨一步,死命攥住安美麗手中的槍。他倆擰成一團不分上下,時而槍口壓向錢斯基,時而又轉回安美麗。安美麗畢竟是女人,一個懷孕的女人,她潛意識裏怕用力過度會把孩子擠出來,漸漸力不從心。奇怪的是,錢斯基並未繼續將槍口對準安美麗,而是暗中指向站在馬車上的鄺老五!他的意圖馬上被鄺老五察覺到,他發現錢斯基用眼角兒瞥著他,正在悄悄向他瞄準。鄺老五心驚肉跳,剛想跳下車跟錢斯基拚命,隻聽砰的一聲,槍響了!
普通獵槍與霰彈槍的區別是,前者鑽個孔,後者轟個窟窿。前者的響聲像放鞭炮,而後者像打雷,天崩地裂。正因為如此,槍聲過後的水獺街一片寧靜,寧靜得像在天上,不是神馬就是浮雲。
鄺老五最初感覺是,全身僵了,不能動,連同手中的酒壇和鼠籠,銅像般定在那裏。他覺得身體正失去重量,像蒲公英一樣隨風揮散。他糊塗了,鬧不懂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麼?接著,他看見一道絢爛的光柱,霓彩般通過他的軀體,照在安美麗驚恐的臉龐上。他四處尋找光源,最後發覺,那是背後的晚霞,正穿越他肚子上的大洞,向下照耀著。光線本是金黃色,因他的鮮血而衍射,形成五顏六色的彩虹狀,讚美詩般飛舞飄灑。他驚訝了,甚至興奮了,他從未想到自己竟如此神奇,能產生這麼燦爛的光彩。他試圖調整身體的位置,好讓彩虹正好覆蓋在安美麗的身上,肚子上,特別是胎兒那個部位。這邊兒,好像不對,過頭兒了,再往那邊點兒。嗯,現在好了,剛剛好。
鄺老五還想繼續美下去,不幸的是,這僅僅是個願望而已。咣嘰一下他跪下來,濃厚的鮮血像嚴冬裏屋簷上的冰淩,沿馬車四周墜落。彩虹不見了,天空頃刻昏暗起來。他用最後一絲氣力,將整壇的酒咕嘟咕嘟澆在老鼠身上,接著從懷裏掏出火柴嚓一聲點燃。火光映著他蒼白的麵孔,黯淡的眸子和最後的絕望。此刻安東尼已衝到前邊,他本來是要搭救安美麗的,但被眼前這一幕驚得魂飛魄散。他號啕大哭起來,鄺老五,老五呀,我對不起你啊!鄺老五微笑著,安兄,我本想……把洗籠……送給你的。
說完,鄺老五點燃老鼠,打開鼠籠。
夕陽西下,遠方的晚霞被黑暗壓縮成一條赤練。人們尚未從驚恐的寧靜中蘇醒過來,任由無數靈火般燃燒的老鼠,爆米花一樣,在水獺街晶瑩的台階路麵上激情跳躍,最後消失在馬路兩側的大小店鋪中,像慶典的尾聲,或奔放的藏族舞蹈巴紮嘿,是焰火升空又落下,是充滿神秘的文化符號在金蛇狂舞,無論生死,更不分天上地下。
是夜,水獺街一片火海。
9
幾代人,過去了。
文明史上,大火往往是用來清零的。阿房宮大火。羅馬大火。重建後的水獺街,高樓林立更顯繁榮。這裏幾乎找不到任何曆史的蛛絲馬跡,一切都與曾經發生過的毫不相關。不過,也未必。
這天,一位高大英俊的年輕人來到水獺街。從相貌上看他是白人,深眼窩高鼻梁,還有白皙的皮膚,都一絲不苟。但黑頭發黑眼睛,怎麼看怎麼有東方人的韻味。他頭戴禮帽,衣著講究入時,看去是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先生。隻見他手持一份發黃的文件和幾張舊照片,邊走邊看,停停走走。一不留神,照片撒落地上,其中一張上麵是個店鋪,橫匾寫著“鄺記洗籠”。年輕人俯身欲拾照片,發現不遠處垃圾箱邊,一隻黃黑色老鼠,像老相識一樣十分專注地盯著他,讓他為之一震。他最後在一座樓宇前駐足。有人將一位小嗓兒男人推到他麵前,說,他是房主。
你好,我姓鄺。
你好你好,兄弟姓錢。
這座樓是你的?
幹嗎這座呀,整條水獺街都是兄弟的。
都是你的?
沒錯,祖宗留下來的。
這裏,還有老鼠?
你,你怎麼知道的,你丫誰呀?
……
2011年10月7日 於紐約隨波齋
收筆之際,驚聞美國國會恰於今天通過法案,為當年充滿種族歧視的《排華法案》,向所有美國華人道歉。扶窗西望,憑月臨風,浮想聯翩,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