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沙的命運
如果命運朝你胸口打了一拳,你不要後退。無論如何要前進!這才是勇敢。
―奧斯特洛夫斯墓
他輕輕地打開木色的卡利西亞牌波蘭鋼琴,兩手在膝蓋上摸了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他的手飛上鍵盤,重重地敲下去。3 3 3 1 0 1 2 2 2 7 0這雄壯的旋律轟然而起,如江河奔流,如瀑布飛濺。噢,這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此刻,他完全沉浸在這回腸蕩氣的琴聲之中。隨著起伏的旋律,他深褐色的卷發在額前劃出一條條曲線。他的身體顫動著,他的心顫抖著,他深凹的眼窩裏分明汪著晶瑩的淚水。
伴著琴聲,他―胡亂,一個哈爾濱青年給我唱了一曲神奇的命運交響曲。
A. 1958年明媚的夏日
隨著他胖乎乎的小手在鋼琴的鍵盤上調皮地劃過最後一串流水般的音響,少年宮劇場裏響起了潮水般的掌聲。
他走到台前,右手舉過頭頂,向觀眾致以少先隊員的敬禮。這時,他一眼看見了坐在觀眾席上的媽媽―尼古拉烏沙克娃,那位穿著淺藍色連衣裙的俄羅斯婦女。他好象聽媽媽對他說:"OYeH'b xopo-Luo,MHL!la!"(太好了,米沙!)
“快看呀,二毛子!”不知台下哪個孩子喊了起來,引起觀眾席上的一陣哄笑。小胡泓在笑聲中跑下台,他哭了,淚水滴落在胸前的紅領巾上。少年宮的老師一再勸他,他還是放棄了下一個節目―小提琴獨奏《花兒與少年》,盡管他的小提琴水平高於鋼琴。
“媽媽,他們為什麼叫我二毛子?"
“米沙,你聽媽媽說,二毛子沒有什麼不好!”
‘媽媽告訴他,外祖父是來中國東北修鐵路的俄國工人,他把自己的三個孩子獻給了中國革命。媽媽是解放軍四野的護士,爸爸是東北抗日聯軍的營長。他們相識在炮火連天的戰場,結合在綠色的軍營中,而他是偉大民族友好親善的結晶。
媽媽告訴他,爸爸是個從來不哭的男子漢,他是珠河縣(現尚誌縣)著名的抗日英雄胡大海的兒子。1937年2月,爺爺由於叛徒出賣,被日本鬼子殺害了,而死後不讓收屍。11歲的爸爸發誓要為父親報仇,他跟著奶奶邊要飯邊找抗聯。當了抗聯小戰士,每次打仗他總是端著輕機槍衝鋒,至今腰裏還留著彈片。媽媽說,他在野戰醫院裏是重傷員,可從來沒掉過淚,喊過痛。
米沙不哭了,他樓著媽媽的脖子非讓她講爸爸的戰鬥故事。此刻,他多麼想立刻見到爸爸。這時爸爸正在遙遠的歐洲。解放後,這位解放軍團職幹部被黨送到哈爾濱工業大學學習水電專業,畢業後又被送到蘇聯、波蘭、匈牙利、捷克、南斯拉夫等國家進行為期三年的學習考察。
媽媽告訴他,昨天晚上,她夢見爸爸回來了,站在窗下的丁香花叢中喊她:“安娜,我回來啦,快讓我看看米沙多高了!”今晚,米沙也夢見了爸爸,爸爸走下飛機,向他跑來,一手捧著鮮花,一手拿著一枝小衝鋒槍。―那一定是給我買的。他笑了。
B. 1970年嚴寒的春日
“爸爸,爸爸!”他急切地呼喊著,一把推開門。媽媽倚臥在那架破鐵床上,身上蓋著舊毯子,零亂的白發披散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他一眼看見桌子正中擺著的一個木製的盒子。上麵是一朵白色的紙花。
“啊,爸爸,爸爸!”他哭著撲上去,緊緊抱著那個盒子。他象男子漢一樣坳哭,他感到大地在腳下搖動了,傾斜了,震撼了。“米沙,你可回來了!”媽媽也哭著和他抱在一起。
他是3月16日在完達山下的兵團連隊接到家裏電報的。電文寫得很清楚:“父病故速歸。”可他不相信46歲的爸爸會死!這是使人難以接受的現實,老抗聯戰士、共產黨員、電機專家,死在我們自己的監獄裏!
他想起他和爸爸那最後的一別。那是1968年2月14日,爸爸起得很早,讓媽媽裝好飯盒。本來研究所已經亂套了,可他每天還是按時上班。他穿上大衣要走了,又轉身回到胡泓的床前,把他叫醒,摸摸他的手,親親他的臉,告訴他:“外麵太亂,別出去,在家看書1”就在這一天,爸爸被抓進監獄。從此,災難象陰雲一樣籠罩著這個家庭。昨日相親的鄰裏,今天反目為仇,好象隻有打碎他家的門窗才能解除對修正主義的憤恨。好象凡是高鼻子卷頭發的人都可能是特務。胡亂和姐姐嚇得不敢出屋。他們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壓扁,把卷曲的褐色頭發剪光。媽媽一夜之間突然蒼老了,她圍著大披肩,整夜地坐在窗前,她說爸爸今晚能回來……
也就在這一年的冬天,胡亂穿著淺黃色的大衣,鑽進了北去的列車。可是,他並沒有擺脫厄運,荒原的原始的勞動他並不懼怕。可怕的是他失去了應該得到的信任。他是一個藝術的精靈,13歲時竟能把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從頭拉到尾,而不差一個音符。可現在他卻無緣登上連隊那用土坯堆起的舞台。他教的學生都上了團裏宣傳隊的“威虎山劇組”,可他還在山下邊。師裏要成立宣傳隊,他寫了一封長信毛遂自薦,這封信又轉到連長手裏。他遭到一頓臭訓:“你也不搬塊豆餅照照, 自己是什麼貨色!”部隊文工團來招兵,他大顯身手,放下小提琴,又拉手風琴,接著又唱大號男高音,最後還交上一個劇本和一個舞台布景設計。可惜,胡亂和招兵的人都是空歡喜,他的“檔案”令人望而生畏。
他苦悶,多少次跑到連隊附近的白樺林,象野狼一樣嚎叫,他仿徨,在歡度新年之夜,他竟頂著大煙泡在荒原上遊蕩……今天,他簡直絕望了,他抱著爸爸的骨灰盒哭啊,喊啊!仿佛要渲泄心中的一切憂怨和不平。
“孩子,不要哭了,你爸爸不喜歡你這個樣子!”媽媽因為爸爸的死,突然癱瘓了,可她的心是堅強的。因為她曾經是一位革命軍人,她象高爾基筆下的母親,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巴維爾。
琴聲,鏗鏘的琴聲,又飛出這間木製的俄式花園小房。
歌聲,低沉的歌聲,又飛出這間木房雕花的窗口。“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這是列寧最喜歡的《三套車》……
C. 1974年風雪迷漫的冬夜
這是海拔300。多米的青海高原的一個高炮連隊。
滿臉胡須的新戰士胡亂剛剛下崗,他抖落軍大衣上的積雪,又使勁跺了跺腳。汽油桶裏哄啦燃燒的木拌子烤得他暖洋洋的。他毫無倦意地從鋪下拿出一本稿紙,借著微弱的煤油燈,又開始了他的邊塞文學生涯。
誰能想到,無情的命運之神,又把他從北大荒擲到了青海高原。父親死後,他滯留在哈爾濱,頂起了破敗的家。生活的窘迫,使得他放下提琴和畫筆,拿起斧子、刨子以謀生計。起初,他給人家補鞋、磨刀、打洋鐵盒,後來又幹起木匠活。他幹起手藝活來,不比拉提琴遜色,這大概是那位技藝超群的老外公遺傳因子在起作用吧!下鄉前,他在電子儀器廠當臨時工時考取了五級木工。當時他才16歲。為了使人看不出他的年齡,他竟天天不洗臉,整天戴個破帽子。聽說刮臉能長胡子,他一夭刮兩次。
家境稍有改善,他又拿起了琴。他不信,憑自己藝壓群芳,憑自己在哈爾濱業餘文藝愛好者中的聲望,就考不上專業文藝團體?一次又一次的初試、複試,一次又一次精彩的表演,他總是過五關斬六將,可一到政審,他又總是“走麥城”。人家說,要當文藝兵,必須走後門。他坐火車跑到西安,去找一位在軍隊任高職,又走紅的親戚,可人家不願理睬他。他又自報家門地跑到蘭州空軍文工團,不要任何待遇地當了一陣子“臨時工”,這下子感動了上帝。文工團派出幹部三闖關東,到兵團調他,可都碰了壁。第四次,胡很和部隊的同誌一起來到了兵團,還請軍方的一位要員寫了信,可團裏管章的還是不開麵兒。胡亂絕望地哭了,揪心的哭聲終於打動了人家的惻隱之心。他總算摘下了“知青”這頂不知是光榮還是恥辱的帽子。
胡亂雄心勃勃要大幹一番。連著寫了幾個劇本,人們卻看中了他的高個頭,寬肩膀和一手好木匠活,於是他成了舞台美工。他仍然幹得很來勁。那是“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白勺時代。不知德彪西怎麼得罪了江青之流,上海的“左派”報紙批起了“無標題音樂”。胡亂義憤填膺,拿出要為兄弟兩肋插刀的勁頭,為他崇拜的音樂大師當“辯護律師”……同時他還十分狂妄地說:“中國應當有貝多芬,有莎士比亞,鄙人要當中國的貝多芬和莎士比亞!”還有相當“過激”的話:“不是說百花齊放嗎,怎麼隻有八朵!”於是他被光榮地派到連隊,長期深入生活―來到了這青海高原的高炮連。時間不算短,連著在高原上兩年沒人理睬他,生活也倒相當豐富,饅頭蒸不熟,白水每天分半碗,白天端槍站大崗,晚上打撲克談女人。為了不辜負上級的期望,他不停地寫,什麼高原戰士的風情,可愛的藏族老阿爸……幾十萬字的稿子寫出來了,可找不到讀者,隻配探起來當枕頭。
有一天,他心血來潮地給戰友們朗誦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鬱,也不要憤概!/不順心的時候暫且容忍;/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就會到來。
“這是誰寫的?”一個小夥子間。
“普希金。”胡私答。
“啊,肯定是個老毛子,是你舅吧1"
大家笑了。胡亂眼裏卻閃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