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他在暮色的沉默裏徘徊,她知道他的心中定有所缺,為國,為家,她猜測著最壞的情形。她知道,她會全身心地支持他的決定,她會如經冬猶綠的江南丹橘,體貼地為他遮擋風雨,讓他去後的一切簡淡無瑕。
但是在第二首《悼亡》詩中,她就沒有第一首表現得那麼灑脫,那麼清明。
她一上來就明白地表露出失去伴侶的悲淒,鳳凰本是相攜而飛,到底在什麼地方分散了呢?楚江水的拍岸聲中,琴聲也斷斷續續,難以為繼。自古至今,人們依著這楚江水,紀念荀息,憑吊屈平,為朝廷之事而累終歲,方可在青史上留得姓名。我們不過凡夫俗子,難以效仿萇弘化碧,唯有長聲呼號,以紓胸臆。
每個朝代滅亡之時,總會有一些士大夫以自絕的方式為自己生活且服務的朝代進行激烈決絕的殉葬。一百多年前,清朝初亡,民政部員外郎梁濟問兒子梁漱溟說:“這個世界會好嗎?”父子對談後幾天,梁濟投積水潭自盡。他留下萬言遺書,希望以其一人殉身而喚起國人之國性。
中國文人胸懷經世之誌、頭頂燦爛星辰,以一生、全身心去履踐忠孝節義的思想和意義,春夏秋冬,周而複始,前仆後繼,僅此一點就令人動容。
時間向前推去,明朝滅亡時也有一個人,為留守氣節,不仕滿清,留下一首《絕命詞》——“圖功為其難,潔身為其易。吾為其易者,聊存潔身誌。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便自沉於寓山住所梅花閣前的水池中,他就是祁彪佳。
這些士子大夫的自絕是眷戀舊也好,喚起新也好,我都不甚在意。雖然每每想起梁濟那句“這個世界會好嗎”而欲淚,我仍更關心那些堅強活在滿目瘡痍中的人們,相較於那些以肉身之死來呼喚、剖白自己的人,他們是活生生的,不斷地創造著奇跡的人,就像祁彪佳的遺孀商景蘭。
商景蘭能書善畫,德才兼備,十六歲時嫁入山陰祁家,與當時著名藏書家祁承爜之子祁彪佳成婚。祁彪佳寢饋於書卷之中,仕途上少年早達,在學術上精文墨、通戲曲、擅文才,生活上頗具雅趣。二人伉儷相敬,琴瑟相和,無論在性情上、生活上還是學術上都十分契合,時人讚其為“金童玉女”。
他們相濡以沫二十五載,若說生活中有何憾恨,那就是他們生活在那個奄奄一息的明朝。彼時,大明江山氣數將盡,清軍南下,眼看大明朝的半壁江山也難以保全。
不久,崇禎帝自縊於北京,清兵正式進駐中原。而弘光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仍內鬥不休。商景蘭雖為女子,卻深曉大義,她知明朝的一切都難以挽回,於是,就日祝於佛前,隻願丈夫能安然無恙。
國家已然破碎,小家更不能就此離散。出於女性的直覺,和對丈夫的了解,商景蘭心裏一直有隱隱的不安,所以她多次勸祁彪佳能向朝廷請辭歸家。與其讓丈夫為朝廷之事憂心,不如夫妻倆歸守田園,不問世事,繼續從前的美好生活。
世事急轉恰如燎原大火,壓根由不得人控製。一時間,種種情勢齊發,相逼之下,祁彪佳采取了最決絕的方式來表示無聲的抗議。而屬於商景蘭幸福的生活自此戛然而止。
祁彪佳剛死,大明朝緊接著也滅亡了,接踵而至的家國之難重重地給了商景蘭兩擊。故國淪喪、夫君死別所帶來的悲痛,讓商景蘭一時間無所適從。但她膝下有兒女,她不能輕言生死,隻得將那些排解不去的悲痛訴諸筆端。
商景蘭也出生於仕宦之家,並不如那些小家碧玉,隻貪戀兒女之情。她心中有著對國家、對生命的大悲切,從她的詩作中可見悠悠的故國之思,和蒼蒼的身世之感。
她畢竟隻是塵世一凡俗女子,經曆此變故,她也總不免要有種種抹不去的婉轉曲折。“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墜河而死,將奈公何!”想必商景蘭也和《公無渡河》中的女子一樣,有過如此無奈的悲愴。隻是,她沒有如那位女子一般隨丈夫投河而死。她沒有忘記自己是一位母親,也沒有忘記初嫁時祁公對她的囑托:“區處家事,訓誨子孫,不墮祁氏一門。”
不管現實多麼不堪,商景蘭依然努力讓自己活得豐盛。她以一己之力,成就一門的傳奇。兒子為反清複明拋頭灑血,女兒媳婦以詩歌吟詠人生,祁氏門中出現了盛極一時的女性家庭創作團體,開創了清朝閨閣聚會聯吟聯句的風氣。
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有沒有那麼一種永遠,永遠不改變,擁抱過的美麗都再也不破碎,讓險峻歲月不能在臉上撒野,讓生離和死別都遙遠,有誰能聽見?這世間有太多的生離死別,所以讓人傷心落淚,所以一片傷心畫不成,納蘭容若就是這樣的一個傷心者,一闋《南鄉子》惹人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