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禪意人生
《摩登時代》中,卓別林手拿大扳手,終口重複擰螺絲的機械動作,以至見了女士胸口的紐扣也要擰幾下的鏡頭,看過者想必都會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我後來每見類似情景,比如流水線上的裝配工作,便下意識地咧一咧嘴巴。與其說是發噱,不如說是有種複雜的滋味襲上心頭。卓別林的表演,意在抨擊原始資本主義對人的摧殘和機器奴役下人格的異化,雖誇張,卻因其荒謬而益顯真實而典型。這是另一個話題,不論。我想說的是,若非誇張地看的話,現實人生中,我們誰個又不是終日手拿“扳手”,重複不已地“擰”著什麼呢?
換言之,盡管我們的人生形態各異,但程度不等地重複和機械化,乃是一切生活形態的基本特征。流水線上的工人終日擰著相同的螺絲,賣燒餅的成天和麵、貼餅子,屠夫一年到頭有殺不完的豬,小販春夏秋冬守著同一個攤子……我呢,每日到同一個地點去上班,麵對鍵盤絞盡腦汁。即便是那些工作場所變動較頻繁的人們,如導遊吧,看起來他們忽東忽西,時而飛機、時而火車地花樣百出,實質卻也萬變不離其手拿小旗、招喚淤客這一宗。哪怕是當大官的,他們日理萬機,而臨的問題五花八門,實際也不出開會、報告、批文件這一套,頂多比我們多剪兒次彩、多赴幾次宴,或者多一些供他指揮的部下。
如此看來,重複某種狀態,實乃生而為人之不可逃避的宿命。而凡事一旦不斷重複,就難免令人生厭、傷感或生出惰性來;故而,當你聽某豪客哀歎山珍海味吃怕了,別忙斷定他是在作秀。甚至,某種很不得已的重複至極端的話,還不免會如卓別林演的那個可憐的小工人般,令人發狂!那麼,理想的人生自不必說,最好是有可能興趣化地生活,今天幹導遊,明天當司機,後天呢,跳上台做它番頤指氣使的大報告,沉醉於狂熱的喝彩聲中。遺憾的是這種現實因社會和個人的種種局限而隻能是一枕黃粱。所以很多人盡管不斷跳槽或尋求新的生活、休閑方式,仍覺得累得慌、煩得慌。其實他是心累,是因不耐重複而慌。何況即便如此,你仍免不了重複的命運。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春花秋月,朝花夕拾——這豈非也是種重複?再往大處看,有人以來,父生子,子生孫,孫而又為父——“明日複明日,明口何其多”。這綿延不息的循環往複,誰逃避得了,又有誰企圖逃避呢?
其實換個角度看的話,重複未必是可悲的——如果我們與必然合作,習慣或做好承受它的準備,並細心品味其中的些微差異、點滴意趣的話,也不難發現,太陽真是每天都是新的呢!實際上,真正讓人生厭的隻是那機械而又令人心死、看不出一點希望的生活,如“卓別林”那樣。一般的生活形態,哪怕你終年重複著賣肉、撿破爛的營生,隻要是你自由的抉擇並心甘情願地接受它,且懷有某種理想或信心,都是不難麵對的。那此離鄉背並來城市寄人籬下,憑爐賣餅或出賣苦力者,他們死心塌地甚至常滿懷喜悅地重複著旁人看來難以忍受的活計,就因為有故鄉那溫馨的炊煙、親人的期盼和夢想中的新房在支撐若他們呀!
實質上,人生的重複畢竟隻是一種表象,一種外在形態而已。世間哪有不變的人事呢?在不斷重複的量變中,我們誰不在必然地走向質變?成效的或歉,結果的成熟或毀滅,都在這不斷的重複中悄然尊定——決定結局優劣的因素自然很多,但是否耐得重複,是否怨天尤人,怕也是其中根本性的因素之一。所以,耐得寂寞,耐得重複,也是我們做人的一人基本能耐:而“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回也不改其衷”,想必也自有樂在其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