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吸煙的人見了我這題目可能會煩:就你們無聊!那麼多事不寫,今兒談酒,明兒論茶,這會兒義來說煙。
批評得有理,可我也有我的理。俗話說,煙酒茶不分家,嗜哪一項的都易偏愛另兩項。愛了就不免情意綿綿,忍不住說三道四,像熱戀中的情人,天氣、時裝、足球、寵物,乃至流行歌星,碰一塊就喁喁個沒完。旁人聽著多半是廢話,在他們可句句甘之若飴!而這煙、酒、茶三項,哪一項都號稱文化,何況和那麼些人的痛癢息息相關。說說何妨?隻是既稱文化,就要“化”出點子醜寅卯來。老生常談,無病呻吟就難免不惹人煩。所以我雖已“煙酒茶”了三十年,從沒敢發表半點評論。這回耐不住扯上幾句,非敢附庸風雅,實因眾所周知的原因,不得不與朝夕相伴三十年的香煙依依惜別。那滋味,非煙鬼同誌和離過婚者恐難體會——明知是好事,卻百感交集,百無聊賴,簡直壯士斷腕般,老大的失落。說上點什麼,多少能有所撫慰,兼而給自己打打氣吧。
具實有些煙齡的,沒幾個不想或不曾戒過煙的。原因簡單,心理壓力隨隻增不減的年齡及禁煙呼聲和隻減不增的健康而日增。隻是爽爽快快戒成煙的總不成比例。原因也簡單,人常患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毛病。所以除了那些確診為絕症者,多半都成了馬克·吐溫的信徒,所謂“戒煙是頂容易的事,我已經戒過幾十回了”。
這點上我倒有些可自誇的,即我吸了三十年煙,隻戒過一回,長達四個多月。複吸的理山是某一天讀到這樣一句話:“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是嗬,吸煙無益,可比吸煙無益的事,人生裏還少嗎?金錢美色、雞鳴狗盜、坑蒙拐騙、作奸犯科,哪一樁不富有誘惑力,哪一件不得小心戎備著?這吞雲吐霧之好,縱有害,也隻害了自己的肺。連這也沾不得,這輩子還剩下多少樂趣呢?說到這,難免不想起“做人難”的老話。可做人豈止是難,恐怕更“怪”——吸煙、酗酒、吸毒、賭博、貪汙、淫亂、偷盜、受賄,件件都是人所共知的惡習,卻特易討人喜歡,且一染便易成癮。而學習、工作、修身、養性、理想、追求等等,誰不知是人之正道、社會之人義,卻有幾人發自深心地向而往之呢?
促使我重下戒煙決心的,是梁實秋。他說:“如果在公共場合遇到有人口裏冒煙,甚或直向我的麵前噴射毒霧,我便退避三舍,心裏暗自詛咒:我過去就是這副討人嫌惡的樣子!”這麼說,我現在仍是個討人嫌惡的家夥。這何苦來?沒幾天我躺到了胃鏡檢查床上。翻心倒胃,終於痛下了最後的決心。隻是梁先生戒煙是一次成功,用的是“冷火雞”法。拿他的話說是“一時間手足無措,六神尤主”。於是我心生畏意,采用遞減法。今天一把,明天一把,總比一下將火雞毛拔個精光要好受些吧?豈料那滋味同樣不堪回顧。最要命的是遞減到後來,那每日一兩支的“計劃”,吸來競風卷殘雲般,倍覺香美!而事實上戒煙與蘋除任何習慣一樣,對尼古丁的依賴並非主因,精神上的依戀才是功虧一簣的根本原因。如孩子的斷奶,他哇哇哭要的,豈止母親的乳頭?正式戒煙那天晚上,我在衣櫃翻找洗澡的內衣,看著那麼些早已不穿卻沒舍得扔的舊衣,竟怔怔地呆了半晌:我真要戒煙了?它可不是幾件舊衣,而是陪伴我三十年的老夥計哪!心裏想著,手又在衣袋裏摸索開了——直到個把月後的今天,我的手每天還至少要摸索上二三十回!我們的習慣、感情,幾多強蠻!我們的棄怒哀樂,哪樣不為它播卉?在它麵前,理智的麵目何其蒼白。
幸喜,蒼白歸蒼白,隻要理智楠刀立馬,它究難胡作非為。故情感再熾,也終將闌珊。實際上,生命從受精即誕生那一刻起,就自覺不自覺、情願不情願地開始了既是前進義是訣別的“戒斷”之旅行——溫暖的子宮。香甜的乳頭,同學少年,青春友伴;愛情與夢想,成就與挫敗——直至生命本身!既如此,區區一支香煙,又有何割舍不了?
安息兮,煙兄。伏維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