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午後,在聽了雲拂秋前輩講的拳術之發勁後,羅豪揚正獨坐在聽鬆軒書房裏,苦思拳術發勁的深奧理義。
這時,一顆長著黃毛的圓圓的頭,從書房門口探了進來,兩隻眼睛靈活地轉來轉去,見羅豪揚沒在意他,便身如靈狸落地無聲地跳進門來,幾個輕步上來,雙手合臂一抱,來掩羅豪揚的眼睛。
哪知一把抱過去,眼前竟倏地不見了羅豪揚人影!
“噫,人呢?”他納悶道。
“老弟,搞什麼名堂,快說?”他突然感到兩隻耳朵一痛,一個聲音在背後喝道,邊用手向上提他的耳朵。
不知怎麼搞的,竟讓羅豪揚轉到身後,扯住了耳朵。
“我,我沒搞什麼名堂。”他叫道:“快放掉我,否則大哥就別想聽到好消息了。”
“喂,有什麼好消息?”羅豪揚忙放掉他耳朵,轉到他麵前,搖著他瘦削的肩膀。
“大哥,你忘掉你的郭老弟離開了酒,連說話也說不周全嗎?”來人正是羅豪揚新交的小兄弟郭驚秋。
隻見他十一、二歲的年齡,瘦削而骨骼高大的身子,都快趕上羅豪揚了。隻是臉上未脫頑皮天真的稚氣,無法比羅豪揚的老成。
他淡黃的臉盤,長了一對虎眉,一雙討人喜歡的靈活而又有虎氣的眼睛,小扁塌的獅子鼻,一張有棱有角的嘴巴,很有些小男子漢的氣概!
郭驚秋此時正睥睨作態,誇張地腆著小肚子:“拿酒來,要好酒,村釀的白醪,我郭某可喝不來!”
“算你運氣,昨天膳食間正好送來一小壇江南的‘女兒紅’。”羅豪揚搬出一小壇酒來。
酒是盛在藍花瓷壇內的,足有十斤多。
“郭大爺其他本事不敢吹,喝灑、賭錢、打架不要命,都是天下第一的!單幫主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弟,傳我武功,就看準了我酒量大,敢拚命,賭不輸三點。你的酒啊,我早在‘春山樓’上就聞到香味了!”說到這裏停了一下,“你還不喝?好,不喝白不喝,我喝白我喝!其實,酒這東西,最好了!你不喝真是罪過!守製服父母之喪,也犯不著這樣不食酒肉!你天天練武,人都瘦黑了不少,這樣下去,遲早會垮的!”郭驚秋邊喝邊道。也真有他的,十一、二歲的年紀,喝酒如飲水一樣。
“好了,還留一些下次再來喝吧!”郭驚秋拍了一下鼓起來的圓肚子,滿意地放下酒壇。
“怎麼這樣輕?你留多少酒嗬?”羅豪揚把酒壇放起來時,見入手後很輕,不由問道。
“嘻嘻,還留一口酒!這一口酒,我實在裝不下了。
聽別人說過一個叫阮什麼的窮光蛋,怕錢袋難為情,留下一文錢看袋子。我呢,則留一口酒,守守酒壇,別讓酒壇兄空負酒壇之名!我也怕它難為情呢!”
“驚秋,有什麼好消息啊?”羅豪揚問。
“其一,我聽雲小姐說,從今日午後始,以後每開講七天武學,歇一天,讓大家溫習學過的武功,便於鞏固、記牢。”
“這算什麼好消息?八天裏少掉了一天聽講武學的機會,簡直是壞消息!”羅豪揚失望地道,他開初還以為是有關雲麗瓏與他有關的什麼消息呢!
唉,人,畢竟是人,既然生了情苗,又豈是那樣隨便就能忘得了?這一段日子,練武之餘,有時他真盼雲麗瓏她們能再來。但雲麗瓏她們自幾次冷遇後,來得很少了。
有時他想去,但又覺得沒什麼理由。無緣無故跑去,也沒什麼意思。
“這對你不是什麼好消息,對我可重要呢!我可以和那些人賭錢呐!有幾個小子練武沒心思,賭錢倒來勁兒。
隻是他們與我老人家相比,那雙手真該斬掉:要運氣沒運氣,要手法沒手法。我想贏他一點,決不贏他兩點。他抓一副天杠,我無疑是至尊寶一對!”
“驚秋,你怎麼盡學這些?賭錢、打架?我擔心你長大是個十足的小壞蛋,說不定再過三年,吃喝嫖賭,都占齊了!”
“嫖我是不會去嫖的,那女人有什麼好?我一看就心煩。有一次,我與王若玉、華攀龍還有一個五虎門的弟子賭牌九,來了海雲這小妖精,站在我背後,看了我三副牌,我連輸三副,真他娘的倒黴透了!我們賭錢的,見了女人都是頭大三分的!至於吃、喝二字嘛,誰也免不掉的,隻是多吃喝與少吃喝、吃喝好與吃喝差之別!一個人能吃喝得好些幹嗎不吃喝好一些呢?不過我們叫花兒,不講究,人給什麼,就吃什麼,人家吃什麼,我們也吃什麼!有一次,我一人在應天府混,那時我還沒入丐幫,單幫主還沒收我做徒弟呢!接連五天,盡吃菜餅子,吃得胃都吐酸水!至於賭麼,這是斂財之道,趙元帥的黑老虎啊!單幫主說,憑這一手可以去贏那些大財東的錢,救濟苦哈哈們,這也是‘劫富濟貧’,比空祖門的妙手空空之技要來得風光些。一手賭技也是練出來的啊,你看我的手指、手心,都結了繭子了,這是專門練擲骰子與洗牌,給磨出來的。你不知,我的暗器手法,就是用骰子練出來的!”
郭驚秋得意洋洋、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和他灌下的酒一樣多。
“那你打架呢?”羅豪揚問。
“我打架,是專門跟那幫欺軟怕硬、詐騙良善、霸占市麵的潑皮們打的!我打他們,為老百姓出氣!隻是有一次在杭州,為了救一個盲琴師與一個賣唱的女孩,與杭州城裏有名的‘淨街王’幹上了,那次我吃了一頓棍子,光木刺刺在肉內的,就有四十三根!疼得我躺了整整半個月呀!不過那個‘淨街王’比我更慘,讓單幫主給弄成了癱子,他這一輩子想出門,隻有叫人扛著走了!羅大哥,你說,我是不是夠俠義?”
“好啦,我的小大俠老弟,你再說說,第二件好消息!”羅豪揚笑著問。
“我們那兒新來了一個人,叫燕小山,又叫燕劍南,一個人,有著兩個名字······”
“那一定是他姓燕,名小山,字劍南,所以有人叫他燕小山,又有人叫他燕劍南。你該多讀些書,別說話老出笑話。像剛才講的什麼‘一個叫阮什麼的窮光蛋’,講出去準讓人笑掉大牙!那是阮藉,魏晉名士,因他作過步兵校尉的官兒,人們又稱他叫阮步兵。他是竹林七賢之一。”
羅豪揚道。
“這些古人的事,哪裏搞得清?我《百家姓》《千字文》還是背得滾瓜爛熟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你要不要聽我背?”
“還是說那燕小山唉,這名字我聽到過一次。對了,我剛來時,聽外麵守索橋的張前輩說過的。那燕小山怎麼樣?”羅豪揚問。
“燕小山的武功可厲害啦!我們那裏的王若玉、華攀龍見他長得像畫上人一樣漂亮,想欺侮他,哪知被他一搭上手,一手一個,都給彈了出去,那兩人對他這一手也好不佩服呢!後來一個綿張拳派的人,那人好壯實,聽了後不服氣,也來交手,被燕小山一掌打得飛了出去,但看上去打得很重,摔下來連油皮也沒碰破一塊!喂,你不是嫌沒人交手,相互喂招嗎?他倒是一個人物!”郭驚秋道。
“啊,能把綿張拳的七弟子鄭寶德給打飛,那燕小山的功夫,確是很高明的了,他多大年紀啦?”羅豪揚關心地問。
“跟大哥一樣,也是十五歲。”
羅豪揚眼中頓時映出了一個帶著溫文爾雅的笑意的少年形象來,不由脫口道:“我以為他至少有十六歲呢,想不到也十五歲!”
“他也以為你有十六歲呢!他問我,那位守製的羅公子,可否有十六歲了?看來他也挺關心你呢!你們交個朋友吧!你們同樣都是人長得好看的公子,武功又同樣好,人又長得差不多高。”
“唉,不知他願不願跟我結交。我觀察過他,他的舉止與談吐,很象是世家子弟。我不大習慣與這樣的人往來。”
“有空,我幫你試試問問他吧!”郭驚秋熱心地說。
“那就多謝了!”
“羅公子,你上他當了!”一個朗朗的聲音從外傳進來。
一個劍眉朗目,唇紅齒白的錦衣公子,風度翩翩地站在門口,長揖道:“不速之客,洛陽燕小山,特來拜訪公子,尚恕不報擅入之罪!”
“嘉賓惠臨,不勝榮幸!燕公子,請!”羅豪揚還以長揖,肅客入座。
“讓我來倒茶吧!”郭驚秋手腳麻利地倒著茶,然後分端給燕小山、羅豪揚。
“你這個小滑頭啊!”燕小山笑指著郭驚秋告訴羅豪揚,“他騙我說,羅公子很想見見我,叫我什麼時候過來一趟。對羅公子,我到了步雲宮後,已聞名多日,早存識荊之念。但聽人說,羅公子誌切父母大仇,勤苦練武,不喜歡浪費時間的,怕耗了公子的寶貴時間,一直不曾來。因而聽到驚秋兄弟說羅公子肯折節下交,不由把我喜壞了,就馬上趕來。哪知他是兩麵做好人!”
“兩位公子,沒有我驚秋穿線,你們能走到一塊來嗎?還怪我!”郭驚秋一甩衣袖,“好啦,就算我沒說,你們分開吧!”
“公子客氣了!”羅豪揚望著燕小山,“能與公子結識,也是一大幸事!我聽驚秋說,公子的武功,甚為高明,不知是出自哪一家門派?是否可以惠告?”
“說來不信,我連自己的師父名諱都不知道,更不用說門派了。”怕羅豪揚不信,他詳細回憶道,“我七歲那年,家中來了兩個客人,一是鄭州的武林大豪銅錘鎮中州湯隆豐前輩湯大俠,也就是湯玉環小姐之父;另一人是個無名老人,他因在元宵節時看到過我,認為我與武學有緣,特來求家嚴俯允他的請求,讓我做他的弟子。湯大俠前輩是我家世交,他說,那無名老人有絕世武學,因失意於一件事情而退出武林卜居隱老的。說我能當他的弟子,也是福份。家嚴對那無名老人將信將疑,為了證實無名老人的武功,曾請了洛陽武林中三大高手來試他的功夫。那三個高手同時出手攻向無名老人,各各被彈了出去。後來有一次聽師父透露,那一門一彈彈出三個人飛跌出去的功夫,是他學自武當的,叫‘沾衣十八跌’。但我問師父是不是武當派的,師父道,他是與各大門派等同身份的人,武當派還不配作他師父。看來來曆甚大。但奇怪的是偏偏又一直不說出門派、名諱。”
“我相信你。”羅豪揚道。
“師父每年來四次,分別於春分、夏至、秋分、冬至這一日來,每一次來,住半個月,督促、教授我練武功。半月期滿,便留下幾頁或十幾頁武功秘訣,叫我自加研學。就這樣他一直教了我六年多時間。”燕小山說到這裏,微笑道:“羅公子,你得令尊羅大俠親傳,劍法武功,一定很高明的了!我觀聽講的三十多名各門各派弟子後人中,公子卓然獨立,如鶴立雞群!神態風度,已儼然有大家風格了!”
“豪揚孤哀之子,因守製眼喪,衣著有別於他人倒是真的,至於劍學、武功,我到現在還沒正式握過劍呢。先嚴在世時隻教了我一套培元蓄陽的築基內功‘金龍蓄水功’,還有就是教我奔跑、縱躍、跳竄和練擺蓮、劈叉、吻靴尖、朝天鐙、鐵板橋、鯉魚打躍這些柔功,督促我練得最多的是站樁。要說我會的,也僅是‘威遠鏢局’紫總鏢頭紫前輩所授的幾路腿法而已。武功不要說高明,連中明都談不上呢!”
“好,你們談得這樣投機,倒把我郭大爺給忘掉了!真是過河拆橋!”郭驚秋被晾在一邊,不由叫屈道。
“沒人縫上你的嘴巴,你要說誰攔著你了?”羅豪揚笑道。
“喂,你們這樣合得來,不如結為兄弟吧?”郭驚秋忽然興奮地跳下來,湊到兩人中間,指著自己鼻子,“再算上我一個,我們來個桃園三結義,如何?”
羅豪揚心中一動,正想向燕小山發問,征詢意見,卻聽一旁燕小山微笑道:“羅公子,你難道不覺得驚秋這念頭很有趣?”
羅豪揚不由大笑躍起:“好!咱們來個桃園三結義!燕公子,你貴誕?”
燕小山道:“丙辰、甲午、己卯、乙醜。”
羅豪揚一聽,不由猶豫了一下。
燕小山道:“怎麼,羅公子有什麼為難之處?”
郭驚秋道:“他是不好意思做大哥!他的生辰八字是丙辰、甲午、戊寅、甲寅。正好大你一天。”
燕小山欣然道:“羅公子,大哥你做定了!不必再推托了!”
羅豪揚窘然笑了一下道:“想不到你比我正好小一天,這好像我故意要早報一天,搶做這個大哥似的。”
“這是注定你是大哥命!我反正是小老弟!大哥、二哥,以後別忘掉請我到你們家去喝酒!我喝酒簡單得很,一壺酒,一把鹽黃豆就成,有高郵鹹鴨蛋,五香花生米更好!”郭驚秋歡然道。
“老三放心,到我家,我把你浸在酒缸裏,讓你喝個美!隻是大哥,這步雲宮中沒有關公像,怎麼個結拜法?”燕小山問羅豪揚。
“羅大哥帶有羅大俠薑女俠的靈牌,在伯父伯母靈牌前結拜,豈不更好?”郭驚秋插嘴道。
“這倒甚好,我正好拜祭伯父伯母在天之英靈!”燕小山道。
“那就隻好從權了。”羅豪揚道。
“在羅大俠麵前立誓,還不比關公強?如果關公遇上羅大俠,準吃敗仗!”郭驚秋回過頭來道,原來他已大模大樣坐在書案前,寫起“金蘭帖”來了。
“我的一份好了,照上次與羅大哥結拜時複一份,三筆兩抹就成了。”郭驚秋滑下了太師椅,把一份帖子交給燕小山。
“我已與三弟換過帖子了。”羅豪揚也寫了帖子,與燕小山交換。
燕小山先看郭驚秋的一份,隻見上麵寫道:
茲有
丐幫弟子郭驚秋,拜天羅劍莊羅豪揚、洛陽燕小山為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特立此盟帖,有違於此,天誅地滅!
具立人:郭驚秋
年月日
反麵是郭驚秋的出生年、月、日、時八字。
郭驚秋的字雖然甚不上帖(指寫字符合描紅帖子的字樣),但看得出,一筆一劃,寫得甚是認真的。
再看羅豪揚的帖子,上麵以骨健筋雄的九成宮體書道:
上蒼後土共鑒:茲有燕山天羅劍莊後人羅豪揚,字子放,與洛城燕小山,字劍南,丐幫弟子郭驚秋三人,盟結金蘭,唯願共生死,同禍福,以赴武林大義,維我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