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五月。

剛下過一場雷雨,麻石的街道低凹處積滿了窪水,鉛雲低垂在大東門城樓上與夾街的高高低低的黑色屋脊上。

天還不曾開眼,陰沉著臉,如這個世道。簷水的“滴嗒”聲還不緊不慢地敲著木魚。

大東門附近,有一家小客棧。

揚州城所有的客棧,從最豪華的“榮華園”寓邸到這爿最小的雞毛店,它們的主人隻有一個人:揚州。

棧業的巨頭儲仁金。因儲仁金愛錢如命,六親不認,揚州人都叫他“隻認金”而不名。

此時,這位隻認金就站在這家“儲記”“連泰客棧”

門口,黃胖的團臉上,嘴角向下拉聳著,一臉的不悅之色,負手腆肚立在那裏,有著老大的不耐煩!

因為這家小客棧打破了他養成的三十二年規矩,竟讓一個病倒的客人,多住了一個時辰:他本應在早飯後離開這裏的,但直到現在,還沒給趕出去!

“讓讓開!讓讓開!”裏邊有人叫道。

隻認金閃在一邊,隻見兩個夥計架著一個臉容憔悴蒼白的青年出來,到了門口後,將青年放下,推出了門:“辣塊媽媽的,你這塊頭鬼躺著不走,害得爺們挨罵罰薪,一個月才二兩三錢工錢,倒給扣除一兩!你要死也死得遠遠的,別再倒大爺們的楣!”

後邊另一個夥計將一隻包袱與一把黑鞘的劍一齊丟出來:“這些都帶走吧,別留下黴氣來!快滾!”

那個被推出門的青年,年約十七、八歲,敝舊的月白色長衣,腰中紮了根帶子,臉呈出病態的蒼白來,骨架高大的身子,因久病無力的緣故,顯得很虛飄。

由於兩個夥計推出時用力大了,那青年雖想盡力站住,但搖晃了一下,腿一軟,撲地一聲摔倒在街上,爛泥渾水,頓時給濺了一身,那件長衣一下子變得汙陋不堪了。

倒在泥水中的青年身子動了一下,抬起頭來,額角給摔破了,流著血,但他毫不介意,隻是隨手抹了一下,看到了包袱與劍,便用手支著地,移動著上身,以便讓手夠得到,把包袱與劍給撿起。

“李幹,看看他包袱裏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沒有?”隻認金吩咐道。

“回東家,這主兒是個苦哈哈,四月廿七從北邊來投宿的,不想第二天竟病了,拉肚子、發熱!這一病就病個八更八點,半拉子月過去了,病還沒好,有一些銀兩抓藥、食宿,也已全用光了,那包袱內,隻有兩件替換的衣物,還有就是兩塊靈牌!呸!呸!這倒黴的赤佬,嘸有值錢的物事呢!”架那青年出來的其中一個瘦猴樣的夥計說。

“那就把他那把劍留下來,那總可弄幾個錢的!”隻認金道。

黑木劍鞘顯得較為陳舊,但銅把鉤,銅吞口,銅什件兒,至少可值二兩銀子。隻認金這樣估價道。

“喂,房客子,你聽到嘸?”李幹走過來,用腳尖碰了碰倒在汙水中的青年。

“憑什麼要我的劍?”那青年剛好把劍與包袱夠上手,一把抓住劍,用力攥牢,邊用忿恚的聲音低沉地說,他的聲音雖很虛弱,但語調中透露出一種堅強不屈的氣質。

“喂,你聽著!”隻認金說道,“你住一宿,是三十五文錢,一宿從酉初初刻算起,到次日辰初初刻,共計七個時辰,每個時辰有為五文錢。另外,因你耽誤了別的房客投店,這延誤一天的房租金為三十五錢。又加上你帶了兩個靈牌,給本店帶來了晦氣,兩塊靈牌害我兩年,每天少住兩個客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兩年就少住了一千四百六十位房客,給本店造成了五萬一千一百文錢的損失,按時價,折銀五百文為一兩,共計一百零二兩一錢兩分五。

房客子,我沒多算你吧?李幹,快把劍拿過來!”

李幹過來搶青年手中的劍,哪知那青年緊抓不放,一時竟奪不下來。

“李幹,你真不中用,連一個水上打一棒的病秧子也拾掇不了,看我的!”另一個長得如黑胖豬的夥計看不順眼,上來一把推開李幹,一腳踏住那青年握劍的手,“你這草雞毛,還不鬆手嗬?”說完一呲牙,用力踩在那青年握劍的手上!

那青年疼得額上汗如雨下,但還是緊咬著嘴唇,不鬆手,不求饒,隻是狠狠盯住那張可惡的黑胖的臉!

“好,看不出你還是個狠碴兒!哈哈,那就讓我倆賭一賭是你狠,還是我黃大壯狠!”黑胖夥計獰聲笑道,臉上橫肉一抖,欲下更大的勁碾踩青年的手。

“住手!”不知何時圍上的一群人群外,有一個聲音朗聲怒喝道,來人邊說邊分開人群,走了進來。

“辣塊媽媽的,誰敢阻······”黃大壯罵了一半,目光落到來人身上時,不由閉上了嘴。

隻見麵前站著一位手握玉骨白紙摺扇,氣度不凡的錦衣公子,當胸展開的扇子上,四個俊逸飄灑的右軍草書:“瀟灑風流”。足登一雙高齒木屐,白綾長襪如雪,不沾一點兒泥星兒。豆青色的杭綢長衫,翻著白色的袖管,頭上戴著杏黃色六如包巾,青絲梳得一絲不亂,又熨貼又整齊,令人看了清爽舒心。明朗如玉的額角下,入鬢長眉,顯得英秀而俊美。

而更讓人喜歡的是那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目,明澈得如秋水,又閃耀如春星。挺直的鼻梁,薄薄的朱唇,配上一張美玉般的臉兒和那高低合度的身材兒,不胖不瘦的體態,人人隻覺即使潘安重生,子都再世,也一定比不上他!

那種翩翩濁世佳公子的風度,任誰也模仿不來的!

在這樣的人麵前,每個人隻是自覺得醜陋粗鄙,比別人突然矮了一頭,會生出一種自卑的心理來。

即使黃大壯這樣的角兒,也會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種自己太渺小的感覺,不敢再用髒話玷汙、唐突了他!不敢不從他的話,悄悄地移開了踩在地上青年握劍之手上的腳。

“把地上那人抱起來,背到裏邊去!”錦衣公子不容置辯地吩咐道。

“這······”黃大壯為難地看看隻認金。

“誰是老板?”錦衣公子臉上陡然有些不快,冷冷地問道。

“哈哈,這是小人開的。”隻認金見狀忙過來堆滿了笑容,“不知公子爺有何······”

“你姓儲?揚州所有的客棧都是你開的那個儲仁金?”

錦衣公子打斷他的話問道。

“小人正是儲仁金。”

“先把這位地上的相公背進去,馬上燒些溫水,給他洗擦一下身子,換過衣服。然後在你揚州最好的客寓所在,挑一個最好的獨家院子,我與這位相公包下了。這是一錠金子,請你叫揚州最高明的醫家來,給這位相公治病。叫揚州最精巧的裁縫來,挑上好的布料給他做兩身合體的衣裳。”

錦衣公子說畢,將一錠金錠丟到隻認金麵前。

隻認金一看,丟在麵前地上的是一錠重約十兩的成色十足的金錠,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拾起來,捧在手裏,用衣袖擦去沾在上麵的泥星兒,眉開眼笑地翻看著金錠欣賞著,人頓時變得精氣神全有了!看了一會,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樂不起來了,緊張地問:“那多下的部分呢?”

“你與這個姓黃的夥計,互掌十個狠狠的嘴巴,這一錠金,多下的全歸你的了!”錦衣公子見他那副貪婪的樣子,調侃道。

“啪!啪!”隻認金等錦衣公子的話一落口,狠狠地打著那黑胖夥計黃大壯的耳光,每一巴掌都在黃大壯臉上,留下五指指印來。

說來也怪,那黃大壯剛才氣勢洶洶的,偏服這隻認金,隻認金這樣打他,他不但連動不敢動,那臉上竟還擠出“歡迎你打耳光”的笑容來。那笑哭不得的樣子,奇妙至極!

隻認金打完了十下,馬上把臉伸過去:“黃大壯,給狠狠地抽耳刮子!對,加勁!加勁!”

黃大壯也不留情,劈劈啪啪地打了十個耳光。十個耳光打下來,隻認金的臉與黃大壯一樣,都成了煮熟的豬肝色了!

在這當兒,李幹早手腳麻利地將倒在地上的青年背起,背進了門,另一個夥計也忙提著包袱與劍,隨後進去了。

“哈哈,這錠金子就是我的了!”隻認金一等打完耳光,樂得一蹦三尺高,哈哈大笑道,“黃大壯,你快去‘榮華園’備車,來接這位公子爺與剛才那位生病的客官!李幹,你死到哪塊去了?快去請‘仁濟堂’的李如庵先生和‘神針巧手’董小靈師父來!叫帶他們的醫箱藥囊和刀尺名錦,來給那客官診治、裁衣!”

隻認金吩咐完後,滿臉堆笑地問錦衣公子:“公子爺,你看這樣······”

錦衣公子淡淡一笑:“如果沒有金子,你也能待人這樣好就好了!”

“是,是······”隻認金尷尬地應道。

揚州最豪華精美的“榮華園”寓邸。

最好的房間是一個單獨隔開的四合院的跨院,這跨院叫“一片雲”。

院子是月門,迎門一塊影壁,轉過影壁,但見院內樹木扶疏,奇石壘山,美池蓄水,修竹青翠,鬆蘭成畦,加上那雪白的圍牆上爬滿了綠色的爬山虎,使整個院子顯得幽雅、清麗。

更難得的是養紅魚的淺池,立著一塊玲瓏剔透的太湖石,石色雪白中略帶些淡青,“皺、瘦、透、漏”四字占全,清奇秀峭,是珍奇無比的太湖名石中極佳上品。

這塊名石題作“一片雲”,是“榮華園”的舊主人石癡老人花了一千八百兩銀子給購置的。

石癡老人,生平嗜石如命,祖產悉數用以搜羅奇石名石之上,末了無法經營下去,才把這寓邸盤給隻認金,自己卻留在“榮華園”當了一名清客。

院,因石而得名。

此時,在院內那塊“一片雲”名石前,站立著一個臉色蒼白的青年,在默默地盯著“一片雲”出神,不知在想著什麼,過了好久,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這青年正是七天前倒在大東門小客棧門口泥水漿中的那位青年,也正是兩年前孤身出走“步雲宮”的已十八歲的羅豪揚。

“羅兄,你比昨天又精神了些!”

一個俊美的公子轉過影壁,走了過來,他微笑著望著羅豪揚,站在那裏,如玉樹臨風。

“啊,歐陽公子回來了!”羅豪揚淡淡地說,對這位歐陽公子,他心裏既有深深的感激,又有些不安,還有著疑慮。

感激的是他把自己從貧病交加的絕境中給救了出來,從那小東門小客棧前的汙泥水漿裏到這揚州最豪華富麗的“榮華園”寓邸,這宛如從地獄到天堂!

他又請來了名醫、巧匠,為自己治病、裁製衣衫,又專門雇傭了個麵目清秀的小廝,侍候自己。還親自為自己熬藥、煮粥,陪自己聊天解悶。這不能不使人感激。

不安的是自己受人大恩,平添了一種情感負擔。自己父母大仇未報,說不定哪一天會在刀光劍影中喪失生命,這種大恩大德永無回報之機!

另外,還對這位從天而降的救星、人品俊美、風度翩翩、揮金如土的歐陽公子,有一點解不開的疑慮:

為什麼這位素昧生平的公子,不惜千金來折節下交呢?這不能不使羅豪揚對這位歐陽公子有所戒備。

“羅兄,你知道我叫人送來了什麼?”歐陽公子興致勃勃地問。